刘川尽量想将语气和表情都放得平淡些,但到后来还是隐有羞色。"等他回来就搬你那屋子里去"。说完飞快地躲开了。
伟业要想想才明白他说的"你那屋子"就是指自己那房子,也就是刘川现在住的地方。跟过去打趣道"你就不能直说吗。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就算是少儿不宜,这里也没有未成年人。"
刘川手下一刻不停地忙活,看都不看他一眼,置若罔闻。只是细看过去,从耳根子到脖颈一片都红了,衬在雪白的厨师帽下尤觉醒目。
后来伟业问宋凌云,你觉得其志会不会把这些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小川啊?宋凌云说你又犯了爱操心的毛病了,他告不告诉我怎么知道?而且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伟业说我就是随便问问,总不能连好奇心都不准有吧。小川这人其实挺聪明的,你说他能猜到多少呢?
宋凌云说,其实猜到多少或者知道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明白多少。有些事情,就算是拍成录像,再用慢动作一秒12帧地放给你看,不能明白的,还是不能明白。真相永远是相对的。
伟业沉默了片刻后,挑眉看着宋凌云道:以前我觉得你口才一般,现在怎么觉得你口才越来越好了似的?不会是被你洗了脑?
宋凌云抱着他道:"你早就被我洗过脑了。--从认得我的那天起。"
伟业笑,"好肉麻......"
一双温热的唇吻上来:"习惯了就好。"
真的。两个人过日子,凡事习惯了就好。
有时候想想,人的一生那么长。不晓得还有什么风波在后头。若能有这么个人不离不弃地守着,一抬头就能看见,一伸手就能摸到。再长的日子,便都有了个盼头。
(全文完)
《这里还有我》番外《琉璃脆》
从来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题记
1
我刚进云城市京剧团那年的夏天出奇的热。
团里给我安排的那间宿舍是现改的,也原来不知派什么用场。在练功楼二楼的最西面,形状极狭长,只顶头有个窄小的窗户,还是木头的窗框。
夜里热得无法入睡,在铺上烙饼似的翻来覆去。折腾到下半夜终于困得不行,又往往是刚合上眼就到了该早起吊嗓子的时辰了。
如此连着煎熬了几晚,终于被我找着个睡觉的好地方──底楼朝北的一间练功房。清静、宽敞又荫凉。而且由于白日练功时怕汗水滴到地上打滑,每日都要拖上好几遍,水泥地面磨得几乎光可鉴人。
晚上等乘凉的人渐渐散了,慢慢不再有人走动的时候,我就将东西用席子一卷,悄悄溜到练功房里席地而眠。只要算好时间回到宿舍,便没人会发现我的"犯规"行为。
这里的窗户很宽大,夜风可以毫不费力地在房间里逡巡徘徊。还有整面墙的镜子。如果角度合适的话,可以在里面看到亮晃晃的月亮。
这一日我又如法炮制。一钻进往日黑沉沉的楼道,却看见前面某间屋子亮着灯。凑近去透过门上的玻璃一看,却是一个人在里面练功。他身上穿的是寻常的练功服,脚上却穿着厚底靴子,应该是武生。他背对着我,看不见相貌,只觉其一招一式既如行云流水般潇洒无凝滞,又带着虎虎生威的气势。
我看得入了神,不知不觉间就伸长了脖子。一个不留意撞到玻璃上,发出一声闷响。那人顿时住了身形,疾步走过来。我想要跑,却又觉得没必要,思忖间他已猛地拉开了门。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便见他的眼神朝我一扫。那目光也并不如何锐利,只是冷冷淡淡的不带什么温度,微蹙着眉,不象是生气或者吃惊,更象是不耐烦。然后目光向下一移,就多了些诧异。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手上还拎着席子,不由有些慌乱地扬扬手:"宿舍太热了......那个......"那人眼中的惊奇之色更深,身体向后一让,将门开得更大些,手微微后指:"这里?"
我如梦初醒,却更加张口结舌:"不,不是......"掉转头跑回了宿舍。薄薄的拖鞋底敲击着地面,发出"啪挞啪挞"的巨响,倒象是有人急追了一路。
那晚的床铺象着了火,将我炙烤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强打着精神跟在师傅身后,听见他在跟对面过来的某人打招呼。"练功啊──"我向来规矩有礼,只要是师傅的熟人,无论认不认得都要跟在后面赔上个笑脸的,这会儿自然也不例外。刚抬起头打算微笑,正见着那人的大半个脸,就没能笑完全。听师傅又在说:"这我今年带的徒弟。今年团里没进武生吧?还是你轻松。......净天师傅。"这最后半句应该是冲我说的了。我赶快把刚才那个僵住的笑脸添了几分恭谨,重新再绽放一遍。"净师傅。"
那个昨夜才与我四目相对过的男子只是极轻微朝我点下头,看一眼,就这么走过去了。
然后听师傅在笑:"是‘净天师傅'。不能叫‘净师傅'。"然后故意卖关子似的停一停,"‘净天'是艺名,不是姓‘净'。"
现在还有起艺名的么?我不禁回头朝楼道的那端看了一眼。外面的太阳亮得晃眼,早已没有了人影。
打那晚过后,我就没再到练功房去睡过。但是跑去看过净天师傅唱戏。他每周都有那么一两次会去,但都已经过了12点。
他是武生,唱武戏。我是小生,唱文戏。他是团里的老人,算前辈。我是团里的新人,算晚辈。没有什么搭界的地方。偶尔看见,都是在食堂、走廊这种地方,或者是全团开大会的时候。多半是远远的,那个身影就飘过了。万一有面对面的机会,我总是会恭恭敬敬地低了头,叫一声"净天师傅",他也总是那样轻轻地点个头过去。每每这时,我就会觉得眼前的他只是个壳子,夜晚那个龙腾虎跃的他,才是活的。
而且,他总是一个人。
那时候,剧团还繁荣,大大小小的演出也多。忙起来,好几天都不能和他打一个照面。渐渐地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一到12点就去练功楼看净天唱戏。他在屋里,我在屋外。有时候只有动作,有时候也有唱段。那声音就隔着门传出来,明明很近,也变得好像很远。他的嗓子很干净,峭拔有力,隐约带点苍凉。这与小生所要求的那种刚劲而清脆的声线完全不一样,我听着却尤其觉得喜欢。
一天天的,最热的日子已经过了,夏天开始慢吞吞地转身离去。
有一日,他拉开门对我说:进来看吧。毫无防备的我有些不知所措,支吾着不晓得该说什么。他又补充了一句:"这里的穿堂风很厉害。"
话音刚落,穿着短袖衬衫的我就觉得有一丝寒意,仿佛我的感觉是凭着这句话才苏醒过来。于是我挪动脚步走进去,找个地方坐下来看。他还是一如往常地演着,旁若无人。即使是在擦汗的间隙也不曾向我望过一眼。我怀疑他根本已经忘了我的存在。然而没有。因为结束的时候他招呼我一道离开。
我是有点夜盲的。灯光熄灭的那一瞬间,猛然跌入黑暗的我一时无法适应,只能静静地立在原地。待渐渐习惯后,净天师傅已经走出一长截了。我连忙快步赶上去。他的练功服完全被汗水浸透了,紧紧地贴在背上,在月光的映照下清晰地勾勒出躯体的轮廓。夜风将汗水的气息拂到我的面庞上,我的脸忽然就热了。
快到楼梯口的时候他突然停住,回头向我点了下头,然后迈步朝宿舍楼的方向走过去。──就是人满为患,我没能住进去的那一幢。
即使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仍然记得那晚亮得出奇的月光。从那以后再没有经历过那么亮的月夜。我开始怀疑那会不会根本就是出自我的想像。
因为我太想把他看清楚。
2
我开始期待夜晚的来临。同时也开始期待可以与他有一次真正的交谈。
那时候即将有一场大规模的演出,我也在其中有一个节目。这个节目虽然并不起眼,但对于我而言还是重要的。于是在某个夜晚,趁净天练习的间隙,我说:要不我把这段唱给您听听,您给点意见吧。
说这话的时候,我特意选择了最无所谓的语气和表情,极力地想显得漫不经心。
净天楞了一下,看了我两眼,又转回头,没有说话。当我将其理解为默认,并准备起身走到场地上时,却听见他略有些低沈的声音响起来:"咱俩不是一个行当,我不敢冒充内行。况且你有师傅,也不合适。"
委婉的用辞并没有妨碍我迅速把握其实质──他不肯听我唱。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生气。然而事实就是我非常非常地生气,这气愤中还夹杂着委屈、失望等等复杂的情绪。
在转身离开练功房的那一瞬间,我从镜子中瞥见了自己涨红的面孔以及瞪大的眼睛。
第二日晚上我没有去练功房。
第三日也没有去。
我不打算再去了。既然不是一个行当,我花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看他那些武戏做什么。就算他比我见多识广,他已经明说了,不会指导我。
至于心底的那点小念头,我承认自己是在犯傻。我对自己说:秦思远,够了。可以到此为止了。
如果真的就此嘎然而止就好了。
离正式演出的时间越来越近,我也练得越来越用心。那天正唱着,无意间眼角的余光瞟到有人走进来,不由自主就停住了。
一旁的师傅走过来批评:"唱戏的时候要心无旁鹜,心无旁鹜知道吗?!一有点风吹草动就停下来,这怎么行!"
师傅是个温和的人,多年表演形成的习惯便是面上始终有隐约的笑意。我尊敬他,但不怕他。此刻他的话虽然重,但语气仍然是轻柔的。只是因为当着那个人的面,我便不由自主地感到懊恼,并将这懊恼带到了脸上。
这时师傅在对门口那个人说:"来来,听听我徒弟的唱腔。思远,从头再唱一遍。"
我并没有抬头去看任何人,只是整理神色后,重新唱了一遍。这次我唱得真的很投入。从状态中拔出来时,房间里只剩了我一个人。
稍后师傅回来了。他随口说道:"刚才那段唱得不错。不过净天说得没错,还稍微欠点火候。"说这话时看了下我的神情,继续道:"我知道你心气高,你们戏校的白老师也一直夸你。不过我跟你说,净天很少评价谁,连他自己的学生都难得听他句批评。这就很难得了。"
后来我曾经拿这话挤兑过净天,说你有那么牛么,连受你批评一句都是多么大的荣幸似的。净天就笑,要不怎么说"沉默是金"呢。复又正色道,"我是不爱评价谁。好不好都是要自己明白才作数的,有时候多说反而无益。"
听起来很强辞夺理,不过后来想想这倒是他的一贯作派。从相识到和他好上,再到最后他离开,整个过程中他又何曾多说过什么。
团里决定在元旦假期集体出游。目的地是200公里外的温泉山庄。从车船到食宿开销全部由团里承担,个人不费分文。
在90年代初,这实在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全团人民都欢欣鼓舞。我自然也不例外。
我在帮工会的同事做一些筹备工作时发现,出游名单里竟然没有"高俊杰"三个字──也就是净天。我翻出订票名单、住宿安排名单以及门票人数等数据反复查对,确定了的确没有他。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找了个借口退出了。面对同事惋惜的神情,我不遗余力地表示出了最大的遗憾。
出发的那个傍晚,两辆大客车满载着欢腾的人们缓缓驶出了剧团大院。
入夜后,我拎着一只半旧的朱红色暖水瓶走出练功楼,开始走向那幢灰色的建筑。失去了人声的空间陡然变得空旷而寂静。穿过院子时,能够清晰地听见自己激烈的心跳声和"沙沙"的脚步声。似乎还有回响。
走到离宿舍楼不远处,我迟疑着停下了脚步。这时我才突然发现自己的冒失:如果事情根本不是如我所预料的那样,如果净天虽然没有参加出游但也根本没留在宿舍,那该怎么办?
但我的迟疑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我就坚定地继续前行了。──此刻的犹豫根本是没有必要的。这一刻以及下一刻的情形,这几日已经在我脑海中盘旋过不知多少遍了。无论他在与不在,情节都不能停在这里。
我敲响了宿舍的门。平稳而有力地敲了两下。
"笃、笃"。没有动静。
"笃、笃"。
门开了。净天的面孔出现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他飞快地打量了我一眼,退后一步拉开了门:"你来了。"
我承认自己那时内心其实非常慌乱,以至于根本没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也没有走进去,而是照自己预先排演的那样举起手中的暖瓶:"我想要点热水。"
一个突如其来的笑容出现在那张总是沉静无波的脸上。"啊......好,先进来吧。"
我的大脑这时才猛然反应过来他刚才说的是"你来了"而不是"什么事?",于是我设计好的借口以及道具和动作都显得突兀而可笑。
那个该死的笑容象刺了我一下,让我突然有种要将自己藏起来的的冲动,便下意识地想退后。也许是真的退后了。
但是没有成功。一只手有力地抓住了我,将我拽进了门内。
我是腊月里的生日。再过一个月,就满十九了。在十八岁的最后一个月里,我尝到了被人爱抚的滋味。
在那之前,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可以那样火热。从来不知道温暖也会令人颤栗。从来不知道嘴和手可以用那样的方式取悦一个人。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快乐到极致的时候真的很想死。
剧团那张年久失修的木头床在我们身下吱吱嘎嘎地叫个不停。净天无声地笑,它在抗议了。我傻傻地问"抗议什么?",惹来戏谑的一阵笑。黑暗中的笑声尤其显得暧昧。那个依然低沈好听的声音由于喘息而变得起伏跌宕:"骂我带坏小孩子。"
我理所当然地哼哼:"我才不是小孩子呢。"然后想起什么,用力抓住他的肩膀:"你知不知道我的名字?"
"秦思远。"
我陡地泄了气,紧紧地将他的头压向自己:"高俊杰。臭高俊杰。"
3
我与蒋郁文结婚的时候,天明曾问过:你爱她吗?你甚至都不了解她。这样怎么能过一辈子?
其实,了解、爱情、还有婚姻,根本就是不相干的事情。
我那样爱高俊杰。一直以来,他占据了我所有的爱情。但我不了解他。由始至终。
当然也不可能完全的一无所知。毕竟我们好了那么久。即使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真正相处的机会少之又少。
我至今仍能毫不费力地回忆起若干关于他的细节。
例如,他的睡眠不好。虽不到彻夜难眠的程度,但睡眠总是短而浅。所以他才会在深夜练功。不练功的时候,他就看书,用那些在当年的我看来艰深无趣的书籍打发漫长的夜晚。
再例如,他其实是左撇子。因此在小时候受到家长的严厉责打,终于养成了右手吃饭和写字的习惯。但做其它事情时,仍然是左手上前。比如切菜、用剪刀、翻书等等。
还有,他喜欢喝茶。总是用一个大大的茶缸。虽然是紫砂的,却并不如何精致。茶也不是什么好茶,街头常见的茉莉香片。夏天时,杯子里总是注满了水。我半夜醒来口渴,能一口气喝下一大半。他就笑,那样秀气的人,喝起水来却如牛饮。冬天时,可以抱着茶缸暖手,很是温润。
另外就是,他的表情很平板。好像所有的表情都被用到了角色的身上,没有给自己留下来。我一抱怨这个,他就说要买套面具戴上,喜怒哀乐挨着换过来。他很难得笑,更难得大笑。笑的时候总会先蹙起眉头,然后再慢慢舒展开,同时嘴唇微微上翘,于是一个笑容浮现出来。
但是,对于他的一生来说,我所知道的那些,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碎片。这一点点断续的线段,完全不足以组成他的清晰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