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想到,在他温柔地注视我的时候,在他深情地亲吻我的时候,在他激情地包围我的时候,却独自背负着那样深沉的秘密却从未透露一丝半毫。我就会忍不住地想,也许,他根本不爱我。
每当我追问他的过去,十次有十次都会被他巧妙地以各种借口抵挡过去。
相比之下,我却是那样迫不及待地向他展示我的全部。
尽管那时的我生活如此单调,几乎谈不上有什么经历,可总有那样多的话想对他讲。我们谈话的机会是那样的少,以至于我不得不加快自己的语速,除了说话不带标点,还常常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这时他就会皱起眉头,再绽放一个无奈的笑容。
现在回想起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也能是那样迟钝和喋喋不休的一个人。
过了春节,净天就在外面租了房子搬走了。我顺理成章地搬进了他空出来的宿舍。团里的宿舍规定是两人一间,但净天却是一人独居的。现在我进团短短半年就有此待遇,自然羡煞旁人。这样的美事不可能长久。只不过到了7月,就有进入剧团的新人搬了进来。
我怕别人看出我俩的关系,在外人面前几乎是完全不和净天照面的了。实在是不得不打招呼的时候,也僵硬得要命。他搬出去住之后,也不可能晚上再跑回来练功。虽然我们算是同事,却没有见面的机会。先前独自住在宿舍时,我时常在晚上跑到他那里去,再在凌晨悄悄地返回来。现在与别人住在一起,再这样夜不归宿实在令人生疑。
于是我也想搬到外面去住。却被净天劝阻了。他说:"还是不要了,这样影响不好。"因为团里有规定,三年之内的新职工都要住在剧团宿舍里。这是为了保证早起吊嗓子的时间。
"我保证不误了吊嗓总可以。"
"平白无故地搬出去,总是不太合适。最起码被人家说‘玩心重'。"
"我为什么想搬出来你总不会不明白。别人还没说什么,你倒先百般反对。你是不是怕我不住在团里就会天天来烦你啊?不想看见我你明说就是......"
面对我的无理取闹净天也不气,伸手刮我的鼻子:"你看你看,还说不是属猫的,一不顺心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他一直说我象只猫,漂亮任性又凶狠。
后来我还是住在宿舍里。其实我是很在乎别人看法的人。我希望人人都夸我。即使不喜欢我的人也佩服我。所以不能有一点错处给人家抓住。
我所有的不好都只给一个人看到,净天总是说我又好胜又任性又虚荣。说来也奇怪,我竟然一点都不介意。喜欢一个人,不是应该只给他看到自己的好么?为什么我却总是表现自己的坏?似乎从来都不担心他会生气。
真的,他从不生气。
我进团的第二年。团里得到一个到省里比赛的名额,本来是推荐我去的,连参赛内容都选好开始排练起来了,却突然说名额被收回了。这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有风声传出来说是文化馆的某人是文化局领导的亲戚,这个名额给了那人。
我们团和文化馆本来就有些扯不清的官司,借了这事大家就闹起来。很多人,包括净天,都提出了反对意见。──这消息是我师傅告诉我的。
后来就说,那么两人都唱来听听吧,就算是市里先选拔一下。有热心人去打探了文化馆那人的底细,以做到知己知彼。
不过事情发展到最后,大家才发现根本不用这么费事。选拔赛的头天晚上我受了凉,嗓子哑得厉害。但我并没有弃权,还是唱了几句,稳稳当当地输掉了比赛。
很多人替我惋惜,说那人狗屎运。我抱歉地笑。
当然也有人说我屈从于领导淫威。我灿烂地笑。
净天见到我时说:"我不相信会有这么巧的事。"语气仍然是淡淡的。
只有他是我从不打算瞒的:"团长说下次一定会让我去。"
"你以为两年的时间不足以产生一些变数?"
"但我目前并没有一定能凯旋而归的信心。如果又失利又得罪领导,岂不是两头落空?"
"但至少你代表市里参赛是名至实归。"
"两年后我会变得更强。"
"你在进步,人家也会进步。你凭什么认为到时候一定是市里实力最强的?如果是凭今天的举动来取得下次的名额,你觉得这样真的公平?"
净天说得当然有道理。但我不是来和他争论对错的。我只是在乎他,不想瞒骗而已。所以我不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他一定也想到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与我对视片刻后,率先将视线移开的是他。
如果这是一次无声的对峙,我想是自己赢了。但我竟然莫名其妙地有点生气。我冲到他面前:"你为什么不骂我?!"
他明显地猝不及防,难得地流露出诧异的神色。但很快就平静如初:"嗓子还没好,就不要再大声说话。多喝温开水,不要吃任何辛辣刺激的东西。"
于是我无话可说。虽然绝大多数时候我都在他面前说个不停,但偏偏在这种我觉得很重要的时候感到无话可说。
之前已经想好:在作出变相弃权的决定后,直到事情发生之前,一定不与净天相见。这样当他知道时,木已成舟,便劝无可劝。
可为什么现在我觉得:被成功堵住的,其实是我自己的嘴。
两年后,我参加了下一届比赛,抱回了一个一等奖的奖杯。
4
进剧团的第三年,团里有个姓林的姑娘喜欢我。这种事在我并不稀奇。从读戏校开始我就收到过很多女生的纸条。
但这次的对手比以往都麻烦些。首先,林玲与我配戏,算是搭挡。其次,她的性格更为开朗大方。
总之就是大家都很看好,甚至连我师傅都拿她来和我开玩笑。对这类事情,一个比较好用而且我也惯用的理由是"年纪还小,应以事业为重"。但师傅说又不是要你立刻将她娶进门,先谈上两年恋爱,年龄也就差不多了。
虽然我不置可否,但不知何时开始,全团上下都以为我和林玲是一对了。
幸好这些人当中不包括净天。当我在他面前提起林玲时,用的是很怨怼的语气:"你怎么觉得跟你没关系似的。"他说:"我这不是信得过你么?"
"你是不在乎我吧。"
净天但笑不语。我这怨气也就只能不了了之。
我跟净天之间,已不如开始时快乐。我绞尽脑汁创造出来的独处机会,却往往被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毁了个彻底。
无论缘由为何,先发作的总是我。我表现得越来越暴躁,越来越易怒,有越来越多的抱怨和滔滔不绝的牢骚。有时候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根本不是去约会,而是去找茬。想好好与净天相处,却根本做不到。
即使是面对这样的我,净天依然不生气。他仿佛有无穷的耐心与宽容。有一次我又在絮叨什么的时候,他忽然说:"如果太累了,就停一停。弦绷得太紧了容易断。"
就是这句完全不对题的话,使我突然忘了自己到底要说什么,楞了半晌之后狠狠地哭了一场。我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我将头伏在他的肩上,死命地推搡他的身体:"老高,老高......"
我只有在动情的时候才这样叫他。"老高。老高......"
某日,我约了几个关系很好的同事到家里去玩。林玲也在受邀之列。
我家在离云城市区最远的那个县里,离县城最远的那个小镇上。初中还没毕业,母亲就去世了。
同事们在厅堂里打扑克的时候,父亲的咳嗽声不停地传来。有时他咳得那样厉害,以至于使他们的喧闹声会被暂时地打断。我只得不好意思地解释,气管炎,老毛病了。
再后来,林玲与我有过一次谈话。她问我到底喜不喜欢她。我当然夸她是个好姑娘,理应找到比我更好的对象。她不客气地打断了我,说秦思远你不用这样,我明白了。
从那以后,林玲不再主动替我带饭,也不再将她妈妈烧的酱鹅送到我的宿舍里来。
舆论通常倾向于弱势一方。不久之后就听到有人说她是嫌弃我家境不好,如今的姑娘还真是现实。我非常诚恳地进行了澄清──林玲是个好姑娘,只是自己表现得不够主动,冷了她的心。
净天问我:"别人面前的你,和我看到的你,到底哪个是真的?"
我就回答:"告诉我你的过去,我就回答你这个问题。"
他笑:"现在的你是什么样子,你会不会告诉你以后的爱人听?"
听了这话的我立即怒火中烧。──他承认是我的爱人,却又断言以后还会有新的。而且在暗示现在的我不光彩的同时,坦承他有着不光彩的过去。
你看,他要激怒我永远是这样容易。
或许是我多心,或许是我苛求。但爱一个人,是因为和他在一起可以快乐。以如今动辄得咎的情形,又何必执着于害人害己?
于是,我渐渐疏远了净天。要做到这一点实在是太过容易,只要我不费尽心力找机会与他在一起。
他仍然不言不语。或许今天这个局面正是他所预料到的,甚至是所希望的。
最初是我奋不顾身地扑上去,现在是我不声不响地退出来。自始至终,他都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甚至连伸手拉我的姿势都不曾做过一次。
在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怀疑他其实根本不曾爱过我。
尽管他曾对我那样温柔。在黑暗中坚定地携起我的手。当我在寒冷的冬夜赶到他的住处时,一定有一杯滚烫的茶等着我。我有肩周炎,他不知从哪里找来草药熬了水,先用药水煮过的毛巾热敷,再用手替我用力揉搓,使药力逼进身体。
但他从不吐露他的过去。也不承诺共同的未来。他让我看不清楚。我自以为能看清楚那么多人,却独独无法将他看清楚。
但我不会再去问他。就算是输,也要输得干脆。平生最讨厌拖泥带水、优柔寡断的人。
再一次与净天交谈,竟然是在戒毒所。如果不是他,我都不知道云城市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地方。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见面是在他人监视下进行的,因此我和他都不约而同地沉默。
他离开戒毒所后,我去了他的住处。他一切如常,除了话语是难得的坚硬:"如果你想问我与此有关的事,就请免开尊口吧。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值得你关心的了。"
这次平和的人是我。"不,我只是想告诉你,不用因为被剧团开除而耿耿于怀。反正剧团很快就要解散了。只是损失一些遣散费而已。"
然后我很满意地看到了净天惊奇的表情。我看着他,等他问我是从何得知这一消息的。
他却很快就平静下来。"哦,是这样。那倒无所谓。"
率先崩溃的依然是我。这几年来,我以为自己已经历练到了"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境界,现在我才明白:在这个人面前,我永远冲动和失控。就象他永远沉静。
可是这次有一点不一样。他没了工作,又伤了身体,如今轮到我成为他的依靠。
5
从那天起,与其说净天重新进入了我的生活,不如说是我重新进入了他的。
我又开始想方设法地找机会与他相处。
现在,这件事变得比以前简单了一些。因为我有了正当的借口。那就是"恋爱"。
是的,我是在恋爱,只不过大家以为是跟蒋郁文,事实上是和高俊杰。
说到蒋郁文,大家都觉得我与其从相识到结婚的故事是一个小小的传奇。我本人也有同感。──一个高干聋女和一个戏子的结合,是改都不用改就可以搬上舞台的情节。
据说她是在看一场表演时对我生出好感的。可是天晓得,她从5岁起就失去了90%的听力。这样的一个人,去看什么戏?
可这偏偏是真的。
蒋郁文的母亲是省文化厅的处长,剧团要解散的信息就是她透露给我的。她的意思是想送女儿出国治疗,我也顺便出去镀镀金。因为照目前的形势,我的所谓专业是一文不值的了。但人家那么多年的干部不是白当的,说的是"半路出家而取得成功的人大有人在,任何经历都是有价值的"。
老实说,这个条件对我非常有诱惑力。
大家都是聪明人,并不需要我如何用力点头再大表忠心。短短时日过后,蒋家已经视我如自家人。
但现在我决定不出去了。我要留在云城。
当然是因为净天。
分分合合的剧情上演过后,我承认,他始终是我无法真正放弃的。
他有吸毒史,那有什么关系。我有蒋郁文,那又有什么关系。
山不来就我,我会去就山。
只要我决定和他在一起,就一定可以。
我开始规划留在国内的生活。
但是净天再次断然地、不留丝毫余地地,拒绝了我。
──他自杀了。
当消息传来时,我无法置信。星期六我才见过他。在他那里过了一夜后,才坐头班车去了省城。而今天是星期二。
据说他割了脉、开了煤气,又服了安眠药。
我知道他失眠,但从来没看见过他吃安眠药。事实上他时常说"是药三分毒",最好不要动辄吃药,以免养成依赖。但是他的病历上有给他开安定的记录,而且为时不短。
我觉得恐惧。他为此已经筹划了多久?
我用力地回忆最后的那些细节。得出的结论是四个字:不动声色。
真的,他一直不动声色。不动声色地对任何人。不动声色地对我。原来我真的只是"任何人"中的一个。原来我从来不是特别的。
我决定漠视他的离去。一如他漠视我的存在。
星期四,我收到了一封信。信封上的笔迹并不熟悉,但我在看见那只牛皮纸信封的第一眼时就心跳如鼓。
拆开来之后先看落款,果然是"老高"两个字。再看日期,竟然就是上周日。记得那天是他送我离开。因为那时天色尚暗,而楼道上的路灯都坏了。他牵着我的手走到楼洞口。──与曾经的若干个分别的凌晨没有任何区别。
我终于知道,诀别也可以进行得如此毫无声息。
他是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心情写了这封信?我不敢展开来细读。
当然,还是读了。而且从那以后,我读过不下百遍。即使在我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之后,仍然不时拿出来再读一遍。
净天的行文正是我最欣赏的那种风格。干脆利落,言简意赅。
他说,他决定走了。因为他复吸了。他曾经以为可以战胜很多东西,但事实证明他无法战胜的至少有两样──一样是毒品,另一样是感情。
他还说,以他的情形,爱一个人,不在于最大限度的接近,而是最大限度的疏离。因为知道得越少,就越容易离开。
他还说,他尽量少地对我的事进行干涉,起初是因为不想在我身上留下他的影子,后来是因为他发现我比他想像的更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但是,他又说,小猫,你不可能永远是最聪明的。人应该有所忌惮。
最后他说:信封是我用左手开的。你觉不觉得,我左手写字比右手更漂亮?所以说,有些东西是天生的,无法改变。也不必强求。
当时我没有哭。我的泪水直到踏上多伦多的土地上之后才汹涌而来。或许背井离乡让人心理脆弱。
在净天对我说过的话当中,至少有两点是在撒谎。
第一, 他说"知道得越少,就越容易离开"。可是我对他知道那么少,却还是无法离开。反过来,他知道我那么多事,却说放手就放手。
第二, 他说不想在我身上留下他的影子。
可是他不知道,失眠也是可以传染的。直到如今,我都不能在12点之前入睡。
后来我有机会喝到很多好茶,也买过很多精美绝伦的茶具送给别人。但我一个人的时候,只用一只圆肚的紫砂茶缸,泡最普通的茉莉香片。
DREW是我在一次朋友聚会上认识的。那天他坐在那里,即使在一片喧嚣嘈杂当中依然如水般沉静。他很少笑,笑的时候总要先皱一皱眉头。他用左手给我画了速写。画面上的我虽然笑着,眼睛里却是一片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