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到多伦多小住,看见书房里那套《资治通鉴》,微笑点头:"年轻人肯学就能有进步。"我恭敬地回答,书到用时方恨少。
可惜这一套,与当年净天屋里那一套再不是相同的版本,再也沾不上他的体温。还记得我在每一本书的某一页都画上了一只猫头。
......
有人说,真正刻骨铭心的东西无须记住。因为他在的时候,他就是一切。他不在的时候,一切都是他。
或许是。
可我的思念不够用力,所以必须反反复复。
而且我还是怕忘记。毕竟这已是我一个人的秘密。一旦遗忘,便无迹可寻。如果有一天老天爷觉得我已经变得不配保有这份记忆,最起码还能留下点凭据。
净天是我生命中的毒。他毒死了我的心。
于是,在那以后的时光里,我得以轻身前行。
(完)
《这里还有我》番外之再回首
1
今天我在监狱门口看见了伟业。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我问天明他们都聊了些什么,天明却说,什么都没聊,大家隔着玻璃墙干坐了半个小时。
这倒符合伟业的一贯作风。他做人向来都是这样不彻底。──他会念及旧日情份去看天明,却扮不出尽弃前嫌、其乐融融的局面。
我问天明,你也没想到吧。天明木然地说,你都没想到的事,我怎么能想得到?
我笑笑说,你这样说也太抬举我了。我想不到的事,又何止这一件。你不是也给了我很多惊喜吗?
天明看我一眼,没有说话。
我又说,是不是有点后悔当初拿伟业来胁迫我了?
天明的目光越过我的肩头看着高远的地方。"我们三个当中,只有伟业是真正的好人。所以现在他最幸福,也是应该的。"
"他的幸福给你,你要不要?"我一点都不生气,只轻声地笑。果然看见对方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于是我笑得更开心了些。
离开的时候,我照例勉励他:认真改造。
天明照例快速地起身返回牢仓,让我的笑容和话语只能在空气中转瞬即逝。
其实我对他真是仁至义尽了。──事发前提醒他离婚以保全财产,事发后尽心尽力地使他得以从轻发落,如今又每两月一次风雨无阻地前来探视。而且还承诺等他出来后到"俊仕"来上班,薪资级别不低于经理水平。
但我做得再多,天明都不会有一丝感谢。我们早已不相信会有人无缘无故地对自己好。
利益之下,没有朋友。
记得事发时,他曾经对我说,如果我不尽力保他,他就要把伟业卷进来。"退给伟业那30万股本金是我拿出来的。"
他这种乱咬人的做法连我都感到咋舌。"伟业拿那笔钱是合理合法的好不好?更何况宋凌云一定会帮他,你以为有什么胜算?"
"可那毕竟是非法所得,总会有人愿意查一下。我也不是真想要什么结果......"
我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天明,我以为咱们一直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又何必拿伟业来说事?何况......你觉得他有那么重的分量?"
"光是他,你当然不会忌惮。你那么精明的人,哪象我向来有勇无谋......"
我悚然一惊。他的言下之意我听得明白。──伟业不足为惧,可宋凌云岂是会善罢甘休的人。如果伟业被调查,他不会疑心到天明,肯定会以为是我幕后主使。那么,非但好不容易与之建立起的友好合作关系立时结束,甚至还会生出其它的事端。
每一层关系都可以有它正面和负面的作用。只是看放到谁的手里。
若没有砝码,怎敢言条件。在这场较量中,没有人会指望良心。放下它时轻若鸿毛,要举起却重逾泰山。
至于"有勇无谋"的评语?呵呵,天明还真不是一般的谦虚。
"相信我,我会帮你。不遗余力。"我凝视着天明,认真地承诺。
我现在是个生意人,守信绝对是最重要的原则。宣判后我去探视天明,他对我点头,承认了我的信用。
不过我知道,早在那之前,我和他之前就只有生意,没有友情了。
我不难过。从当年咬牙同意天明的建议,允许毒品进入"有戏"时,我就已经没有难过的资格了。
那时候,我下定决心要做实业,带着雄心壮志回到云城。已经住到加拿大的岳父岳母不知为何开始怀疑我对蒋郁文的忠诚,不动声色地中断了对我的支持和帮助。可"俊仕"的盘子已经铺开。放弃?损失的不仅仅是梦想,更是前期的大笔投入。继续?没有钱,什么都是镜花水月。
是天明说他有办法借到钱,而且是一大笔。条件是允许卖摇头丸的人进入"有戏"。我反复确认,"仅仅是提供平台?",得到的都是肯定的答复。考虑再三,我又提出一个要求:钱以天明的名义来借。然后再由他借给我。──这明摆着是个非常过分的要求,跟抢钱也没什么区别。如果他不同意,那就不关我的事情。
可是天明竟然同意了。
于是我拿到钱,解了燃眉之急。蒋郁文又适时地带着小潼回国探亲,成功打消了岳父母的疑虑。
我不是傻子,仅仅是提供一个售货的平台能有多大的利润?怎么可能值得天明下这样大的赌注?不过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我做的是正当生意,犯不着自己把脚跨到污泥潭里。至于常在河边走,难免溅上的那点泥点子,也就忍了吧。做生意的人是没有资格有洁癖的。
但是有人有这个资格。
我提醒天明:伟业最恨毒品。你可能需要给"有戏"找一个新经理了。
天明表现出不以为然。"以前伟业反对,是因为他不知道你才是真正的老板。如今知道了,不可能说走就走。他最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特别是对你。"
我听他这样说话,知道他以为自己把事情都看在了眼里。事实上他不知道的事情还很多。我也不坚持:"最近我要出差,这事你去向伟业解释吧。我无所谓你以什么为借口,不过我就不出面了。"
果然伟业辞了职。事后天明告诉我,伟业根本没有流露出要找我问个究竟的意思,"你根本不用躲出去。"
我一直以为伟业还是以前那个做事不经大脑的热血少年。看来这些年下来,多少还是长进了些。至少没有象当年那样当着我的面,口口声声地指责我对不起净天。
其实那次他真的误会了。我的确只是说明了一下事实。事实就是净天教了伟业最好的规矩,自己身上却有无数见不得光的秘密。我只是受不了他那样当众地表现出对净天的尊重和维护。认真说起来,净天只不过带带他的戏而已,根本算不得他师傅。和我比起来,他们之间那点情分算什么?他对净天的那点感情又算什么?!偏偏只有他能毫无忌讳地维护于他,而我却只能在暗夜里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心血流成河。
是,我是嫉妒。
可这次,我是真的做了对不起净天的事。他被毒品毁了一生,我现在却默许它们占领更多的领地,去毁掉更多的人。
却没有人为此而责备我一句。
天明说伟业是对我旧情尚存,所以不忍当面指责。或许是,因为他们都不明内情。如果知道的话,估计伟业这辈子都不会再拿正眼看我一次。
只有从来不做亏心事的人才有这样的底气。
2
伟业比我晚两年进剧团。我已经不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虽然我们毕业于同一所戏校,但当时团里至少三分之一的人都是从那里毕业的,这样的校友关系实在不值一提。
对于我而言,他与别人唯一不同之处在于,他是净天的徒弟。
我跟净天打趣:你今年那个徒弟,估计带起来不容易吧。看起来不够聪明的样子。
净天却说:要那么聪明做什么?现在团里这点年轻人,要论聪明,哪个及得上你。
每逢听到他这样不咸不淡的说话,我都权当是表扬。聪明有什么不好?
可是慢慢的,我发觉聪明有时候真的比不上愚笨。
虽说对那个叫沈伟业的孩子没有特别的好感,但我这人随和惯了,大家都住在剧团宿舍里,年纪又差不太多,常来常往也是免不了的。于是可以不时地听到净天的名字从伟业嘴里蹦出来。
"净天师傅真厉害,明明是一模一样的动作,由他做出来就是不一样。"
"今天净天师傅说我这一段舞得不错。"
"以前我挺怕净天师傅的,现在倒不怕了。"
......
虽是只言片语,但句句都是那种发自内心崇拜的语气。那年月"粉丝"这词还没出现,否则伟业一定是头号"净粉"。
"你这徒弟唱武生真是屈才了,该去电视上打广告。现在我才知道你是那么好的一个师傅。当年也不见你教教我。"
我以为净天又要说我和他不是一个行当,没想到他说的是:"你都那么聪明了,我还有什么可教的。"
"你那种教法,再有三个三年也培养不出台柱来。"
"我本来也没想把他培养成台柱。只是伟业这孩子向来挺老实的,怎么会得罪上了你,惹得你这一通的数落?"
"他怎么会得罪我?人家可是见义勇为的英雄。"
一提这事,果然净天的脸色就不太好看。"这孩子,这事处理得的确不合适。缺乏自我保护意识。"
"是不是唱武生的都有点个人英雄主义倾向啊?真以为拳头硬就是天下无敌了。你这当师傅的要好好教教,做好人也要有脑筋才好。"
──虽然我对沈伟业的敌意有些莫名其妙,用净天的话来说就是"他一辈子都不能成为你的对手",但我还是忍不住地不喜欢他。
问题是,沈伟业却喜欢我。
有一天净天突然带着伟业来看我排戏,说什么"看文戏有助于提高武戏"。这种话也只有伟业才会信。那当年说自己懂武不懂文,无法指导文戏的人是谁?
事后我问及原因时,净天竟然反问我:你真的看不出来?
"看出什么?"
"没什么。"你看,净天跟我说话从来都是这样。
我不相信他教他徒弟时用的也是这种口气。那叫什么指导?简直就是玩猜心游戏。
净天听我这样说,却正色道:"伟业很用心,而且悟性也不差。思远你要知道,老实人和笨蛋是两个概念。"
我知道是两个概念。再说了,伟业到底是哪样的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团里排的新剧《杜十娘》公演了,反响很好。我在其中唱李甲一角。后来又到省城演了好多场。
一日深夜,我和净天途经省剧院门口时,意外地看见伟业正在撕演出的海报。我和净天对望一眼,这次是净天率先笑了起来。
我被他的笑容中暧昧不明的含意弄得很恼火,气道,"培养出这种徒弟,亏你还笑得出来!瞧他这身手利落得,没去唱《盗仙草》真是可惜了的!"
净天叹了口气。我以为他也对徒弟的这种行径感到惭愧时,却听见他说:"思远,要是伟业对你说什么,不要伤他。"
"我是小生,他是武生,还是英雄。你这话是不是有点颠倒黑白?"
"我知道我的小猫凶起来有多可怕。"净天用这样的口气说话,明显是要让我没法抗拒。
"好好好,我到时候装聋作哑。"
问题是,装聋作哑也是需要人配合的。如果对方不听到回应不罢休怎么办?
这孩子,从来没有向人表白过吧。声音和身体都由于紧张而颤抖。我安静地看着他,"这话你没有说过,而我没有听过。"
说实话,我做出这样的反应并不是看在净天的面子上。是伟业本身的神态让我无法说出任何刻薄的言语来。
那一瞬间,我想起了自己。当我在那个冬日傍晚,拎着一只半旧的红色暖水瓶穿过寂寥的剧团大院,敲响净天的房门时,是不是也会有那种混合了急切、惶恐与希翼的复杂表情?
我不能回应他的感情,这就已经是最大的伤害了。或许我冷酷,但并不残忍。
有些人,你始终无法对他真正地恶语相向。或许善良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这一点,我要过很久才明白。而净天,却早就看清了。
他在最后给我的信中提到伟业:"思远,你应该和伟业做朋友。孔子说,‘无友不如己者',这话或许是对的。但是判断一个人的高下标准本身极为模糊。总有一天你会发觉,伟业是那种很难得的朋友。比聪明人更难得。"
当时我不知道净天为什么要这样说,我只是气他在给我留下最后的话的时候还忘不了提到别人。我认为在这封信中,他念念不忘、诉说不尽的人应该是我,而且只有我。
难道只因为一个人真诚地对我说过"喜欢",我就必须与他做朋友?
但是我不打算拒绝净天最后的要求。说起来,他以前从来没要求过我什么。
可是伟业却在那次聚会上说出那样的话。他竟然拿净天一句平平淡淡的教诲作为不喝酒的理由,而且态度是那样的自然而然。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我为什么不喜欢沈伟业。
我对净天的爱热烈真挚,不逊色于从舞台到现实中任何一对相爱的人,凭什么却只能背负着这深沉的感情在黑暗中踽踽独行?凭什么他就能光明正大地表现出对净天的种种情感?而我却必须极力按捺着心中的万丈波澜,努力把自己打扮成毫不相干的路人?
凭什么他就能理直气壮,我就必须藏头露尾?!
所以我要问他是不是高俊杰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那不是慌不择言。我知道他会生气。我就是要他愤怒。
如果我已经伤心欲绝,为什么不让别人也陪着我一起难过?!
不过这样一来,我和伟业是做不成朋友了。我知道他是有底线的人。他们,他和净天,从来都有他们自己的原则。
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我知道,它一直都在。
3
净天去世的时候,虽然剧团里的情景与以往没什麽两样,但我已经知道,剧团解散已成定局,市文化局已经在讨论关於人员和资产的安置问题。
团里的固定资产会拿出来进行拍卖。当然了,虽然说是公开向社会进行,但由於其低廉得不可思议的价格,最终只能是一次内部的行为。
那时我已经与蒋郁文领了结婚证,以便提早办理出国留学的各种手续。我看中了团里的那个舞厅,提出想买下来。我岳母没有反对,只是说你们要出去了,我们也不可能出面,你拿来做什麽?
我说我可以找到人打理。於是岳母出面买下了这幢建筑。房产证上写的是我的名字,但七成房款都是拿的贷款,贷款人也是我。
大家都看见我又是娶妻又是出国,羡慕的目光铺了一地。可他们哪里知道,除了身上背著巨额的贷款,最初那一段日子,我的学费和生活费全部由蒋郁文的户头中提取。──与其说我娶了蒋郁文,不如说她找了个终生佣人。因为课余时间必须全力照顾她的生活,所以我连打工养活自己的权利都没有。
或许爱情很难确定,但不爱却是一目了然的。我问蒋郁文,为什麽选我?我不是最好的交易对象。
她回答:不,对我来说,你是。因为我喜欢聪明又英俊的男人。而你虽然不喜欢我,却也不会喜欢任何人。我不会赢,但也输不了。这样就很好。
很好,很好。
我想将那间舞厅改建成一间酒吧。这一行利润大,猫腻也多。必须找一个完全信得过的人才行。我心目中的第一人选就是伟业。
沈伟业忠厚诚实、讲义气、而且由於多年前那一次事故,在这一片也算是小有威名,要镇住几个上门滋事的小流氓应该不在话下。兼之以他的情形,剧团解散後肯定找不到什麽好工作。
综上种种,请他打理最好不过。
唯一的问题是,我得罪了他。而且这种得罪,不是一句对不起就可以挽回的。
幸好还有许天明。他在我面前拍胸脯担保:这样的好事,他肯定愿意。包在我身上。绝对不会提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