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还有我----王小轩

作者:  录入:01-01

其志在这无形然而巨大的压力下都想放弃抵抗了。事实上他一直想着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向父母坦承自己的性向。在他的心目中,自己的父母一直是有知识有文化且思想开明的,应该不缺乏对同性恋的理解能力。
可是医生的话语清清楚楚地在耳边回响:"这种病,最怕的就是受到刺激。一旦情绪激动,血压陡然上升,就很可能导致再次出血。那样的话,后果难以设想......"
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怎么可能说出实情?
到父亲出院时,病情已经基本稳定,但无论如何也离健康人的标准有一段距离了。接下来就是旷日持久的康复阶段。医生反复交代的一大堆相关事项中就包括"保持心情平和、情绪愉快"这一条。
柳工现在的状态显然不可能继续从事高强度的脑力劳动,病休在家。倒难得地有了时间和其志聊天。也就是问问他在单位的情形,还提到自己年轻时的一些工作中的趣事。例如进厂时被老资格的工人师傅戏弄,叫这些年轻的大学生去搬刚刚从机床上取下来的工件。每次都会有粗心的年轻人上当,被烫得哇哇大叫。还说到厂里有的老师傅文化程度不高,但手底下的活就是漂亮......顺便就说其志,你不要仗着自己学历高,读的书多就目中无人,有些实践经验是你读一辈子书也掌握不了的。其志自是连连点头称是。柳工又和蔼地看着儿子,仿若不经意道,你一直是懂事的孩子,我很放心。随即又道,其实真正需要担心的,倒是你母亲。
 这话虽然说得很隐晦,但其志在第一时间听出其真正的含义。这是他回家之后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当面向自己说到与病情相关的话。正是这句极其简单的话语比什么都让他体会到深切的悲痛。
那一刻,有句话差点就脱口而出:"那我回来工作吧。"但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言必信,行必果"。他能做到吗?
几天后,其志回到了云城。
单位没有再派他继续去吉布提。其志就此真正地留在了云城。这本来是他梦寐以求并为之努力多年的事情。可是当梦想成真时,他却只觉心里沉甸甸的。
去年离开的时候,刘川说"反正我在这里",他没有食言。面对刘川欢喜的神色,其志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办法以同样的欣喜进行回应。

83
2005年春节。大年初四。
宋凌云连续打了几个电话给伟业,电话通著,却一直没有人接。再打到"稍纵",回复说沈老板在店里,问要不要去找?宋凌云迟疑了一下,说算了,没什麽事情。然後亲自去了店里。
他在二楼的一间小包房里看见了熟睡中的伟业。门虚掩著,里面暖气开得很高,一推门就是逼人的热气。伟业躺在沙发上,身上的大衣已经有一半滑落在地。
伟业醒的时候一眼看见对面沙发中有人,不由一惊,便想坐起。待看清是宋凌云,又倒下去,嘴里呢喃著:"你怎麽来了?"
宋凌云笑:"你这个造型正好吟‘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伟业闭著眼不看他,只从鼻孔里"哼"一声。
"怎麽就你一个人?"
"其志回四川了,陆曼回了吉林。小川在家复习,准备考试。"
"那你也干脆关了店回老家去歇歇好了。我一路走过来,起码一半的店都歇业了。你看现在又没生意,还要付人工水电,明摆著亏本。"
"本来是这麽打算的。可我妈说一早和老朋友约好参加‘夕阳红'老年旅游团,腊月廿九去海南,年初七才回来。"说到这里伟业猛地睁眼,"你怎麽在这儿?"
宋凌云被他激烈的动作吓了一跳,骇笑道:"你以为刚才在跟谁说话?幻觉麽?!"
伟业眼睛迷迷蒙蒙的,又楞了半晌才翻身坐起。"是有点糊涂了。"
他这会儿才算真正清醒,叫人送了上等的普洱和几样点心过来,又闲闲地打量了宋凌云几眼:"不是说不回来过年了麽?"
宋凌云说之前去了趟乌鲁木齐,本想著今年回兰州过年,陪陪母亲。谁知他姑妈和叔叔早就做好了三年规划:今年全到宋凌云家过年,明年到姑妈家,後年到叔叔家......
说到这儿,宋凌云抚额道,"本是怕我妈冷清,结果......简直是热闹得可怕。"说话时的神情都是心有余悸的样子。

伟业笑叹:"那到这儿正合适。你看,说话都有回声了。"
宋凌云也笑:"这不就来了吗。之前打你几个电话都没人接,还想著会不会是有事儿忙著?"
伟业闻言摸出手机来看,抱歉地一笑,"开到震动,睡著了。"继而又道,"能有什麽事?"
宋凌云故作诡秘地笑,不说话。
伟业白他一眼,顾自喝茶。
宋凌云沈默著在茶杯边沿摩挲了一会儿,抬起头看著伟业:"有件事想问你。"
伟业不经意地答,"你说。不要问我有没有新男友啊......"扫宋凌云一眼,见他表情渐渐凝重,心头一紧,补问道:"什麽事?"
宋凌云思忖著开口:"‘有戏'出事了,你知道?"
听到他问起这事,伟业似乎并不意外,神情不变地答:"当然知道。过了好久了,怎麽现在想起来说?"
"我是刚刚才听说。你知道,我现在呆在云城的时间不如在外地的时间多。"
"倒也是。"
沈默片刻後,宋凌云继续问:"‘有戏'里有毒品出售的事情你一早就知道?"
伟业缓缓地点头。
"你当初离开就是因为这个?"
伟业再次点头。
"那......"宋凌云还在考虑措辞,伟业已经接话道,如果你想问我为什麽没向你说明的话,我的回答很简单:第一,我的正义感还没强到"大义灭亲"的程度......
宋凌云等他的"第二",却没了下文。正想追问,伟业已经接下去:"不过我也没想到会弄到被查封。据我所知不少酒吧都有这种事。"
"但一般的店家只是不禁止兜售的人出入於自己的地盘而已......"宋凌云皱著眉道。
伟业惊疑地打断他:"难道‘有戏'不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许天明和他们有协议,从中提成的。这实际上就是参与贩毒了。"
"不可能,天明他......你怎麽知道?"
"前几日遇到一个以前的熟人,这个案子是他主抓的。"
"真没想到......天明怎麽会这麽蠢?又不缺钱,何至於铤而走险......"伟业语气低沈,更象自言自语。
"据说是欠了一笔赌债,受人要胁。人生在世,一个‘赌'、一个‘毒'是再沾不得的,他却两样都有份,出事也是迟早的。不是‘蠢',是‘利令智昏'。"
利令智昏。说得真对。伟业情不自禁地闭上眼,仿佛这样就不用接受这残酷的现实。他怎麽也无法将头脑中那个单纯勇敢、古道热肠的天明与如今宋凌云口里那个利欲熏心、卷入毒品交易中的男人联系到一起。但宋凌云不可能也没必要编这样的故事来骗自己。
自己与天明也算得上多年好友,却完全不知他什麽时候走上歧路,而且走得那麽远。人这一辈子,到底要到什麽程度才敢说了解另一个人?
想到这里,伟业怆然一笑。
宋凌云将伟业的神情尽收眼底,知道他心里不好过,又不知如何劝慰,忽然醒悟自己拣这种时候来说这事实在不合适。来之前只是一门心思地想著要找伟业说说,可这会儿却似乎已经忘记了最初的来意。
这时听见伟业在喃喃自语,"怎麽没人告诉我这事?"
"你就算现在离开了,之前毕竟在‘有戏'做了那麽多年的经理,谁会跑来找你求证?又不是吃饱饭没事干。"
"原来你是吃饱饭没事干。"伟业露出个勉强的笑容。
宋凌云白他一眼:"我是信任你,知道你是清白的。"
"现在说这个还有什麽意义吗?"
"那是因为没人来查你,所以你才会觉得没意义。对於别人来说可不是这麽回事。"宋凌云呷了一口茶,悠悠地说。

84
宋凌云的话明显另有所指,伟业疑惑地看他,等待下文。
"我说的是秦思远。他是大股东,即便他自己坚持说‘完全不知情'也不会有人相信。肯定有人查。不过许天明一口咬定与他人无关,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秦思远从中直接获利。而且好像有人保他。所以,他只是被请去协助调查了几次,最终毫发无损。"说到这儿,宋凌云看了伟业一眼:"你觉得他真的这么清白吗?"
伟业乍一听到这样的问题,楞了一下,稍后缓缓摇头,面上露出几分颓丧的神情:"你认为到现在我还有评判他人的能力吗?天明跟我多年好友,我却对他的事情一无所知。更何况思远?他这个人,我从来没有看清过。不,越来越看不明白。不过我想他应该不知内情。他不会做这种得不偿失的事情。"
"得不偿失?也对。秦思远那样精明......"宋凌云沉吟着点头。
"你倒蛮了解他的......"伟业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
没人接话。隔了一会儿,宋凌云再开口时显得有些艰难:"伟业,之前我做过‘俊仕'的法律顾问。""俊仕"是思远那家男装的品牌。
伟业了然地笑了。"我知道啊。"
"你怎么知道的?"宋凌云的吃惊不是装出来的。
伟业起身走到厅堂里,在书报区翻了一会儿,取了一本杂志递过来。宋凌云面带不解地翻开这本装帧精美的时尚类杂志,很快得到了答案──在插页广告上赫然可见"俊仕"的大幅广告,上面气质优雅而又成熟的男模正是思远本人,其下用小字列着公司地址、联系方式等。在"法律顾问"后面印着的不正是"宋凌云"三个字?
宋凌云快速地合上书去看封面,2004年第5期。不知为何,觉得唇舌有些发干,喝了两口茶后才开口,"其实我犹豫过要不要告诉你。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
伟业笑而不答的样子在宋凌云眼里显得高深莫测。这样的伟业是他所不熟悉的,所以他略微不安地动了一下,"伟业......"
伟业恍然回神,"啊......不是,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起一些不相干的事。......刚才说到哪里?哦,思远会不会知道内情?不会,我觉得不会。"
"你说过一遍了。我也觉得不会。说句老实话,如果他牵涉在内的话,事情应该不会这么快败露。──他办事向来滴水不漏。"
伟业轻声道:"到底是你比我眼光准。我与他相识这么久,还不如你看得透彻。"
"跟眼光没什么关系......说句不太恰当的话──你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
"也只有你才会这么想。我当的什么局?对于思远而言,我根本从来都是局外人。"
"但你对他到底是不一般。"宋凌云直视着伟业,想看清他的表情。
伟业很快地回答,"有吗?或许吧。"说着瞥了宋凌云一眼,"如果你喜欢过一个人,总是希望他好,总是不愿意把他往坏里想。不愿意对别人数落他的不是。那样不是显得自己更没眼光?"说到这里,伟业自嘲地笑了一下。
"是吗?那你就舍得把我往坏里想?看来是......"宋凌云打住了,实在不愿意说出"不喜欢我"这几个字。
伟业楞了一下,仿佛没明白他所谓的"往坏里想"所指为何。猛地醒悟过来,不禁笑道:"还在生气啊?没看出来这么记仇。"
宋凌云欲言又止,终于出声反驳:"你明知道不是记不记仇的问题。当时你的反应那么强烈......"
伟业闻言微微低头,考虑了一下措辞后道,"真的有那么夸张吗?其实,后来我也觉得自己好像是对你有点求全责备了,不至于啊......"笑一笑,"下次应该不会了。"
宋凌云看着他道:"我能把这话理解为道歉吗?"
"行啊,没问题。"伟业不经意地笑。
"根本没诚意......"宋凌云语含抱怨,伟业则笑得更欢了。见宋凌云仍是愀然不乐的模样,伸手拍拍他的肩。"好了好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吧。实在不行,改天请你吃饭总可以?"
宋凌云勉强展颜:"好像我讹你一顿饭似的......"抬眼看见伟业的笑容,轻声叹了口气,也淡淡笑了。
其实彼此心里都明白此时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情。但有些事,似乎也只能言尽于此了。再说下去,就有找不痛快的嫌疑。
伟业非常有默契地换了话题:"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干脆把小川叫上,过会儿早点回去,晚上一起吃饭。说起来也好久没聚聚了。"
"好。"
伟业忽然想起,"对了,过会儿不要当着小川的面提到其志。"
"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反正感觉有点不对劲。其志回来之后两人反而疏远了似的。很久都没见他到这边来了。"
"你看不见就说人家疏远?说不定已经转入地下了呢?你又不能对小川实施24小时监控。"宋凌云不以为然。
"拜托不要怀疑我的智商行不行?以我的眼光,分辨出两人关系是更密还是更疏应该还是可以的吧。"
宋凌云撇撇嘴。"其实叫我说,小川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在感情上太拖泥带水了些。有时候我真的都有点同情其志......"
"看来宋律师您现在是真空了......"
宋凌云听出话语中的戏谑之意,不由也自嘲地笑笑。是啊,如果自己顺风顺水,倒也有资格去对人家品头论足一番。可依现下的情形,还真是有点"五十步笑百步"的意味。
在这个静谧的下午,两人在茶水的陪伴下,闲闲地聊着那些与自己有关或无关的人的八卦,仿若经年不遇一朝重逢的好友。
有些话,也许放在心头已经很久。当真说出来的时候,却已经不复当初情状。但无论如何,总算是说出来了。
当他们相视而笑的那一刻,心里到底是怎样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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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已是一片残垣断壁。低垂的夜幕下,只能看到残存的房屋轮廓以及矗立于一侧的建筑机械。这幅静默的景象反而让人更清晰地想像到白天的喧嚣。
这是"有戏"最后的身影。──根据规划,这里将兴建一块公共绿地,成为云城一处新的休闲景观带。到明年此时,应该是绿草如茵、繁花似锦了。
宋凌云立在矮墙外,抬头望向半空中的某处──原来二楼露台的位置,现在只是一片虚空。他回想起初见那天,自己就是在那里被伟业甩开,撞到了胳膊,后来青了好几天......情不自禁地伸手揉一揉。
伟业一动不动地站在稍前的位置,看不出面上神情。
两人已经在这里站立了许久。耳边充斥着嘈杂的街景声,更衬得伟业异样的沉默。宋凌云都怀疑再这样站下去,伟业会变成雕像了,便走上前抬手碰碰他:"想什么呢?"
"不知道。好像想起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记不得了。"伟业没有回头,轻声地回答。或许由于位置的缘故,声音听起来有些消散,不很清晰。
"什么时候开始动工的?"
"有一阵子了吧。一直想着要来,怕再不来就看不到了,可又不象是真的想看......"
"既然知道了,总是要看一眼才好。"宋凌云凑近了些,低低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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