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成绩单依然安静地贴着,"沈初寒"和"30"那样堂皇地站在一起,让他仿佛看到了公路那头眼神陌生的迈克。苏照荧狼狈地闭上眼,拒绝再胡思乱想,然而脑海深处,神情漠然的沈初寒却一天比一天清晰,清晰得让他的心尖都拧得发疼。他突然明白,他们会分开,会终成陌路。这不是什么天命,而是那个人早就做好的决定。自己不过是他人生路途中一个小小的驿站,唯一的使命就是看着他在停歇够之后坚定地远走,再不回头。
再不回头。就像那个冷静冷情的迈克,把瑞凡丢弃在天的尽头,沈初寒会去走自己的路,而那条路上,没有苏照荧。他在他的身后,在被他舍弃的那部分生活里徘徊,而那个男生,永远不会回头。
天街小雨润如酥。疾风冷雨占据主导地位的北方也只有在风轻水软的春天才有这样的绵绵细雨。放学时分自己一个人静静地漫步在这样的雨中未尝不是一种情趣,但苏照荧这份难得的清静却硬生生被旁边吵人的男生破坏了个干净。
"笑,笑,笑!笑你个大头鬼啊!!!"在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之后,少年愤怒中掺杂着无奈的吼声在静谧的雨声中炸响。被呵斥的男生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水,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口了:"可是小荧,你真是......真是......真是活宝啊哈哈哈!!!""我又不知道那东西有那个意思!"面子挂不住的苏照荧小声回嘴。"哈啊......所以说你迟钝......"沈初寒好不容易笑够了,直起身子,漂亮的桃花眼里满是戏谑,"那群女生天天在班里八卦这个,你居然还不知道最近流行用四叶表示喜欢的意思!""这种毫无逻辑的事情我怎么可能知道!""没办法啊,女生的思维一向没有逻辑,"男生耸了耸肩,"不过你做的也真够绝的,居然直接把小惠放在你抽屉里的四叶钥匙链当着全班的面还给了人家!你看...""那东西背面有她的名字!我以为是谁放错了地方!""...你看看可怜的小惠,她当时差点就哭出来了啊~唉呀呀,蓝颜祸水啊~~~""你说够了没!"自觉心虚,恼羞成怒的苏照荧气得撑伞的手都在发抖。"哦呀,真的生气了?我还是不趟这滩浑水了~说起来你运气很好啊,刚到车站车就来了,你上车吧,我去旁边的音像店看看。""......"突然被这么一番抢白,本来的愤怒情绪一时间都烟消云散了,少年愣愣地点了点头,然后就糊里糊涂地跟着大部队上了车。直到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他还处于一种突如其来的恍惚状态中。
窗外的沈初寒撑着伞随意挥了挥手,微微上挑的嘴角柔化了整个人的线条,使他看起来似乎要溶在这蒙蒙的雨雾中。那种莫名其妙的恐慌感再度袭来,苏照荧的手不自觉地爬上了面前雾蒙蒙的车窗,开始无意识地勾画起来。车开了,雨里的男生也转过身去,向着反方向前进,苏照荧懵然地看着他越来越远,头脑里一片混乱,一会是小惠涨红的脸,一会是男生认真的眼。瑞凡倒在空寂的大路上的景象不知为何又在眼底浮现,让他的心一阵紧似一阵。这种恍惚的状态直到车内广播报出站名才被打破,回过神来的少年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车窗,结果再次僵住了,而这次的僵硬状态一直持续了好久,直接导致从不犯错的苏照荧第一次坐过了站。
雾气弥漫的车窗上,恰恰在他刚刚看见沈初寒面容的地方,是他自己的手指无意识中勾出的,清晰无比的--四叶。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呢,你们什么时候结婚的?"重新坐回沈家客厅,平复了情绪的我试着找些话题,却一开口就暴露了自己的在乎。好在看到沈初寒回来而松了一口气的叶雨晴并没有发现我突然间的不自然,而是满脸幸福地回答:"今年年初吧。小寒突然向我求婚时还真是又惊又喜呢!说起来,"她突然双眼放光地盯着我,"照荧就算还没结婚,也应该有女朋友了吧?"
"...哪有,"她无意的问题正好戳中了我心底最难堪的那道伤口,我只有苦笑着打哈哈,"我这样无趣的人,哪有女生会喜欢呢?""你说的那叫什么话呀!"果然女人都是热心于感情八卦的,我话音未落,情绪比刚才HIGH了不少的叶雨晴就一脸不赞同地接了下去,"照荧你要貌有貌,要才有才,不是女生争相要抢的白马王子才怪呢!我看那,你是根本迟钝到不知道有人喜欢你吧!""呃,你太抬爱了,我真的没有那么好,"我愈发感到不舒服,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至于有没有人喜欢我,我想是没有的,不然我应该会感觉到的...""少来了!"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的不耐烦,兀自喋喋不休的女人把头摇得像波浪鼓,"照荧你的迟钝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当初人家小惠鼓足勇气的告白被你毫不知情地当着全班退了回来,那种‘不知者无罪'的残忍我现在都记忆犹新啊......"小惠。这个名字进入耳中,就瞬间让我想起了那个湿润的春天。那个小小的车站,站台上模糊的男生,和窗户上清晰的四叶。那是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对沈初寒的感情,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质了。这也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我再次试图转移话题,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又被异常兴奋的叶雨晴打断了:"哎,照荧,你还记不记得啊?""呃,这件事倒是记得,"没办法,我只好敷衍敷衍,"可那个女孩我是真的记不清了。""唉?这样哦~恩,没关系!我去给你找找照片!说起来照荧你没有买我们的毕业照呢,正好让你看看!""不用了......"又是这样,我还未及阻止,她就兴冲冲地去翻箱倒柜了,留下我一个人呆坐在偌大的客厅里。
从进屋到现在还没和沈初寒说上一句话,刚进门他就接到了领导的电话,然后就进了卧室,一直谈到现在还没完。唉,我真怀疑我回来是为了什么,莫非就为了和叶雨晴缅怀过去顺便八卦自己的感情问题?真想看看这女人要是知道我惦记的是她老公还笑不笑得出来,我有点恶毒地想。"找到了找到了!"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叶雨晴兴奋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沉寂。"照荧照荧,你来看!"她一边招手一边飞快地拿着照片走过来,"我给你指啊,这个是小惠......""小晴!"她还没坐下,就听到沈初寒在卧室里喊了一声。"什么事?""来一下。""哦,这就来!"叶雨晴把相框放到我面前,歉意地笑了一下,"照荧,你自己先看看吧,等我回来再给你一个个指,不好意思啊。"我笑笑表示没事,她就匆匆地进卧室去了。啊,终于清静了。
我百无聊赖地拿起茶几上薄薄的相框,目光毫无焦距地扫过一张张印象寡淡的面容,在看到七年前的自己时顿了一下。原来我高中毕业时是这样的啊......干净的打扮,礼貌的笑容,在小小的照片上也只能看出这些了。我盯着从前的自己看了好长时间,总觉得眉宇里都似乎带着一种落寞。真是相由心生......我讽刺地勾起嘴角,刚想放下照片,却突然发现照片里的我脸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将相框拿近了仔细察看,终于发现那是照片背面的痕迹透了过来。大概叶雨晴有在照片后面标人名的习惯?可是别人的后面都没有......被勾起了一点兴趣,我随手拆开相框,翻过照片,然后,就和当年的那个雨天一样,我僵在了那里,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东西。照片轻飘飘地从我松开的手中掉下去,背面朝上落在茶几上。于是那个熟悉的图案就直直地印入了我的眼底。
照片的背面,正好把我小小的轮廓包在里面的,是用圆珠笔画下的,清晰无比的--四叶。
夏 -- 微凉
一年的日子,其长也短。多年后苏照荧纵然试图努力地回想,也只能记住一些四季变换中琐细的尘埃。甚至他和他说过的那么多或玩笑或认真的话,都慢慢消散在时间的朔风中,残存不下只言片语。到了后来,在他脑中浮现的,只剩下冷清而安静的天台,喧闹而温暖的教室,朦胧而简单的车站,还有,那个人的一张张剪影。
苏照荧有时也会奇怪,为什么记忆会是这样诡异的存在,忘记了他的气息,忘记了他的习惯,却依然固执地记得他的每一次挑眉,每一次眨眼。他记得从空中伸向自己的那只修长的手,记得总是铺满戏谑但偶尔又会认真的那双桃花眼,记得那个人被天台的风鼓起的白衬衫,记得他勾起的嘴角和伞下独立的身影。
复杂的情绪漫上来时苏照荧通常会放下手中的事务,闭起眼睛静静感受那些久远的记忆一点点穿过他的灵魂。从初逢时金秋明媚的晨光到相交时寒冬凛冽的北风,从那部电影里寂寂的漫漫长路到湿润的春天车窗上清晰的四叶。然后,每一次,记忆都会在吹着清凉微风的某个夏日迎来无言的终结。他会想起那天一碧如洗的天空,会想起那阵带有草香的清风,会想起那人柔软的发丝蹭到脸颊的感觉,会想起,印在唇间与心底的,那种微凉的温度。
除此之外,那年夏天的记忆是一片空白。
他和他的整个夏季,被记忆浓缩为一个低头的瞬间。除此之外,尽皆尘埃。
生命里总是不断有人离开,有人进入。高中时的苏照荧以为,习惯了毕业与别离的自己早已适应这种变化,然而,直到那人的离去为他们的一年画上残缺的句点,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是所有的分离都有预兆,有些人,转身得无声无息。如一阵轻雾过眼,待伸手去捉,已是烟消霭散,空余残念。
他后来曾无数次尝试回想那些散落在平日无意义的斗嘴和安心的沉默中的蛛丝马迹,想要找出那个人是否给过他预警或告知。一开始总是失败,然后岁月一点点侵蚀了散乱的记忆,终于有一天,他回想起一句微不足道的言语。他记得那是高二行将结束的时候,在开完学校组织的高三动员会后,他随口问了一句身边的男生,对大学有什么志愿。对方的沉默在他眼里是对未来未曾过细规划的表现,打算一笑而过的他却听到了那人一声低低的呼唤--"小荧......",语声里藏着说不出的情绪,不知怎的,那样的声音让他的心忽然紧了一下。然而当他问及的时候,那个人只是抬起眼轻笑了一下,眉目间流动的表情他当时并没能看懂。那个男生说:"没事,小荧。没事。"后来一直很忙的苏照荧是很快就把这点小细节压到了记忆最底层的,然而当他如今回想起来,才真正地明白,当时那个清浅的笑容的涵义,和那句简单的"没事"里隐藏着的心情。为什么当时的自己没有听懂呢,如果追问下去会怎样呢,这些没有意义的假设在他的脑海中一再盘绕,直到被现实一天天磨成沉寂的烟灰。
再来就没有了。什么预兆什么通知全部失踪,唯余微凉的感觉如海潮漫上,淹没整个世界的光影与尘埃。一梦,就是七年。
期末考试结束的那个下午空气很好。暑热的感觉都消散不见,澄明干净的碧空上丝绦般的云絮悠悠飘过,就连微风都难得地带上了一丝沁人的凉意。沈初寒所在的小组被留下来清理考场,幸运逃过一劫的苏照荧和其他人一样收拾了东西离开教室,临走还扔给被迫留下来的那个可怜人一个幸灾乐祸的嚣张笑容。他本应该和别的同学一样,赶快离开学校,管他是出去聚会还是回家休息,可鬼使神差的,苏照荧选择了自己一个人登上熟悉的天台。
直到现在他都没弄明白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而当时的心情也早已被时光淘洗殆尽,无处可寻。他只记得自己那时躺在老地方对着浩然长空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没有料到想着想着就睡了过去,更没有料到会以那样的方式作别沈初寒。
夏日的清风吹得考试考得略有倦意的苏照荧很是惬意,他昏昏沉沉不知道迷糊了多久,直到熟悉的轻微"喀哒"声让他微微清醒过来。知道能上来这里的是谁,所以虽然有些好奇,他还是选择了继续打瞌睡。本以为可以不受打扰的,但是被一声不响地注视着的感觉让浅眠的他周身难受。不知道沈初寒为什么突然这样诡异,但被显然以为自己已经睡着的对方一直这样肆无忌惮的凝视,反而让他不好突然睁开眼睛。干什么啊......怎么办啊......被盯得完全清醒过来的苏照荧在心底无声地哀嚎,可他还没想好要不要装作刚睡醒一点点睁开眼睛,就感到身上的阴影扩大了。按捺不住,他冒险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然后就看到沈初寒在晴空下向他俯下身来,男生轮廓分明的漂亮锁骨从白衬衫微敞的领口处露出,晃了他的眼,也带给他莫名的慌乱,让他匆匆合上了眼帘。下一秒,就有微凉的触感在他的唇上,如墨在宣纸上一般,慢慢洇开。沈初寒独特的气息在他的周围逸散,和着嘴唇上微微的压力,让他几乎要窒息。心里面完全乱糟糟,而脑中却一片空白,只有那一点微凉的感觉无比清晰。他不知道那个人的薄唇是否柔软,他不知道那个人的脸上是何表情,他甚至连这个蜻蜓点水般的吻究竟持续了多久都没有半点概念。他唯一记得的,是那种微凉的感觉,是那温度里面幕天席地的温柔与无奈,以及那些欲语还休的决绝与眷恋。
他不知道那个人有没有感觉到自己的颤抖,时间似乎打乱了表盘,变得无限漫长又无限短暂。当陌生的压力缓缓地从唇上移开,他说不好自己的心里是轻松还是失望。他对沈初寒最后的记忆,定格在他在他耳边轻轻的一句话。他说:"再见,小荧。"然后他感到阳光一点点爬上自己的身体,他知道那意味着对方直起了身子,一点点离开了他的天空。再然后没有了凝视的目光,也没有了简短的言语,只有熟悉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最后一声"喀哒",一切归于沉寂,往事全部化作虚空。
再见。是再也不见还是以后再见?他不知道。他只能感到自己的心一点点揪紧,拧得生生的疼。令人窒息的难过师出无名。夏风轻柔拂过,像曾经按在他头上的那只温柔的手一样抚过他的肌肤。而苏照荧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依然闭着眼睛,然后一点点,寂寂地泪流满面。
再见,沈初寒。
再见。
中国人待客的传统是留客吃饭。
沈初寒和叶雨晴都是中国人。
所以现在,满心烦乱的我不得不坐在饭桌这头和那对小夫妻大眼瞪小眼。
"照荧你吃啊!"一脸灿烂笑容的女主人殷勤热情地用筷子指指点点:"尝尝这道,这是我的拿手菜;对了,还有这个,小寒最爱吃了~"
你拿不拿手你家小寒爱不爱吃关我什么事啊......我心烦意乱地胡乱扒拉着碗里的菜,不时味同嚼蜡地吞上几口以示礼貌。那张旧日照片背面的四叶一直纠缠在我混乱的脑中,和那些久远的记忆一起搅得我不得安宁。要问吗?可是都七年过去了,他甚至都结婚了,那就应该尘埃落定了吧?可是不问明白,又总感觉心里压了什么,不甘心的很......话说回来,就算要问,又怎么问?问了又如何?我都弄不清自己对现在的沈初寒的想法。这七年来反反复复的心情是喜欢吗?是爱吗?还是只是年少时的一种遗憾与不甘?啊啊,好混乱......
"照荧?照荧?"叶雨晴疑惑的呼唤声将我从自己的世界拖了出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抬起头来:"不好意思,有点走神...什么事?""倒是也没什么,我们刚刚在说前几天看的一部电影,然后有点小分歧,就想说找你评评理~"她微微嘟起嘴斜睨一眼气定神闲的沈初寒,脸上是显而易见的不服气。"哦?什么电影?"为了不再毫无意义地胡思乱想,我打起精神参与到这个话题里来。"恩,叫什么来着......挺长的一个名......"叶雨晴颇有点"冥思苦想"的架势,我不禁暗暗发笑,"啊,对了对了!《我自己的爱荷华》!"她突然一拍手,满脸兴奋。"是《我自己的爱达荷》......"一直沉默的男主人终于忍不住插话了,却一开口就是吐槽。于是这两个人又开始情侣之间无营养的拌嘴,而我在桌子这头楞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