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将军说在进宫前想先来见你一面。"
"你怎麽不早说!"陶蔚赶紧掀开被子,身体遇到冷空气猛地一哆嗦,他又立马钻了回去,"雨墨,把我的衣服拿过来。"
"是,大人。"
陶蔚自然是不在乎雨墨是"四皇子"的身份,依然用以前的态度对他,一点都没有想过雨墨是否会变得不一样,还是当他是自家那个可爱到有点傻呼呼的孩子。
雨墨这几年在陌生的地方,经历了许多事情,性格谈吐都不似从前,就连对陶蔚的感情,也不是从前那样,但他仍然愿意端茶倒水、铺床叠被──只为眼前的陶蔚一个蕴在嘴角的笑。
王辛坐在椅子上正和管家聊天聊得起劲。
"王将军。"
"陶、陶大人。"王辛看到穿的圆鼓鼓的陶蔚出现在眼前,不由地转
头看了看在边上的另外两人。
"怎麽了?"
"天气不是很冷啊──怎麽?"
一句话戳中陶蔚的软处,他这人没什麽弱点,就是怕冷一项。偏偏别人都是两袖清风地好像马上就可以升天一样,他却只能穿著厚厚的衣
服滚来滚去。
"王将军!"陶蔚咬牙切齿地盯著他,"风尘未洗,来见我陶蔚有什麽事情啊?"
"啊......没、没有什麽事,"王辛摆了摆手,"就是来看看陶大人而
已。"
陶蔚本还想讽刺几句,占个口头便宜,但是王辛在他面前毫无城府地嘿嘿一笑,把陶蔚那点见不得人的阴暗心理给挥扫干净。
"王将军想必舟车劳顿。管家,你去备点菜肴,我来给将军接风。"
"不用了,我还要赶著进宫。"
"王将军,"雨墨在一边淡淡地开了口,"不必著急,我已差人带口信去给皇上了,说我们要在陶大人地方叨扰一番,想必皇上也会准的吧!"
"对,既然是雨......殿下的请求,皇上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倒也是。"王辛抓了抓头发。看那样子,好像是放下了一颗心。
刘义隆记不得自己有多少天没有看到司马极了。
如果自己下旨去传召,那麽他肯定会来,只是这样做完全是逼迫,毫无助力。
身边的小太监带了四皇子的随从来,说是四皇子和王将军都在陶蔚家中稍事整顿,再进宫面见皇上。
难道所有人都不想见到我吗?刘义隆在心里暗暗苦笑一通,便不再考虑,换了素色的便服,带著随从出了宫去。
他要去见司马极。
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刘义隆拎了一盒百色什锦糕去。
"司马。"
"嗯?"
那人正在研磨写字,不要说看见皇上三跪九叩了,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最近没去上朝啊──"
"嗯。不想去。"
刘义隆自嘲地笑笑。
司马极平日话多,又爱讽刺人,现在却问一句答一句,也不拐弯抹角说些酸溜溜的话了。
"那你这官还做是不做了?"
司马极慢悠悠地抬起了头:"做,当然是做。"
"那便好。"刘义隆仔细端详著司马极的脸,倒没有发现什麽异常,还是那样有点白皙过头的皮肤,还是那样犀利的眼睛。
"带了糕点给你,现在吃可好?"
"好。"
刘义隆有点意外。他之前想著司马极会如何对自己冷淡,或者向自己发脾气,心里也打算好纠缠到底,没想到司马极虽然谈不上态度柔和,却也很安静地有问有答,并没有要反抗什麽的意思。
司马极一口茶一口糕点,吃的津津有味,末了还舔舔手指,对刘义隆道了谢。
"司马......"
"皇上之前......在很早以前,曾经说过,要给我一个大官做是吧?"
"对,朕是说过,当朕还是宜都王的时候就说了这样的话,也给了你当时能给的最好的官位。"
"可是现在您是皇上了。"
"司马,你想要什麽?"
"要大官!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司马极叉著腰,颇具气势地说
道。
刘义隆好久没有看到司马极露出这样气鼓鼓的样子,不由笑了起来:
"好啊,你要什麽朕都给你。"
"然後我就要造反!"司马极用更大的音量吼出来。
刘义隆眉眼间的温和并没有退去,他弯著嘴角注视著司马极,一言不发,也没有露出丝毫恼怒的神色。
"然、然後我要操纵你!让你变成傀儡,让你听我的话!"司马极看刘义隆没有反应,愈加气急败坏起来,"我说什麽你就做什麽!不许娶老婆!不许玩女人!"
刘义隆含笑看司马极闹了一通後慢慢平静了下来,便轻轻地开了口:
"这样也不错。"
"什麽不错?"
"让你控制,听你的话。"
"我、我、我!"司马极涨红了脸,支支吾吾了一会,终於忍不住爆发出来,"现在你是皇帝,要娶皇後的是你!後宫一堆女人的是你!不管谁都要听你的命令!所有的好处都给了你!为什麽你还一脸委屈
的样子!"
"好了好了,"刘义隆揽过司马极的腰,像哄小孩子一样安慰著,"说出来就好了,好了好了......"一边说一边还在司马极的腰侧挠了几下。
司马极最是怕痒,一边躲一边笑了起来。
刘义隆抬起头,眯眼去看对方的表情。
眼睛细长,眼尾飘飘地往上吊。笑起来还是一脸奸险样,浅色瞳仁似乎能看到底一般透明,不知望向哪里。
和以前一模一样。
什麽都没有变。甚至没有一丝悲戚之色。
"司马。"
"干吗?"
司马极喘著气,没好气的答到。
"不生气吗?"
"生气啊!"抬手就在对方的胳膊上掐了一下。
"不恨我吗?"
司马极沈默著,伸出手指慢慢抚摸著刚刚才被自己掐过的地方,眼睛眨了眨,仿佛在想著要怎样回答。
"不恨吗?"刘义隆有点沈不住气,又问了一遍。
"不知道。但是会有皇後妃子什麽的──这种事情,我已经做了整整七年的心理准备了。"
刘义隆有点想亲吻对方,他也这麽做了。从额头到耳垂,从眉间到嘴唇,小心翼翼地亲吻著。
"这麽说,你爱我已经爱了七年?"刘义隆最後这麽问道。
没有回答。
对方的回答被自己吃到了嘴巴里。
但不用回答也知道。
早在彼此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那些情愫就已经开始滋长发芽了。到现在,即使是司马极这样性格的人,也因为无法从心中拔除这份感情,而选择忍耐。
当然,刘义隆也必须忍耐。
两个人,一边流血,一边相爱。
12
之前还是绕著自己奔跑的可爱小孩,才过三年......不,准确地说应该
是两年半,居然高大到自己必须仰头的地步。
陶蔚和雨墨说话的时候,都不得不用力挺直脊背,而对方也会微微弯下腰来,好让陶蔚不那麽吃力。
虽然分开多年,但陶蔚的一些习惯仍然没有改变,就好像时间从来没有在两人之间造成断痕似的──正是因为分开多年,所以陶蔚才更加害怕彼此显露出某些陌生的样子。
所以,说话的时候,陶蔚还是喜欢抬起手去摸雨墨的头。不过因为身高的问题,他屡试屡败,最後只能改用手指拨弄对方的衣带,聊以自慰。
"大人。"
"嗯?"陶蔚抬头看了看雨墨,他还在为这张仿佛一瞬间变得棱角分明起来的英俊的脸感到不适应,"什麽?"
"没......"雨墨露出纵容般的表情。
陶蔚疑惑地歪了歪头,又继续说著刚才的话题,手指点著雨墨的胸口胡乱地画来画去。
"王辛他这次回来真的不回青州了吗?不行,我还要找司马极帮忙去当说客,皇帝这摆明了就是不给你好过嘛!"陶蔚气恼地说著,却不见雨墨有反应,不禁抬起头,对方专注的视线与自己相交,不知怎麽心一慌,陶蔚匆匆移开视线。
雨墨在青洲生活时间长了,很多地方都受了少数民族的影响,他穿在身上的衣服也是,又贴身又保暖,领口还缀著软软的幼兽皮毛,陶蔚欢喜的很,手指在棕色间白的毛领上滑来滑去。
"大人......"
"嗯?"
"手──"
陶蔚停下动作,奇怪的看著对方。
雨墨轻轻抿著嘴,一言不发地看著他。眼眸仍然是沈墨色,黑的非常漂亮,鼻梁却脱去了少年时的柔软线条,笔直高挺,在脸的一侧投下淡淡的阴影。
陶蔚不自觉地皱起眉头,他不太明白雨墨的心思,刚想开口询问,却突然注意到对方耳朵上一片不明显的红色。
陶蔚从喉咙里发出细弱的声音,他飞快地缩回手,笼进自己的袖子里。
"那、那个......"
"咳、"仿佛是为了化解尴尬似的,雨墨轻轻咳嗽了一下,便把话题转开了,"封後大典的事宜,大人不用帮忙吗?"
"哦,那个啊!我早就推掉了,听说你要回来,哪里还有心思管这些闲事啊!"
"闲事......"
"嗯!"陶蔚肯定地点了点头,对他来说,只有他想照顾的人,他所关心的人,他一直保护的东西才算是正事,皇帝皇後什麽的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不知道司马大人现在如何?"
"啊?"陶蔚吃惊地瞪大眼睛,"雨墨你、你也知道?"
雨墨被吓了一跳,有点不确定的问:"大人是指司马大人和皇上的事吧?"
"是啊!你怎麽会知道?我没有告诉你过你这种事吧?"
"大人,"雨墨无奈地笑起来,"我恐怕当朝的有一半的人都知道。"
"不会吧──"陶蔚不可置信地大叫起来,"怎麽可能!"
雨墨温柔地看著眼前的人。陶蔚就是这样子,以前他一直逃避官场,现在他却位居高位,但不管怎样,他的心始终没有放在那里,他虽然接近朝堂,却从来没有认真看待过这些,不然他又怎会不知关於司马极的流言已近成为官员之前的共同话题了呢?
陶蔚是个很奇妙的人。不想去看的东西再怎样摆在眼前,他都不会投去一眼。
雨墨很高兴自己是那个被陶蔚一直注视的人。
"不过,"陶蔚突然换了脸色,严肃地说,"皇上这次对辅政大臣痛下杀手,朝廷里的势力都有了很大的改变,皇上想要统政的决心也非常明显了,所有的异己力量恐怕都会在年关前被肃清。"
"大人担心我?"
"当然,"陶蔚直视著雨墨,"我只担心你。你是跟皇上血缘最近的人,皇上没有理由不对你下手。而且雨墨你现在的样子,看起来会变成一个非常强劲的竞争对手呢!"
"是吗?"雨墨笑起来,"大人是在赞扬我?"
陶蔚"哼"了一声撇过脸:"总之,我们一定要先想好对策,封後大典之後,恐怕就会一场大浪潮等著我们。"
"那我们在封後大典之前──消失怎样?"
陶蔚半张著嘴看向雨墨,对方笑意盈盈地对他弯起嘴角,轻轻地揽过他的肩膀。
全国上下都在忙封後大典的事情,陶蔚也在忙。
他在忙著做负重奔跑训练。
把十多件玉器背在身上,手里抱著最为珍爱的字画卷轴,从前院跑到後院,再从後院跑到前院,大汗淋漓。
"大人,您在做什麽?"
当厨房主勺的大娘看到陶蔚抢了厨房所有的锅烧盖在门口打包,一副准备弃城逃跑的时候,终於忍不住出了声。
"我在做练习。"
"什、什麽练习?"
陶蔚回过头,看著大娘许久,最後叹了口气:"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大人,把这些放下吧,你不打算吃饭,府里的各位也要吃饭啊!"
陶蔚抬头看了看往自己走过来的雨墨,心想也是,便乖乖把东西还给了大娘。
"那我用什麽练习啊?"
"用园子里的假山吧!"
"嗯!"
陶蔚应了一声便要走,雨墨赶紧拉住他的後领把他拽回来:"大人还真的要去啊?"
"是啊!"陶蔚露出迷茫的表情。
"那假山绝对不是大人能够搬的动的,再说......大人最近怎麽这麽勤快地做起运动来了?"
"不是要逃走吗?"陶蔚突然意识到什麽似的,伸长脖子凑近雨墨,
低声说,"要逃走的话,我这些宝贝都要一并带走的啊,现在先练著,到时候万一有意外,抱著就可以跑了。"
"这些宝贝,大人拿不了的,因为我们要带很多必需品在身边,也要带很多很多钱,根本没有余力再加上这些宝贝了。"
"那、那我那些宝贝......"陶蔚大受打击,连声音都颤抖起来,"会怎样?"
"大人可以送人。"
"那麽多──都送人?"
"你可以把玉佩带在身上,还有那把镶满五色珠宝的弯刀。"
"怎麽会这样!"
雨墨好笑地看著陶蔚一瞬间就哭丧起来的脸,忍不住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
"啊......我的宝贝啊!"陶蔚还在一边心疼地要死,根本不去管雨墨在干什麽,感到脸上痒痒的,也只是微微偏了偏头。
"不行不行!那个金边白玉碗怎麽办?我要一并带走......反正可以用来吃饭呀!"
雨墨低头看著陶蔚小孩子似的撅著嘴计较来计较去,心里痒痒的,弯下腰碰了碰他的嘴唇。
陶蔚耸著肩膀愣在原地,浅褐色的眼睛像是小小的琥珀。
"那个碗是吗?好吧,大人带著便是。"
"那、那个、"仿佛迫不及待想发出声音似的,陶蔚回过神来,"挂在书房的曹孟德的字──"
雨墨又亲了亲对方,眼里全是温柔的光:"也可以。"
"还有还有......"
陶蔚在晚上睡觉前才猛然醒悟,自己的宝贝带不带要由雨墨来决定不说,还因此被他亲了好多下,简直就是陪了夫人又折兵。
在被窝里哀叹了好久,陶蔚愈发地睡不著,干脆坐起身,从枕头下拿出之前雨墨给他的地图。
这是一张标示了黄河流域地形情况的图,是专门在行军打仗时用的,陶蔚看不太懂,只知道最粗的线条是黄河,折起来的线条是山脉。
但是他看的懂那条朱红色的线,那条手指长短的线,横穿过黄河,朝东北方向一直蜿蜒,最後停在靠近海的那个点──那里就是两个人的终点。
虽然黄河对岸并不是宋国的疆土,也有著连年不断的动荡和战争,但是雨墨选择了一条用来通商的道路,他选择的落脚点也是个相对来说要和平很多的地区。
抛弃宝贝、抛弃亲友、甚至抛弃国家──陶蔚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只要两个人在一起。
皇帝大婚,自然特赦天下。
关在各县、地方监牢里的所有罪犯一律都被释放,而监禁在建康天牢的罪犯也酌情减刑,原来应该立斩决的都不用再死,而原来要处以各种残酷刑罚的也免去了身体的苦痛。
同样的,各种国税和人头税也一并减免,对普通老百姓来说,皇帝大婚──不管是不是为了这件事本身──都是值得大大庆贺一番的。
在离建康足有几十公里的郊外,一户姓殷的人家也正在欢天喜地地等著犯有抢劫罪被关押了好几日的儿子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