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刘义隆当上皇帝的那一刻、不,应该是从自己当上辅政大臣的那一刻起,傅亮就有了"总有一天会穷途末路"的觉悟。
元嘉三年。刘义隆当上皇帝仅仅三年,就已然培养出足够的力量与先皇时遗留下来的势力做斗争。先是将徐羡之、傅亮和谢晖三人从建康以各种名义遣出,也就是把他们从中央官员变相地削为地方官员。而在先前三位大臣递交的归政奏本被驳回之後,刘义隆马上拟出了罪名来逮捕他们。
徐羡之似乎早已在等待这天,马上自杀身亡了。
而傅亮在逃跑的途中,被陶蔚的军队截住,现在正送往宫里去。
"你杀了我之後,也能取代我的位置了吧!"傅亮垂著头,似乎有点不甘心地说道。
陶蔚顿了顿脚步,也不回头,轻飘飘的答道:"应该吧......反正你的位置也空出来了。"
傅亮低声笑著,他没有想到陶蔚这个人,居然也会有不断追逐名利的一天。陶蔚有为官的智慧,却没有为官的心,对政事也不关心,并不是一个有很多欲望的人──要说有什麽改变了这个人,大概是因为......四皇子吧......
"你恨我?"
"嗯?"陶蔚有点吃惊,打量著傅亮的脸,呆了呆才说,"不恨。"
傅亮仿佛没有听到陶蔚的回答似的,继续说到:"你恨我让四皇子受苦?"
陶蔚神色未变,缓缓地说:"让雨墨受苦的并不是你,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没有必要怪别人,如果真的要怪罪谁的话......"
傅亮不自觉地握住了拳头。在他面前的陶蔚,露出了不适合他那柔软眉眼的凌厉的表情。
"如果要怪罪谁的话──也只有皇上了。"
陶蔚听到身边传来一阵混乱撞击的声音──大概是士兵们脚步突然混乱,使兵器发出了声音吧......
他也不去管自己刚才的那番话究竟引起了怎样的波澜,低著头拂了拂衣服的下摆:"其实我,也只是想些什麽发泄一下罢了。"
"比如对付我?"
"大概吧!"
"四皇子看到你这样,"傅亮笑了笑,用打趣的口吻说,"说不定会很失望哦!"
陶蔚歪了歪头,扯起嘴角向後看去:"叫你们家那个孩子回去吧!再跟著也不是办法。"
傅亮皱著眉不说话。
陶蔚向那个孩子招了招手,对方便乖乖地跑上前来,"啪"的跪倒在地。
"你干什麽!"傅亮吓了一跳,抬腿就往小孩的肩膀处踢了几脚。
"喂!"陶蔚赶紧抬手阻止,"你这是干什麽!"
小孩子跪在地上,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盯著陶蔚。陶蔚心生疑惑,连问了小孩好几个问题,对方都没有反应,只是瞪著陶蔚看,连嘴唇都没有动过一下。
陶蔚干脆蹲下身来,一边伸手想要按住对方的肩膀。
"哇!"
小孩子突然往前一冲,准确地咬住了陶蔚的手,牙齿深深地陷入虎口处。
"哇!你你你──"陶蔚吃痛,下意识地大叫起来,胳膊用力想要抡开那个孩子,对方却怎麽也不松口,力道大的简直不像是小孩,反而像是只小老虎。
事出突然,所有人都没有反应,任由陶蔚泪眼汪汪地拼命挣扎。直到傅亮厉声喝道:"够了没!"
小孩子松了口,好几个士兵冲上来七手八脚地把他按在了地上。
陶蔚朝著手上的牙印"呼呼"地吹气,脸颊涨的通红,虽然被咬的地方没有破皮,但也痛的他头皮发麻了。
"傅亮!你看看你的小厮!怎麽回事!"
傅亮转过头,口吻凶恶:"你为什麽一直跟著我!快点给我回去!"
小孩还是没说话,只是从眼睛里出乎意料地流出了泪水。
"这、这怎麽回事?"陶蔚不禁愕然,也忘了自己的伤口,"这孩子不会讲话吗?"
"我怎麽知道!"傅亮移过视线,不去看那孩子的泪眼。
"这是你家的小厮呀!跟著你逃难,你被抓了还一直跟著!"
"说了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个人!就算他是我的仆人又怎样!我傅家那麽多人,谁会记得一个小孩子!"
"那你说现在怎麽办?他又不说话!"
"我怎麽知道!我现在是阶下囚,被你们抓去砍头的!这里应该由你陶大人做主才是!"
两个人越吵越凶,音调节节攀高,出口的话也越来越不顾及各自的身
份处境。
"总之!你让他回去!"陶蔚两手叉腰,大声地命令道。
"听到没有!陶大人叫你回去!"傅亮半带著揶揄的口气对小孩吼到。
"你们几个,放开那个孩子。"陶蔚这麽对士兵说,原本以为那孩子
会没有反应,好嘲笑傅亮一番,谁知道他朝著傅亮磕了三个头,慢慢地爬起来,一副要离开的样子。
"喂!怎麽......回事?"
那个小孩──顶多不过十岁而已──用手腕擦著眼泪,低垂著头,一步一步无精打采地转身往回走。剩下其它所有人,措手不及地愣在当场。
"这算什麽啊!"陶蔚揉著自己的手,气急败坏地大叫著。
傅亮不知道在想什麽,莫不做声地迈著步子,脸色阴沈。
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地说道:"连我的儿子也没有跟著我过来──"
言语之间似乎非常失望,又似乎看透了什麽。
陶蔚想了想,回答道:"皇上说了,当初你拥他上皇位,实有诚心,所以这次,保你家人安全。"
"这又有什麽意义呢?"傅亮似乎叹了很长很长的一口气,久久没有声音。
最後他说:"人和人之间的感情,还真是奇怪......"
陶蔚惦著他这句话,突然就很想看到某个小孩愉悦而带点傻气的笑容。
对傅亮的处刑很秘密。虽然皇帝已经在一干大臣面前对傅亮等人的罪行大张旗鼓了一番,但是,"杀重臣"这件事,并非只要有罪名就可以。所以最好的办法是──畏罪自杀。
给傅亮送去毒酒的是陶蔚。
谁都不必明说,当然,谁也不愿意明说。
"陶大人。"傅亮在这个牢房里已经待了好几天,声音沙哑,精神萎靡,他向陶蔚行了个礼,迟缓地坐回到床铺上。
陶蔚把白玉酒壶隔在小矮桌上,先是照本宣科地说了大通"傅亮你虽是带罪之身,皇上念你昔日功劳,且忧心你在牢中待的不舒坦......特赐贡酒一壶......"云云。
傅亮垂著手听完,抬起头,脸上竟带著微笑,而站在他面前的陶蔚,也露出了一丝笑容。为官多年,对这些表面文章,听得多说的多,真轮到自己,却也只有苦笑而已。
"陶大人,你可曾记得,几年前,我曾造访大人府上──"
"就是那次,你说要看一看这个国家会变成怎样,如果新帝无道,便取而代之。是吗?"
"正是。我确实是这个意思,陶大人您都听懂了。"
"那又如何?"
傅亮叹了口气,眉宇间已去了原先的傲气,看起来一下子衰老了好几岁:"当今的皇帝,牢牢地把国家抓在手里了。"
"您认输啦?"陶蔚轻笑起来,"当年您来找我,可是骄傲非凡呐!"
"陶蔚,"傅亮伸出手磨搓著光滑冰冷的酒壶,"其实我早就认输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抢些什麽东西。"
"不是国家吗?"
"大概不是吧......总想著国家皇位,想著名利家族,却好像把什麽给忘了。就好像一个生病的人,每天惦记著吃药,却把自己的病给忘了,结果自己是病的更厉害了?还是病情好转了?这个人已经不知道了。"
陶蔚沈默地看著傅亮。
这是对方对自己说过最真诚的话了吧!也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又或者是,对著不熟悉,甚至立场敌对的人,更加能轻松地说出心里话来。
但是,心里想说的话只能对著陌生人说,这样的人,是不是太过寂寞了呢......
"陶大人,你怕不怕死?"
"怕,当然怕。"陶蔚皱起了眉头,自己来送毒酒,必是要确定傅亮的死亡才算是完成任务,也就是说,自己必须看著傅亮死去。虽然处在永远无法平静的局势中,但陶蔚却从来没有亲眼看见过有人死在自己面前。
"我喝酒前习惯先喝点米汤,肚子空空的喝酒,会伤身。"
到如今傅亮还执著於这个吗?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吧!
陶蔚晃了晃头,不!有必要,正是因为最後一次,所以想要舒舒服服,就好像是在家里一样,悠闲地喝下这些酒吧!
"那你等等,我去找来给你。"
"多谢了!"
陶蔚弯腰出了牢门,不经意地回头看了看,傅亮正带著非常复杂的表情看著他,然後咧开嘴笑了起来,陶蔚有些不明所以,但却也反射地露出了笑容,冲傅亮摆了摆手。
等陶蔚端著米汤再次进入牢房的时候,看到的是躺在床上的傅亮的尸体。
很平静的表情,像是在睡觉。
陶蔚甚至朦朦胧胧地靠近傅亮,探了探他的呼吸──的确是死了。
酒壶里的酒还剩下一半。
如果自己死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倒也不错,看起来并不痛苦。
陶蔚很庆幸,自己看到的傅亮,最後对著自己露出笑容。而傅亮看到
的最後一个场景,也是笑容。
四位辅政大臣死了三个,剩下一个檀道济。朝野上下局势大变,各种势力重新调整,所以最近,来找陶蔚的人特别多。
陶蔚心里厌烦,吩咐老管家一概挡去访客,自己躺在床上,半睡半醒地看著书。
突然窗户发出"咯咯"的响声,一张脸探了进来。
"陶蔚!"
"司马极?"陶蔚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啪"地推上了窗。
"哇!"外面响起一阵大叫。
陶蔚自顾自趴在桌上吃吃的笑。
"陶蔚!"
"嗯?"
"我是特地带好消息给你来的!"司马极捂著鼻子,怒气冲冲,
"你、你居然──"
"什麽好消息啊?"
按著司马极的个性,肯定是要好好卖几个关子才肯说的,不过刚才被陶蔚一弄,没了心情,直接就说:"小殿下要回来了!"
"小殿下?"
"四皇子。"司马极咬牙切齿地回答到。
陶蔚轻轻地"啊"了一声,张著嘴巴老半天没回过神来。
"喂──"
"真、真的吗?"陶蔚眼睛闪闪发光,"真的要回来了吗?"
看到司马极点了点头之後,陶蔚简直就像是种子开花一般,整个人都变得生气勃勃起来了。他咧著嘴在原地转了几圈,似乎想到了什麽,无头无脑地往门口冲去。
"要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回、来、啦──"
司马极听到陶蔚嘴巴里胡乱哼著的小调,弯著腰大声地笑了起来。
"司马极?"
"嗯?"司马极眯著眼睛,脸上还是浓浓的愉悦表情。
"你这个消息从哪里听来的?"
司马极愣了愣,在门口探著身体的友人又惊又喜地看著他。
"皇上要立皇後了,所以殿下要回来参加庆典。"
这个人明明在笑。尖尖的下巴一如既往骄傲的抬著,微微向上的眼角散发著狡猾的味道。
好像狐狸一样。
冬天的时候,抱著自己的尾巴躲在洞穴中的狐狸,独自取暖。
司马极他,一直都是自己给自己温暖。
11
对於徐家来说,目前正处於一个特殊的境地。
徐羡之在城门口上吊自杀,本是件悲痛的事,但在家人准备葬礼事宜的时候,从宫中却传来了惊人的消息──丽妃即将被封後。
丽妃是徐家在一年多前送到宫中去准备做皇後的女子。当时谢灵运造反,使得谢家突然丧失了争後的立场与时机,徐羡之趁这个机会赶紧向皇帝送去现在的丽妃,但是封後的事却不知怎得被耽搁下来了,这一年多来,朝廷事务众多,各种力量争斗不休,所有人好像把这事给
遗忘了似的,一直没有动静。
但是现在,就在徐羡之身亡後极短的时间里,仿佛是早就准备好似的,皇帝做了这样一个决定──这是在安抚徐家,也是在收买徐家。皇室对大族虽然说不上害怕,却也还是忌讳的,用一个皇後抵去一个徐羡之,从此把徐家的宗族势力收归於皇帝手中,不得不说这是个很好的谋略。
刚刚完成了丧礼,还有很多後续事务都来不及完成,徐家干脆全部放弃,手忙脚乱地把灵堂撤下,一切和丧事有关的见面会礼从简,整个宅子就像是换了套衣服,从头到尾都变成了喜气洋洋的红色。
不仅是徐家,因为皇上封後,所以整个建康也连带著变成了红色,上至大臣下至手工匠人,大家都被催著赶著忙碌了起来。
要说建康有谁没有受到这件事的影响,那麽只有司马极和陶蔚了。前者无论做什麽──就算是穿著一身丧服去上朝──皇上也决不会怪罪阻拦。後者则对皇後什麽的一点也不在意,满心想著的就只是一个人。
三年未见,那孩子应该已经长高长大了。
一定是这样。陶蔚怀著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期待著。
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是什麽呢?
"你回来啦......"
"还记得我吗?"
"好久不见啦!"
或者......只是叫他的名字。雨墨。
已经是秋天。
陶蔚是个很怕冷的家夥,虽然天气并没有完全冷下来,但他已经找出了御寒的衣服,被子也加了一条。
南北朝那个时候流行宽衣大袖,为的是穿在身上看起来衣袂飘飘,如仙人行走。如果有大风,那麽效果就更加显著。所以衣服根本就是个灌风筒子,对陶蔚来说,必须用手抓紧袖子,双脚尽量并拢了走路,才能不被冻死地回到家中温暖的被窝。
"大人。"管家扣了扣门。
"嗯?"陶蔚正缩在被子里,半睡半醒地应了一声。
"有客人来。"
"哦!"
管家直接带到自己卧房的客人,想都不用想,是司马极无疑。
陶蔚没有把头钻出被子,依然保持著原来的姿势:"你来啦,自己找地方坐啊!"
"大人,我回来了。"
沈稳好听的中音,带著温暖的气息钻进陶蔚的耳朵。因为头上盖著被子,声音稍微带了点闷闷的感觉。
我回来了。
陶蔚把头慢慢地探出来。就像是怕黑的小孩子半夜想上厕所,所以先警惕地观察周围环境一样,陶蔚咬著嘴唇,脸上显现出害怕的神色。
出现在面前的并不是可怕的黑暗中的鬼怪。
而是一个高大,嘴角带著笑的男人。
眼睛一如既往黑曜石般流动著微光,认真地注视著陶蔚。
"我回来了。"又是重复的一句话,多了一丝安抚的味道。
陶蔚点著头。
我知道、我知道。我看到你了。
但却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
"大人。"雨墨走到床边,弯下身,一只手按住陶蔚肩膀处的被子,
"怎麽了?看见我不高兴吗?"
"......你......你变成......好男人了!"
好像是自己被雨墨的光芒给比下去而万分不甘心似的,陶蔚突然哭了出来。
雨墨摸著陶蔚没有束起来的柔软头发,舒心地哈哈笑著。
等陶蔚哭够了,雨墨帮他抹了抹脸,笑眯眯的:"王将军还在厅堂候
著大人。"
"啊?王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