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极。"刘义隆慢慢地抬起头来,"这就是你对当今皇帝说话的
态度?"
"我......"司马极红了脸,提高音量,"怎样?你把我拖出去砍了好了!"
刘义隆歪了歪头:"行了司马,我现在可没心情和你闹。"
"我也没有这个心情!你答应过的事情绝对、绝对不能反悔。"
"知道了,我不会怪罪陶蔚的,毕竟他也没什麽错......"刘义隆摸了摸下巴,"你总是站在他那一边,倒弄得我有点担心了。"
"陶蔚是我的老朋友了。而且这次......"司马极咬了咬嘴唇,"这次
也是对他作了隐瞒......"
"什麽隐瞒啊?"陶蔚一脚踏进来,朗声问道。
"陶陶陶--陶蔚!"
陶蔚瞥了一眼惊慌失措的司马极,朝著刘义隆端端正正拜下去:"皇上。"
"坐吧!"刘义隆淡淡的挥了挥手。
"召我来有什麽事情啊?"
"陶蔚......"司马极讷讷地开不了口,脸上一片惭愧之色。
"到底是什麽啊 ?"陶蔚忍不住推了推司马极的脸,笑道,"做了
什麽对不起我的事了?"
司马极却不看他,扭过头朝刘义隆求救。
"陶蔚,"刘义隆轻轻地说,"你等一会。"
然後他招过太监,低声吩咐了几句。
不正常......太不正常了。陶蔚狠狠地瞪著司马极,对方却愈加逃避起
来,把身子缩到椅子里,偏著头不说话。
"皇上!到底什麽事?召我来却不说,不说臣就告退了。"
"你再等一等。"刘义隆静静地看著陶蔚,"好好坐著,这是圣旨。"
"圣旨......"陶蔚哑然,气呼呼地坐在椅子上,泄恨似的拿水果往司
马极身上砸。
司马极什麽都不做,手臂支在扶手上,托著下巴,眼睛低垂,任由水果劈里啪啦掉到自己身上,偶尔皱皱眉,似乎是有点疼。
陶蔚慢慢地停了手,他莫名地有些害怕。
"司马......"
"陶蔚,对不起。"
"啊?"
陶蔚背後的门被缓慢地推开来。
朱红色的大门,雕著漂亮的百鸟图,一边发出厚沉的声音,一边从那渐渐扩大的缝隙里透出越来越多的亮光。
陶蔚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一个黑色的身影从高高的门槛上一跨而过。由於背光的关系,那人的动作显得非常沉滞而且缓慢。
小太监在前面躬著身带路,经过陶蔚的时候,转过一点点脸低了低头,算是行礼。
後面跟著的那个人,也转过头脸来,点了点头。
陶蔚"腾"的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小太监被吓了一跳,转过身来瞪大眼睛看著陶蔚。倒是那人一点不受干扰,继续往前走了几步,然後对著刘义隆跪下来:"叩见皇上。"
"皇弟平身吧!"
陶蔚看著他与司马极互相行礼,看著他坐到对面的椅子上,轻轻地把宽大的衣袖收拢,安静地把手放在膝盖上,脑袋朝著刘义隆的方向,眼帘微微下垂,脸上有一片接近圆形的阴影。
即使只是看到这些,陶蔚却心酸的想号啕大哭。
明明是平日里看惯的事物,明明是自己熟悉的动作。
明明是雨墨,好好地坐在自己面前。
但是他却穿著一件接近黑色的墨绿外衫,头上带著乌金色的帽子。那孩子不喜欢深色衣服,也不喜欢带帽子。他也喝不惯宫里偏苦的茶,总是学自己不愿意穿除了木屐以外的鞋子。
光是想到这些,陶蔚已经非常、非常地舍不得了。
现在,他能再重新坐回椅子上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陶蔚讲不出话来。
刘义隆与司马极对视了一眼,然後开了口。
"事情的缘由就不必再说了。总而言之朕的四弟回来了。明日上朝朕将宣布这件事。陶蔚,你也要准时上朝。"刘义隆放柔声音,"另外,谢谢你照顾他。"
陶蔚没有动。
皇上身边的小太监急得冒汗。他很喜欢眼前的这位陶大人,虽然并没有交谈过,但是有一次下雨,自己赶著去拿东西没有带伞,刚好陶大人路过,一言不发地帮自己撑著伞到达目的地。当时的自己紧张的连感激的话都没有说。
"陶蔚,"司马极赴身过去,担心地劝道,"你倒是说句话啊!"
"你答应过我的。"陶蔚声音低沉,把自己受伤过的手臂举到他面
前。
"不是我,是雨......四皇子自己来找我,说要见皇上。"司马极辩解
道,"本来我也顾虑到你,但他说告诉你的话一定会反对,所
以......"
所以......
陶蔚想不明白。
雨墨早就答应自己会离开建康,他不是说话不算话的孩子。又为什麽不和自己商量就去找司马极?
陶蔚有种被背叛的感觉。
"皇上。"
清冽的声音突然响起,陶蔚转过头去看著站起身来的雨墨。
"关於这次平定庐陵王旧部一事,我有事想问皇上。"少年笔直地站著,吐字清晰,音调平稳。
刘义隆挑了挑眉,略带好奇地问:"什麽事?"
"皇上是否想借此事来对付傅亮傅大人?"
刘义隆的视线扫过陶蔚惊诧的脸,然後悠悠地转回来:"确有此
事。"
"可否请皇上这次,放过傅大人?据我所知,傅大人并没有通敌。"
"哦?"刘义隆脸上波澜不惊,单手支著脸颊,微微笑著。
"想必皇上也已经知道,当年我逃出宫去,是受到了傅大人的帮助,
之後也得到他多番照顾。傅大人于我有恩......"
"你可知道--"刘义隆提高音量,打断了雨墨的话,"傅亮把你放
出宫,光是这个,就能让他死很多回了。"
雨墨脸上一僵,呆了一会,突然跪到地上:"恳请皇上这次网开一面。"
刘义隆转向陶蔚,淡淡地露出笑容来。
大殿里一时陷入沉默。
陶蔚双膝发软,他死命地抓住扶手,才克制住没让自己滑下椅子。
原来是这样。原来雨墨是为了报傅亮的恩情,才进的宫。可是这样一来,雨墨当年的出宫又有什麽意义呢?
"陶蔚,你觉得呢?"刘义隆开口问道。
"我......"陶蔚站起来,跟著跪在雨墨身边,"臣也请皇上网开一面。"
"这国家大事,你们两个跪一跪就改的了的话,那也太轻率了。"
陶蔚抬头看著刘义隆轻抚下唇的动作,知道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稳
了稳心神问道:"那麽,依皇上的意思......"
"暂时放过傅亮也行,但是我们这边的势力太弱,他们又有大族撑腰,好不容易想找机会压制谢家,然後把傅亮除掉--这种机会很难得。傅亮这个人太难对付,在朕这一边,似乎还找不出谁来与之匹敌。"
"明白了。"陶蔚叹了口气,"请让臣来吧!"
"陶蔚!"司马极失声叫了起来,"你不要乱说话!"
"对啊,大人......不要乱说话。"
陶蔚低下头,雨墨正对著他笑:"大人不是不喜欢官场吗?好不容易撑到现在,不要破功了。"
少年嘴角柔软,浅浅笑著的神情一如往常。
陶蔚突然就撑不下去了,身子一软,半坐在地上大声地质问道:"那你呢?好不容易逃出宫,现在又要回来!傅亮对你来说,是这麽重要吗?重要到你可以放弃自己想要的生活!"
"不重要。"
"啊......"
"傅大人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但正是因为不重要,所以他的恩情我必须要还。"雨墨伸出手,盖住了陶蔚支撑在地上的手,"也正是因为他不重要,所以我不会让大人为此而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
"雨墨......"
刘义隆皱了皱眉。他只是从司马极那里听说到一点,并不知道陶蔚和自己的皇弟感情究竟有多深。
"皇上。"雨墨跪在地上,朝刘义隆磕了三个头,"我没有任何可以筹码可以交换傅大人,我也不愿意其他人为了这件事做出任何牺牲。"
"你想怎样?"
"我只想傅大人这次能够平安,算是我还了他的恩情,以後怎样,我
一概不管。"雨墨抬起头,直直地注视刘义隆,"我愿意用我的一只眼睛来说明诚意。"
"雨墨!"陶蔚吓得嗓音都尖利起来,一把扑到雨墨身上:"你在说
什麽胡话!"
"大人。"
"皇上!我不管做什麽都可以,做什麽我都愿意!"陶蔚抱著雨墨不放手,冲著刘义隆大声吼,"不管干什麽,我都做!我全部、全部都去做!"
雨墨也不反抗,他越过陶蔚的肩膀看向呆立在一边的司马极说道:
"司马大人,帮忙把陶大人扶到一边。"
"啊......我......"
雨墨又转过头去看著小太监:"你也过来,帮忙把陶大人扶走。"
司马极看了看刘义隆,又看看雨墨,踌躇著不知道要怎麽办才好。
"司马大人,您与陶大人感情一向很深,也是因为有您照顾周全,陶大人才能自由自在地生活到现在,您也不想看到他以後被政事困扰吧?"雨墨声音平静,但眼睛却泛著水光。
雨墨已经不是那个看到陶蔚受伤就手足无措的小孩子了。
司马极不再犹豫,他快走过来,抓住了陶蔚的胳膊。小太监也慌慌张张地过来帮忙。
"混蛋!"
陶蔚挣扎起来,手指拽著雨墨的衣服不放松,嘴巴里低声喊著"混蛋混蛋",浑身却使不上劲。眼看著双手被迫慢慢离开雨墨的身体,他红著眼睛几乎要哭出来,指甲泛白,拼命地握住拳头。
"大人。"雨墨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要伤心。"
混蛋!
陶蔚的眼睛里瞬间涌出泪水来,汹涌地在脸上肆虐流淌。
雨墨的侧脸在眼前变的模糊,即使用力地伸出手,雨墨也没有回握过来。
明明就一直用这双黑玉般的眼睛看著我,明明就一直会握著我的手-
-出了什麽事?到底怎麽了?为什麽不能快快乐乐什麽都不想的生活下去呢?
"没有人能够活得自由自在,也没有人能够不牺牲一些东西。"
难道真的像司马极说的这样吗......
陶蔚浑浑噩噩地被半拉半拖到一边,他脑子里乱哄哄的,脸上湿漉漉的一片,完全没了平日里散漫洒脱的样子。
刘义隆看著陶蔚失神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然後把视线投向跪在下面的雨墨。
"你说要用一只眼睛来换,那就让我看看你的决心吧!"
"是。"雨墨又是一拜,然後从袖子里拿出一把匕首。
司马极提著呼吸,看著那刀被一寸寸抽出来。他想起很久以前,陶蔚也是这样抽出刀,往自己身上刺去的。四皇子现在的表情,是不是跟当时的陶蔚一样呢?他现在是不是,也在笑呢?
陶蔚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如此喜欢雨墨。一定要说的话,大概是少年
的那双眼睛--拥有那样美丽的眼睛的人,一定是个心灵纯洁的人。
每天都能看到这样一双眼睛,就觉得生活美好。
陶蔚感觉到手腕一阵阵发疼,他猛地回过神来。司马极正无意识地紧紧地抓著他。
"雨墨!"
少年对陶蔚的呼喊毫无反应,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後一刀刺向自己
的右眼。
锥心刺骨。
陶蔚亲眼看著这一刀落入自己喜爱的瞳仁里去。他张著嘴巴,想大声叫,却叫不出来,想大声哭,也哭不出来。甚至想使劲地吐出一口气,也完全不行。
他甚至连爬到雨墨身边的力气都没有。他只想闭上眼睛,好像这是一场梦,再睁开眼的时候,就什麽都不存在,雨墨仍然弯著眼睛对自己孩子气的笑。
"大人......"
是雨墨的声音。
"大人......"雨墨捂著眼睛,保持著半跪的姿势,躬著背,头抵在地上,头发从帽子里散落出来,遮住了他大半的脸。
"雨墨!疼不疼!疼不疼!"陶蔚终於缓过气来,他爬过去抱住雨墨的脑袋。
雨墨颤抖著身体,忍耐著巨大的疼痛,嘴巴里却只发出细碎的声音。
陶蔚突然无比的厌弃自己。没有办法保护雨墨,现在也只能傻瓜一样问他"疼不疼"。自己居然是如此无力的一个人,连自己喜欢的,想极尽全力保护的人,都没有办法为他做任何事情。他粗鲁地抹了抹眼泪,想要表现得坚强,但是却有更多的眼泪流出来。
"大人......我要回家。"雨墨把头埋在陶蔚的胸口,大口大口地吸著冷气。
"好,回家。"
回家去。回到家里。从此不再管世间繁杂。
我只要你好好的,不会痛也不会受到伤害。
09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小在宫中长大,造就了雨墨不多话、乖巧、凡事忍耐的性格。这样的小孩虽然特别,但也讨人喜欢。
只是现在,雨墨连疼痛也忍耐下来了。
眼睛不断流出血水的时候、大夫检查伤口的时候、断断续续发烧的时候、换药包扎的时候......从雨墨嘴巴里发出来的,只有细小的声音,
他甚至连哭都没有哭。
他不能哭。虽然一只眼睛受伤了,但眼泪还是会流出来,这样会延缓伤口的愈合。
但是他也不叫疼。
陶蔚光是在一边看就已经双手发抖,管家更是被他强行撵到外面不准他进来。年近七十的管家,喜爱雨墨如自己的亲孙,看到雨墨满脸血污,昏迷不醒地在床上奄奄一息,差不多自己先要扛不住了。
"雨墨。"
少年躺在床上,似乎是睡著了。他的右眼包著褐色的布,据说这种布浸透了名贵药材熬成的汁,对治疗很好的效果。
陶蔚把手指轻轻地放在纱布上,好像是要把满心的愿望都传递过去。
快点好起来、快点好起来──就只是这样一个愿望而已。
"大人......"
"啊!雨墨!"陶蔚赶紧俯下身去,"你醒了?"
雨墨又没了声音。刚才大概是梦呓吧......
陶蔚轻笑一声,掀开雨墨的被子钻了进去,左手握住对方的手。
就算从来不说痛,身体被伤害到了还是会受不了。
陶蔚感觉到从自己的手指传来一丝丝的颤抖。他愈发地用力,紧紧地抓著雨墨的手。
颤抖,好像就是无声的在发泄疼痛。
陶蔚心里难受,舍不得雨墨即使睡著也会不断痉挛的样子,但是他也知道,这表示雨墨在痛,表示这个少年,眉眼如墨染过一般的可爱少年──他还活著。
过了几天──陶蔚一直在照顾著雨墨,连日子都在脑子里混淆起来。
直到司马极前来拜访,陶蔚才感觉到,应该过去好多天了吧。
司马极带著圣旨前来,却没有当堂宣读,他一言不发地钻进陶蔚的书房,直接把圣旨摊了开来。
陶蔚看了看司马极阴晴不定的脸,拿起了圣旨。连日来睡眠不足,陶蔚脑子里昏昏沈沈的,反复把圣旨念了好几遍。
其实上面写了很简单的两件事,一是四皇子封王,二是配青州为属地,不日出发。
青州,地处黄河以南,物产丰富,雨沛地饶。同时它又是北魏虎视眈眈的一块肥肉,每年秋高马肥之时,总会与少数民族来几次官方与非官方的冲突。
把青州封给雨墨,也就等於把他扔到了国境边缘,让他帮忙镇守边关了。
司马极瞄了瞄陶蔚,犹豫了几次都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