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霄霄......"一个人伏在我耳边轻唤了一声。
听到他的声音,我就知道,为什麽我不想醒了。
逃了这麽久,连命都快丢了,却还是没能逃开他。
我在梦里缓缓地沈溺了下去,连那个人的声音也一并地关在了我的世界以外。
我可以把凌智再梦一遍,再梦很多遍,永远不醒也没关系。
我现在,已经没办法见到他了。
脑子里偶尔清醒的意识,在某一天,提醒自己已经过了春节。春节,我的承诺已经无从兑现了。
耳边的声音不断,不知是否错觉,我甚至听见了我妈的哭声。
我尝试著眨眼,抬手,抬脚,我发现我的身体各部位都是完整的,却没有活动能力。但只要我有一丝的动弹,就会引得邹之宇的声音立即扑过来。
他只要一靠近,我想要动的欲望又立即销声匿迹。
久而久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了自知之明,之後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听见他说话。
後来,我才试著动一动身体。
尽管麻木僵硬,身体已经像不是自己的了。
可是,如果拼著命想要让它们动的话,仍旧是可以的。
我的眼睑打开一条缝的时候,眼前什麽也没有,一片模糊。
我的手指在床沿抬起来的时候,手指很难闭合,抓不住东西。
我的脚挪动的时候,只能绷直,不能弯曲。
我想,我现在的身体比机器人更笨拙。这双脚,还能走著去找凌智吗?
可是,它既然能动,我就更不能放弃希望。
当我竭力地想要睁开眼睛,活动四肢的时候,我身边的空气像是凝固著的,我听不到任何声音,全部精力都用在微小的一个动作上面。
每次因为使不上力而绝望的时候,我总感觉,耳边若有似无地响起了一个叹息声。
那声叹息,莫名地令我的心脏狂跳起来。
当我的眼睛完全能睁开时,医生和我的爸妈都围在我的床前,将我当作稀奇生物一般摆弄。我的四肢知觉很微弱,所以只能圆睁著眼睛看著他们。
直到我妈又开始哭,我爸露出又喜又悲的复杂神情。
我没有看见邹之宇,於是松了口气。可是我也没有看到另外的身影。那个叹息声,果真是我的幻觉......?
直到,我有些呼吸不稳,由他们扶著我躺下,重新闭上眼睛。我听见一个原本不属於这里的声音说:
"他醒了就好,伯父伯母,我先走了。"
这个声音,我想了无数遍,梦了无数遍,已经深深刻在脑海里。他的声音再微小,我也能辨认出来。
可是他现在告诉我,他要走了。
我慌张地想张嘴唤出他的名字,却只引来喉咙处的一股剧痛。紧接著,我慌忙地抬起上身,想将脚迈出去,却感觉头顶被一只巨锥刺中,将我的整个身体朝後猛力地拉了过去。
没能看见他的样子,我的眼前便又是一片黑暗。
13
第二次醒过来,应当没有相隔太久,因为我一睁开眼睛便看见爸妈明显松了口气的表情。
"你想吓死我们吗?小子。"我老爸还能对我张口就骂,"躺了快一个星期,你还敢给我再躺一个星期试试看!"
他的话虽然刺耳,不过我倒真是被他给骂醒了。
张了张嘴,仍旧没办法发出声音。我下意识地想转头朝後看,因为也许能看到凌智。我刚忍著颈部的痛意转了一下,便听见一个声音在我的侧後方传了过来。
"不用看了,他不在。"这个声音分明是邹之宇。
我的表情立即一僵,头停顿在刚刚转过去的位置,眼睛也不想再往後瞟一眼。
邹之宇在我身後叹了口气,这让我忽然想起那个叹息声。但是,绝不是同一个......邹之宇的声音只令我心生厌恶而已。
不清楚他是否也觉察出了我的反感,之後他都没有再发出声音。
医生赶过来以後在我面前念叨了大篇幅的病历记录,我只听见我的韧带并没有损伤,因为脑部有轻微挫伤,所以才躺了这麽久。如今没办法活动身体,是因为骨头也产生了磕损。即使医生不说明,我也知道我被车子迎头撞上再在地上翻滚的那几下不是开玩笑的。听见我并不会缺胳膊少腿,我也著实松了口气。
只是,头痛的毛病似乎落下来了。只要情绪稍激动一些,头顶就又被利刃穿过,疼得我又快要晕过去。
医生说,"要尽量使心情平顺,不能受任何刺激。"
也许就因为这句话,邹之宇始终没在我面前出现。然而,凌智也没有再出现。
补充了一些营养之後,咽喉内的不适感总算去除了,我也终於能开口说话。之後我积极地进行著复健,为著能早日出院,去见凌智。
我曾试图问爸妈关於凌智的情况。但是他们回答我:"那个男孩?我不知道他是谁,他说是你的同学,小宇也说认识他,所以那几天他也陪在病房里,後来就走了。"
一旦牵扯到邹之宇,我就无法相信事情只是这麽简单。那天邹之宇打了电话给他的手下,让他们逮住刚刚走进小区的一个高个子男生。他们抓了凌智之後,会客客气气的吗?我不相信。
我没办法放心,可也没办法坐著轮椅去找他。
邹之宇每天都会来医院,但都是在我做检查的时候。我没办法当著爸妈的面赶他走,只得瞪著他,直到他等我做完检查,听完医生的话便走了出去。
"霄霄,你这些天怎麽对小宇这麽没礼貌?"我妈因为这个,劝了我无数次。
我闷著脸不想回答。
"你出了事,他比谁都著急,还连忙通知了我们。他说,你过年一定是没办法来和我们会合了,但希望我们能多陪陪你。"我妈又继续说,"小宇一直很关心你,这些年他也替我们把你照顾得很好。爸妈辜负了你这麽久,我们都很内疚。等你高中毕业,小宇也答应带你一同出国......"
我一听这个就来气,没好气地反驳:"我才不想跟他出国!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啊呀,你这孩子,怎麽这麽说话呢?"我妈被我说得急了,有些恼怒起来。
但是,我怎麽能跟他们说实话?要告诉他们我这些年一直和邹之宇发生著关系,并且这次也是因为他才出了车祸?我想,他们听後八成会崩溃吧。
不光是他们,包括凌智,也不会想知道这个事实......
我不想被他们用另一种眼光看待。我一定会努力地瞒下去。再过不久,等我出院,就好了。
我的腿脚虽然能活动了,但是仍然无法走路,想要离开病房,只能依靠轮椅。一开始我的手还有伤,没办法自己推著走,只能让爸妈将我推去楼上的一些复健场所。又过了几天,我的手臂能使劲了,我便不想再让我爸妈跟著我走,自己一个人下了电梯,再沿著坡道去了花园。
如果我爸妈在,一定不会让我下楼。我成天待在刺鼻药水味的空气里,即使仍喘著气,都要被憋死了。
进了花园,就看到坐在一条长凳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当时的确以为我眼花了,产生幻觉了,要麽就是相思病又犯了......
我如果知道在花园能遇到凌智,一定会在醒来的第一天就嚷著去的。
我几乎是推著轮椅疾冲到凌智身前的,他看到我的时候,却比我平静很多。
他平稳地坐著,眼神将我从头到脚微扫了一遍。
"你怎麽会来医院?来看我的吗?"我有些难抑喜悦,接连地问,"为什麽不上楼呀?"
凌智穿著很大的外套,冬天的寒风将他的嘴唇吹得有些白,他的神色也有些苍白,但是,即使这样,他在我眼里仍旧是很耀眼的。
他沈默了很久,在我的催促下,才开口回答我:"我不是来看你的......"
我愣了一愣,脸上的笑容不自觉地褪了一褪,嘴巴哦了一声。
"你的伤怎麽样了?"他问我,声音依旧是平淡地。
"还没办法走动呢。"我笑了笑,眼底难掩失望,但是嘴巴仍不死心,又问他,"你来医院做什麽呢?"
凌智又沈默了很久,抬头瞟了我一眼,才说:"我有一个朋友也住了院。"
"什麽朋友?我认识吗?"我以为是他在篮球队中的朋友。
凌智摇了摇头,才慢慢吐出了一个名字,"是祁海。"
祁海?
我的笑容僵了僵,"他回来了?"
凌智平静地望著我,然後点了点头。
"哦。"我有些匆忙地也跟著点了点头。
这代表什麽?他和祁海合好了?他们要重新在一起了?我低下了头,没办法再问出这些问题。
"你别待在外面太久,回病房吧。"凌智又开口了,话里的意思却是让我离开。
我张了张嘴,不死心地,还是问了出来:"我昏迷著的那几天,你来看过我对吧?"
凌智愣了愣,然後点头。
"那是春节的时候,你却待在医院里陪我。"我有些急切地望著他,"你是关心我的对吧?"
我已经和凌智有过约定,也曾经相处过一段轻松愉快的时间,我不相信,那些时间,只因为祁海回来便全都不作数了。
凌智微微一笑,"你是我的朋友,我当然关心。"
这回,也不把我当弟弟了,而是拿我当普通朋友了吗?
我死死地盯著他,想在他脸上看出一丝破绽,证实他对我其实是有过感情的。
但是,什麽破绽也没有。
我苦笑了一下。
他坐著一动不动,也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我只得推著轮椅转过身去,故作轻松地说:"我先上去了......"待在这里,胸口很闷,心脏也很不舒服。
下坡很容易,上坡却很艰难。尤其,我的手臂伤刚好,力道总也把握不了。
我在他面前奋力地想推上坡,却又滑了下来。真丢脸。我不想在他面前这麽出丑,於是又一次用力。
耳边听见他走过来的脚步声,他伸出了一只手臂扶在我身侧。我微微回了一下头,却看到他的脸上显现出一丝迟疑。
我可以跟他说"我不需要你帮助"的。可是我舍不得推开他。
就凭我现在的行动力,我能把凌智追回来吗?一个祁海,一个身体正常,而且曾是凌智的恋人的祁海,我能比得上他吗?
出了花园,他便停在了那里,没有再跟过来。我也没有再回头。只是,我忽然发现,冬日里的寒风,刮著的地方不是皮肤,而是骨头。
进了住院部,我看到邹之宇正沿著阶梯朝楼房走去。他回头看见了我,立即停下脚步。
我没有向他招呼,甚至也没多望他一眼,他自作主张地便伸手来推动我的轮椅。
"不用你帮忙!"我没好气地吼了一声,伸手将他的手拨开。
他也没有反驳我,就那麽将手拿开了。
我进了电梯,他也跟在我身後。我进了病房,他仍旧站在床边。他没有开口说话,不代表他就不存在了。他的存在令我的心情变得更加焦躁。
"你能不能走开啊?"我对他说的话没一句温言软语。
邹之宇这一次却没有听从我,而是拿了张椅子,在我的床前坐了下来。
"你遇见凌智了?"而且,他一开口,便说出了我最不想听的话。
我用力地扭过头,不想回答他。
"我不知道他竟然是这麽胆小的人。"邹之宇又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用手指抓紧了身上的被子。
"我的确找人教训了他一顿,但他就这麽害怕了,不敢来找你了。"邹之宇继续说,"那天,我担心你会一直不打算醒,才让他进病房来陪你。"
我回头瞪向邹之宇,咬著牙说,"你骗人!"
"那天,我看著你被车子撞到,你不会知道我是怎样的心情。"邹之宇的声音一低,说,"你不想见到我,我可以尽量不让你见到。你醒了,我比谁都高兴。"
"别说了!!"我捂著耳朵大叫起来。
"霄霄。"邹之宇凑近了我一点,在我耳边轻声说,"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最在乎你。"
我迅速地拉开被子躺了下去,面朝向窗外,没有再说话。
邹之宇也没有再说话,可也没有离开。我似乎也没有力气再赶他走了,紧闭著眼睛,只想快一点进到梦境里。
只要做梦,就会把从前的那些快乐的时光全部记起来。只要做梦,凌智对我的温柔就仍旧存在。那些才是真的。
头又隐隐作痛起来。我告诉自己,今天我所见到的,听到的,全是假的。
14
心情像栽进了一个坑里,拼命想爬起来,爬得高一点。但又老是会重新陷进去。
我这些天都没怎麽开口说话,爸妈大概也看出了这一点,想尽了办法逗我开心。在他们眼里,我大概仍是他们离国时那麽小的孩子,会因为几句好听的玩和几个漂亮的礼物便开心起来。其实,我只不过不想令他们著急,勉强露出了几个笑容而已。
邹之宇的出现每一次都会令我心情大坏,所以,他也识相地不经常出现。然而,我却像从邹之宇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不禁反省,我的存在,对凌智来说,是不是也这麽不必要,也这麽碍眼?我不敢去寻找那个答案。所以,我也不敢再贸然地下楼,再出现在凌智的面前。
邹之宇即使来找我,也没有再跟我提起凌智。他应该知道我听到那些话是极不愉快的,而且我也不相信他。凌智是怎样的人,我比他清楚。
想到邹之宇那天果然找人教训了凌智,我的心脏就愈发不安起来。凌智会不会是因为这件事才想疏远我?因为我给他惹了麻烦?
那天我所看到的凌智,并没有见到身上带著伤,或许他伤得并不重。我一边这麽胡思乱想著,一边心有余而力不足地作著复健。等到我能够下地行走,头也不会再痛得厉害,已经是接近开学的时间。
我在医院里捱了这麽久,凌智也没有再来看过我一次。
然而,我在出院当天却又看到了他。
他......和另外一个男生在一起。
我承认,我嫉妒得快发狂。对我如此不闻不问,却跟那个叫祁海的男生形影不离,他眼里究竟谁更重要,似乎已经不需要猜测了。
我走出住院部时就已经看到他,他应该也是看到了我的,但他紧接著停住了脚步,将头偏向身旁的人,似在说著什麽。直到我走过他身侧,他也没有再将头转过来。
我握了握拳,转头用力地瞪向他。那个叫祁海的男生也许察觉到我的视线,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後伸手推了推凌智。
"你们认识?怎麽不打招呼?"祁海低声说。
没等凌智回答,我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打招呼?需要吗?我不稀罕......我走在路上,感觉灰尘将我的眼睛迷住,酸涩难忍,於是伸手揉了揉。一揉,却更酸了,甚至掉下了几滴液体。
邹之宇赶过来拉住我的手臂时,看到的大概就是我丢脸的流眼泪的样子。
他怔了一怔。在我爸妈走近之前,他又迅速地反应过来,让司机将车子开了过来,并且让爸妈先坐进车里。就这麽几分锺,我已经将眼泪擦干,恢复成正常的神色。虽然很讽刺,但这就是邹之宇和我从小养成的默契。
坐在车里,我闷不吭声地望著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其实眼睛里什麽也装不进去。心里乱糟糟的,想著刚刚凌智逃避的神色。我努力了很久,才让凌智不再躲著我。然而,现在又回到起点了,并且,他身边又有了一个人。
我看起来,真是一点胜算也没有。经过这场车祸,我已经觉得我没有当初的勇气了。
在爸妈眼里,邹之宇永远那麽值得信任。我也不想拆穿他的面具,毕竟,他从小就跟我家走得很近,我的爸妈恐怕比他的爸妈更亲。爸妈在HOTEL订了房间,然後叮嘱邹之宇好好照顾我。我听著这话,在心里冷笑了一下。
邹之宇连声应是。吃过晚餐後从酒店大门走出来,他便忘乎所以地搂住我的肩。
我瞥了他一眼,没有挣扎,只是说了一句:"你以为你做的事情,只要我不说出来,就可以瞒住所有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