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看起来没有变,微笑、优雅、谈吐风趣、仪态潇洒,画廊里的小姐只觉得老板越来越温柔而且心情良好,希欧多尔却在菲面对自己的笑容里,感受到莫名的失序与混乱。无以言欲的错乱感从菲的动作中传出,动作很规律、必要、而且无误;但那就像被太阳晒乾表面的泥沼,看似正常普通的表面经不起重压,如果站上去便会陷落灭顶。
希欧多尔并不想逼迫菲,也告诉自己尽可能的等等看,然而一旦开始反省,就会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焦躁传染了菲,然後在压抑焦躁的同时觉得菲对待他越来越温柔。
并不是自虐的想要伤害继而觉得那是爱,只是不想要这样的温柔;菲的温柔在瞬间的安抚後是更长久的焦躁,而这个部分即使发脾气也无法解决。
表面上很和平,希欧多尔知道他们正在恶性循环里原地打转,菲显然也很明白;虽然不知道对方如何,希欧多尔很清楚意识到自己为了找出解决的原因,已经渐渐变得去怀疑所有可以给他答案的东西,而这样其实非常不好。
不好,却又无法阻止自己不去想,当发现画从书柜整理过的那天开始缓缓消失之时,就会更想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希欧多尔不觉得菲发现自己看到画,收走画应该只是想到;然而,以陆续缓慢的方式消失,却很奇怪。
即使不记得位置,但菲应该知道他对书做什麽都不需要解释,他可以很轻易很安全的搜走所有的画,无需留下让自己看见的风险,这麽做既乾脆又方便。
可事实上画是陆陆续续的缓慢消失,甚至让希欧多尔有确认的时间机会,发现画像熄灭的烛火那般渐渐消失,希欧多尔抽出了几张偷偷留下夹在谱里。没有留下人物画,但从画夹里抽出最老而且画面比较完整的静物画,以及数量最少的风景画。
虽然不知道自己还能从上面看出什麽,但就这样被收走总觉得很可惜,下次要再看到应该非常困难--在能够打听到的范围里,菲从来没有让人看过他的画。
等希欧多尔知道的时候,他才知道再看一眼不只是困难而已。
「菲!你在干什麽!?」
难得地在夜晚转醒,身边的人却不在,打开房门却是异样的风与燃烧的味道。
「......希尔?」火光照亮的面容轻轻一笑,映著红发彷佛浑身都在燃烧。「怎麽了?」
菲没有理会冲过来的希欧多尔,也没有理会火焰的烧灼,捻住纸角、抖手轻晃,让火势更大,灰烬残炎片片崩落,流火的光芒彷佛连手都吞没了一般。
「你还问我怎麽了!?」握住菲的手腕压向打开的冰冷水流,火焰的热度瞬间消失,光线昏暗得让希欧多尔看不出菲有没有受伤,只觉得握得再紧都握不住。「大半夜你在烧什麽?」
「......没什麽,只是没用的文件而已。」被握得很痛、水很冰,菲不知道希欧多尔激动什麽,但并不想挣扎,仅是望著希欧多尔拉著他的手反覆冲洗检查。
「烧文件你会需要等我睡著再烧?!还烧得连自己的手都不在乎?!」忍不住又加了手劲,菲半掩在幽暗里的表情连忍痛的变化都没有,让希欧多尔躁怒泄气地放松,一点点的握揉。
「你只是吓到了,希欧多尔,」柔软地念著名字,菲隐含笑意的声音像在安抚孩子。「那只是看起来惊人,不会烫,我没有受伤。」
「那这里呢?!」指著菲的心口,希欧多尔觉得自己无法克制愤怒,为什麽还是要笑呢?!不管是发脾气还是哭闹都无所谓,冰冷的说多管閒事也好,为什麽还是要笑!「你知道我在乎的不只是这些!如果我只在乎你的身体我们今天不会是这样!你在烧什麽?那不是文件纸!」
看到纸角的时候其实就知道答案,如果想要隐藏就不该逼问!但是、为什麽是烧掉!
默默燃烧、完全没有解脱的样子,夹在火焰与黑暗间无限孤寂!那为什麽还要笑著烧掉?!
菲怔愣而略微错愕的望著希欧多尔,水很冰冷,被那只手抓住的地方,更冷。
不知道自己呆楞了多久,菲只觉得安静很漫长,无法分辨自己思索了什麽。
「......你看到了。」
菲终於不笑了,很平静平淡的表情,不可能......不可能会高兴的,不管是看不见笑容的自己还是菲......
菲不知道自己给予的手里是空的,自己的手里真的有抓到什麽吗......?
「我看到了,所以--」是因为想把真心给自己,所以要让自己挖开伤口、赋予伤害的权力吗?「菲,你烧了那些吗?」
「哪些?」菲开始笑,带点病态的愉快。
「菲!不要装傻!你知道我说的是什麽!」
「是的,我知道,希尔,不用那麽大声我也会知道,我知道我烧了什麽......烧了自己创造的东西有什麽不对吗?!」
在压抑里微微上扬加重的语气,灰化的笑容覆盖在认真的神情上,看似安抚,却拒绝了很多。
「......没有任何不对。菲,没有任何不对;你处置任何属於你的东西,都不需要任何人的评断。但是--」手覆盖上菲胸口的瞬间,兴起了拿菸烧烫的冲动。「这里属於我,你答应过,所以......」深呼吸,努力不去介意对方的表情,让自己能冷静些。「至少告诉我为什麽是你的义务--告诉我,为什麽要烧掉它们,为什麽,烧了那些画?!」
记忆的美景 -- 11(中)
「至少告诉我为什麽是你的义务--告诉我,为什麽要烧掉它们,为什麽,烧了那些画?!」
「为什麽?」笑容悠然。「烧了...不是比较好吗?」
「--我不想面对你还玩文字游戏,菲,不要把问题丢回来!我怎麽知道比较好或比较不好!?告诉我为什麽!为什麽一点一点的烧掉画、为什麽藏在书里、为什麽你会不知到自己的真心在哪里?!」
菲微笑的脸在幽夜中惨白如蜡,突然意识到从刚才开始希欧多尔的碰触就很有限,彷佛全身都在忍耐。
并不知道自己凑向前去,当疼痛令自己回神时,菲才发现自己被更加愤怒的希欧多尔推开、压在橱柜上。
怎麽回事?...为什麽会这样呢......?
「......抱歉......」
「......不要道歉......」把头埋在菲的颈间,希欧多尔痛苦地呢喃,一点点抱紧怀中的人。菲英俊的脸认真恍然地道歉,正常却毫无血色,身体不自觉地细细颤抖著。「菲,不要道歉...我只是......想知道为什麽,不是要吓你也不是要逼你......我只是想知道该怎麽办而已。」
贴蹭著怀里的人,希欧多尔觉得那止不住颤抖的躯壳是空的,怎麽拥抱都不在手中。
「......为什麽......我也不知道......我该说些什麽?」
平稳柔软的声音越显得迷惑,越是脆弱的让人难过。
「每个为什麽我都想知道。」
怀里的颤抖渐渐和缓,希欧多尔抱著不再僵硬颤抖的男人,仍旧无法放心。
「我不知道怎麽回答你。」菲的回答又轻又简单。
「那麽......为什麽要烧了画?」希欧多尔尽可能放轻语气,让它听起来不像质问,「不忘也没关系......我说过,不忘也没关系,你可以什麽都不用舍弃也不用烧毁,为什麽......还要烧了画呢?我不可以信任吗?即使怀疑...你也可以大方试探我的信任啊,菲,这有什麽关系呢?为什麽会想烧了画?」
为什麽会想烧了画?
菲轻轻眨眼,开始烧画的那天也是这样安静又黑暗的夜晚。
他错愕自己画出的模糊画像、脑中经过的想法,然後他把模糊的画放到酒里染红,惊惶翻出清晰的图画,觉得触目所及一片空白。
莎士比亚说爱情并非温柔,而是粗暴、专横、野蛮宛若荆棘刺人,并不是温柔了就不是爱,而是爱不等於温柔、爱情不只有温柔。
一直都知道爱情并非温柔,但温柔是最容易的美丽、最幸福的谎言、最安全的给予,人会拒绝专横,但不会拒绝温柔。
「......不是为了忘记......」烧画并不是为了跟过去告别......
「那是为了什麽?」
为了什麽?
烧了整片的玫瑰跟烧了画,哪个比较需要为什麽呢?如果我给的从来只有温柔没有真心,那过去跟现在又是为了什麽引火燃烧?
「......火焰很美...」
希欧多尔觉得自己正在僵硬。
「...灿烂又明亮,温暖却也伤人......不用自己的手就可以温和彻底的抹去痕迹,烧了......就可以不看也无法反悔......」
撕得再细碎也可以拼回去,但是火焰卷起的那刻就已经不容反悔;不需要暴力,却更安静更彻底。
「菲?那是什麽意思?你真正想烧掉的是什麽?!」希欧多尔松开怀抱,望向菲的双眼,那片冰蓝色此刻是无限剔透,无波无澜看不清深浅。
「...我......」菲眨眨眼,泛起自嘲的笑容。「没什麽,早点睡吧。」
「菲,说清楚一点!」强迫逃避的人看向自己,好不容易说了一些为什麽又要逃呢?!
「......希欧多尔,」
菲略显冷硬的表情令希欧多尔瞬间有些退缩。
「我答应把心给你,但不代表你能命令我。我想休息,请放开。」
「你知道你在说什麽吗?菲?」
希欧多尔受伤错愕的表情让菲移开视线,又强迫自己转过头。
「...答应你的真心,我会给你,我从不拒绝情人的要求......我只是...在做我觉得该做的事、我会努力,请......在给我一点时间。」
「--给你时间把能烧的都烧完吗?!」希欧多尔觉得这样的质问除了伤害毫无意义,但如果菲可以不在乎他、缩回自己的壳,那他为什麽要在乎?!
菲微愣,只一瞬间又恢复平常的表情。
「你不喜欢的话,我不会再烧了。」
「我要的不是顺从!如果你快乐就算放火烧房子我也不会阻止你!可是你快乐吗?菲?你快乐吗?你的眼睛是冰蓝色的,连心也是吗?我认识你的时後觉得你好寂寞,现在的你就不寂寞了吗?」
「......有你在身边,为什麽会寂寞?」
「不要再笑了!」希欧多尔的咆哮让菲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不要用问题回答我!对著我哭有这麽困难吗?我都能对你咆哮为什麽你就不能对我发脾气呢?!菲,我们都知道完美只是场骗局!我可以不要温柔不要顺从、不完美也没关系、不美丽也无所谓,把真心给我!然後它就会是最美的!」
「......以物易物,你把真心给我。」菲啼笑皆非的表情宛若破碎的琉璃。
「对。」
「爱我吗?」
「爱,菲,我爱你。」
「那真是--让人嫉妒。」菲神色阴厉地笑著,情势互换的把希欧多尔压在橱柜上。「真让人嫉妒,希尔。」
「......菲?」
「为什麽你知道我不知道的事呢?为什麽你有我没有的才华呢?」菲握紧掌下的手腕,觉得自己疯了一样的笑望希欧多尔在疼痛里惶恐的脸。「为什麽你知道你爱我,为什麽你知道我的真心不见了?」
「菲......」如果手腕受伤就无法比赛,音乐家的天性让希欧多尔不自觉的先担心手,然後,放弃所有的挣扎。
「我知道......其实我一直都知道,虽然我可能有一点骗自己......我知道爱情并非温柔、体贴不是顺从,但我觉得我爱你,我觉得我对你比喜欢更多,那为什麽不是爱呢?!为什麽我的真心没有给你我不知道!?」
......那是自暴自弃的表情,即使还有很多没说的秘密、即使不知道菲想隐藏的事物究竟是什麽,那平淡的表情已经痛苦的令人不想再看下去了。
「我觉得我爱你!我一直都很努力,不论过去还是现在,我觉得我都很努力的去爱--可是你问我真心在哪里,你说我弄混了世故和温柔,你用我喜欢的吻还有最讨厌的菸味问我何时把真心交给你......」
菲失控的握力让希欧多尔只能忍耐疼痛,努力不发出任何声音。
「我不觉得特别快乐,也不觉得有什麽寂寞,为什麽让你看到我烧画答案就全都变了?因为你问了所以我想那是真的没有,连我自己都怀疑那应该就是不真实的...可是......那究竟差了多少?我们之间究竟差了多少!为什麽我不知道我的真心在哪里!」
菲低吼咆哮,然後放开希欧多尔的双手,一边退开,一边为自己的激动恍惚,想看看希欧多尔贵重的双手有没有受伤,却终究没有靠近。
「......晚安,希、」
「--真的不知道吗?」很小心的活动、推揉著双手,希欧多尔低著头,看著菲转身离开的脚步顿了顿。「如果不知道......你又是为什麽要烧画呢?」
如果要销毁,可以丢碎纸机;想要发泄,用撕的更快更直接,为什麽会选择用烧的呢?
菲没有回答,只是离开。
记忆的美景 -- 11(下)
「......希欧多尔,放下弓,别让人说我虐待学生。」莫克用手指敲敲桌子,看他的学生一脸木然地放下乐器。「把袖子拉起来,让我看看你的手。」
「......不用看了,莫克,」希欧多尔隔著袖子握上隐隐作痛的指痕。「只是有点痛,没有受伤。」
「有没有受伤医生说了算,」莫克挑挑眉毛,「去给我看医生,然後把诊断证明带回来,今天到此为止。」
「莫克,我没问题。」希欧多尔觉得莫名的焦躁起来。
「我觉得很多问题,」莫克原本打算离开,察觉学生的情绪变化,又坐回位子上。「首先,就算你现在真的没伤,我觉得继续练下去它就真的会受伤,身为一个指导者我不能这麽做。」
希欧多尔保持沈默,望著他的老师习惯性的敲桌子。
「虽然很想痛骂你这个笨蛋在比赛前搞什麽鬼,但显然骂了只是浪费力气时间,所以我决定把力气省下来。」
「......谢谢您的英明睿智。」
「本来我不想问,不过你这样说我就得问问,」看著希欧多尔硬扯出来的笑容,莫克面无表情地叹息。「手是怎麽受伤的?」
「不是受伤,」希欧多尔实在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如果不回答,今年老师说不定又会禁止他出赛。「只是被很用力的握住......所以会痛而已。」
他已经不年轻了,跟那些二十出头的小鬼比起来,他的年龄即将达到许多比赛的报名年限,他不能也不想放过任何机会,毕竟他为此安分沈默地努力这麽久。
菲也不年轻了,为什麽还要一而再、再而三的看著机会溜走呢?
莫克望向希欧多尔微微出神的脸,觉得很担心。
「他对你施暴?」
座师的询问令希欧多尔失笑出声,摇摇头。
「莫克,我是不会反抗的人吗?我可以为爱疯狂,但我不会为爱委屈。」
心想谁知道呢?莫克点点头,想著疯子可是不知道疼痛疲倦委屈的,但没有说破。
「吵架了?」
「那不算吵架......我觉得不算,虽然他有点生气。」回忆几天前的事,希欧多尔有种从头到尾都是自己声音的错觉...虽然菲最後说了些比较激动的话,动作也不再温柔,但那样能算吵架吗?
莫克指指希欧多尔的手。
「不算吵架?差点打起来了?」
「只是动作激烈了一点,我们打不起来。莫克,我可以抽烟吗?」
「不可以。你觉得这是你最近某些曲子进步神速的原因吗?」莫克难得的挑起角度鲜少改变的眉毛。他希望他的学生能够成功,希欧多尔是他抱以重望的学生,但更重要的,希欧多尔的音乐很诚实。
无与伦比的音色细致又透明清澈,同时也具备难以形容的感性与复杂的深度--这些是这孩子用努力与忍耐换来,而即使如此,这样的音色在无法清楚描述时,给人最直接的感动是诚实,无暇的诚实。
对自己诚实,对音乐诚实;虽然据说是个没节操的花花公子,但如果只是上床那就是各取所需,如果他不够诚实,那这麽多女人的怨恨早就追得他不见踪影,更别说进步与练习。
因为很诚实,所以情绪起伏无法控制表现力的时候,原本深不见底的音色就能看得见原本不知道的东西。
所有的艺术都很诚实,所以无法欺骗;即使嘴上说没事,只要拿起琴跟弓,一个简单的音都能让会听的人听出所以然,而这孩子从来没发现他音色的特质,也没真正理解过自己诚实的一面,但他了解想做的事;比起名气,更喜欢用自己的音乐掳获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