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殷泠睡得并不平稳,身旁有人,这个事实让他无法安眠。脑子里一直回旋着这几日来发生的事,忽而是与青梦羽缠斗,忽而眼前又幻出雷少卿的面庞,他正要说话,突然脚下一空,整个人向下掉去,心脏猛地一阵抽搐,殷泠睁大双眼,直勾勾盯着屋顶。
是梦。
屋子外透了曦光进来,空气出人意料的清新,殷泠想起了昨夜的那场雨,遂转头看向身边,没人。
这人起的倒早,冷着脸坐起,却在看到对面的人时呆住。雷少卿靠墙坐着,左手搭在身前,右手旁是从不离身的利剑,他的头微微垂下,因为这个姿势,大半脸庞被遮住,借着晨光,殷泠只看见阴影下抿直的唇线,光影交替,出奇的漂亮。猛然回神,他有些不自然地撇过头去。
他竟全然不知此人是何时下床,若对方心怀歹意,自己怕早遭了暗算,思及此,殷泠暗暗咬牙,万莫图一时之快放松了戒备。不过。。。木床虽旧,也并非容不下他二人,这人既已就寝,为何又会在墙角熟睡。嫌弃自己?殷泠的脸色陡然一沉。
雷少卿却是爽快,醒来后对上殷泠探究的目光,坦然道,因昨夜见殷泠睡不安稳,猜想或是对方不喜与人同眠,自己便另寻了干净处睡觉。说是干净处,却也勉强的很,殷泠看了看雷少卿濡湿的大片衣摆,没说话。
屋顶多了几块木板,是雷少卿在屋后的乱石堆中翻出来的,约是早先搭建这木屋时留下的残块,两人忙活了半日,虽则如今这屋子远望颇有几分百衲衣的味道,但好歹不再漏水。雷少卿抹了抹额头,他在外闯荡已久,体力活自是不在话下。只是没想到,他略略斜眼,殷泠这‘富家公子'会来帮忙。这边殷泠却早在肚子里将雷少卿骂了千遍万遍,不过做做样子虚情假意的询问可有用得着自己的地方,谁料对方竟当了真。这一忙活便是半日,按了按腰,殷泠站起身,随后悲哀的想起自己左脚带伤。低下头看看满手的泥泞,他有些无奈的勾起唇角,我一定是疯了。
日子就这么安静地过,殷泠每日里看着雷少卿拎着野味笑呵呵的回来,看着对方扛着竹竿悠闲地踏出木门,而自己就对着一林子枫叶,一眼洌泉发呆,太平静了,他有些木然,往日的一切就似被神女峰隔住,一边是江湖恩怨血雨腥风,另一边是心境平然海阔天空。若非这几日下来,怕是殷泠也不知自己原来也能如此安静,但这种陌生的感觉带给他的只有焦虑,他有太多的事要做,不能为这一时安宁乱了阵脚。他甚至有些恨雷少卿了,所幸对方迟钝,被瞪了几天也没发现,倒是一口一个‘殷兄'叫得欢快。殷泠终于不耐,拍案而起,"我既叫你‘大哥',你唤我‘殷兄'便是错了礼数。"雷少卿闻言笑道,"为兄疏忽了,泠弟莫怪。"殷泠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方才堪称粗鲁的动作,立时僵住,雷少卿望了他一眼,不明所以。
于是,日子仍旧在雷少卿欢快的唤着‘泠弟'和殷泠的日益无语中继续。
第三章
发生改变是在一日清晨,如往常一般微白的天空,清爽的气息,刚刚跨出房门的殷泠却没了往日的闲情逸致,他的视线落在前方枫树下的蓝衣人身上,神色漠然。
早起之人正在练剑,殷泠注意到的时候,他已起了剑势,在泛着红枫的晨光中划出凌厉的幅度。黑剑红穗,舞如练,翩如燕。黝黑剑身映着曦光,折出一片冰凉。人动,剑动,光动,影动,殷泠看不清对方的动作,幽暗未明的光线和纷繁袅绕的枫叶遮挡住对方,只听一声清啸,道道剑光自叶中透出,周身红叶骤成碎片。殷泠一惊,碎心剑!雷少卿便是以这一剑成名!
那人收了剑,才发现呆在门旁的殷泠。"泠弟,可是扰着你了?"殷泠只略略勾了勾唇角,做出别人看来他在微笑的动作,"大哥剑法精湛,只怕当今武林已难逢敌手。"
雷少卿挠挠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愚兄些微剑术,不过尚可自保。若是青盟主到了,只怕走不过三百招。"
"青盟主已是不惑之年,大哥尚年轻,要我说,这五年之后,青盟主必是大哥的手下败将。"
雷少卿闻言不由望了望殷泠,后者注意到他微微皱眉,立刻移了话题。"大哥,我饿了,可有什么吃食?"好似方才不过自己随意的一句玩笑。雷少卿果然上当,与他说笑起来。殷泠面上虽笑,心中却冷了几分,雷少卿救他一命,虽未曾索要回报,但事实如此,自己已欠下他一份情。再者,此人武艺高强,武林中亦素有善名,若不能用,惟有杀之。所幸如今他对自己全无戒心,拉拢他,万不得已,下手时也方便。
几日相处,雷少卿却是对殷泠愈发上心。此人虽则平素一张笑脸,可脸笑心不笑,这也罢了,世上小人多如此。可上次这人一笑,却让这漫谷红叶作了陪衬,濯濯水光失了颜色。不由暗叹,泠弟若是常笑笑多好。而综合分析所得,殷泠不会做饭,不会生火,不会烤肉,若是让人抛在荒郊野外,要么茹毛饮血,要么饿死荒野。这人是怎么当上玄教右使的?
待人接物彬彬有礼,行事说话无一不显出其良好的教育,可最初几天,就在这份礼貌的背后,显示出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坚决。后来几天,此人每每显出的一种可称之为无奈或者说是无语的表情却让雷少卿高兴起来,原来他也不止一张脸。于是,激发殷泠礼貌背后的多样脸色便成了雷少卿的每日必修课。
而对于雷少卿的屡屡"进犯",殷泠竟也不如前两日般发怒。习惯果然不是个好东西,他有些无力的想。雷少卿绝对是他以前从未遇到过的类型,居然可以对自己的怒瞪和威胁视而不见,更。。。有些得寸进尺的征兆。甚至于好几次对着那张脸,他都很想扑上去看看是不是有张人皮面具附在上面,到了最后,索性眼不见为净,全当眼前晃悠的此人透明。
到了第六日,殷泠本就不重的腿伤已基本痊愈,雷少卿心知肚明,也不点破。只是第二日经过枫林,看见一人跪在殷泠面前时,他愣了愣。
那黑衣人听见身后声音,转身抽刀护住殷泠,一气呵成。雷少卿暗赞,好俊的身手!就凭着这份机警和动作,此人也可名列江湖百名之内。殷泠眉头一皱,喝退此人。他没想到子泽会在此时找来,更没想到雷少卿会在此刻返回。今日,正道已集结幽冥谷外,若自己此时出发,三日行程,到达之日,玄教定已被重创。那时入教却是最好。
"大哥,承蒙几日照顾。小弟教中有事,需尽快返教。"
雷少卿点点头,打从见到那黑衣人起,他就知道殷泠会向他辞行。聚散分合,自然也不必做什儿女姿态。
"何时启程?"
"即刻动身。"
雷少卿笑意不变,送了殷泠出去。待到返回后见七日里热热闹闹的小屋突然变得异常安静,一时有些别扭。叹口气,算算时日,已是躲了一月有余。瑶大小姐就是再有耐性,应也是放弃了吧。于是哼着小曲收拾行囊,不经意间触到随身的玉箫,心中一动。
这边厢,雷少卿一离了视线,殷泠立刻唤出子泽,倾身问道,"教主可有消息?"
黑衣人低眉敛目,"唐夕仍在闭关之中。"
殷泠冷笑,看来他让人截了正道攻打玄教的消息是对的。此时应是知道了吧。可惜,晚了。
"属下办事不力,让主上遭此险情,请主上责罚。"跪在地上的人毕恭毕敬,殷泠冷眼看着,此人自七岁起就跟在自己身边,出生入死几遭,脸庞因带了三道伤疤显得有些诡异,却不损其英俊的外表,反被这几刀带出了几分正气。一直以来,殷泠从未怀疑过他,但细想这次坠崖始末,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起自己的得力下属来。
"此事还有几人知道?"自然是指其诈死之事。
黑衣人冷汗涔涔,半晌说不出话来,殷泠这一问,他便已经知道陷害殷泠的是谁。对方突地一笑,看得黑衣人胆战心惊,"子泽,你跟了我多久了?"
"已有十一年。"
"十一年,已经这么久了。。。"殷泠喃喃道,"你知道,你我虽为主仆,我却从未将你视作外人。我不希望有人坏了我们的关系。"前半句还是软言细语,到后面却是出奇的冷漠。
子泽一震,沉着脸痛下决心。"属下明白。属下。。。知道该怎么做了。"
很好。殷泠弯起唇角,纵身上马,刚转过身,就听身后传来一阵箫声,清亮高昂。
"主上。。。"子泽见殷泠一阵发呆,出声询问。
殷泠笑着摇头,"无事,我们走。"原来这人也不是对自己的离开无动于衷的,也罢,行走江湖总有见面的时候,若他当真隐退,自己闲暇时寻至此地也可。
七日言笑,几何真心。飞马绝尘清箫送,神女笑看几多情。命运便是如此奇特,雷少卿本无意角逐武林,若未遇到殷泠,他日他称霸江湖,雷少卿也不过一笑置之,自过他的逍遥生活。殷泠若未遇到雷少卿,若未见到雷少卿的那一剑,不过继续戴着面具与旁人虚以委蛇,娶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女人装饰门面。可便是这神女峰下的相见相识,结下了两人一世难解的孽缘。
第四章
楚州东门向西百里有一狭谷,四周绿林阴阴,古木参天,谷内因有巨树遮挡,整日里也难见着阳光,其中道路更是百回千转,难觅方向。但凡有进入谷中的猎户无一生还,遇上阴雨时节,便有阵阵马蹄声自谷中传出,更唬得当地人不敢靠近,只说天兵天将在过路哩。时间一久,这谷的名字也渐渐被人们所遗忘,有外地人问及,只低了嗓子,哑声道,那是死谷。
如今,就在这谷外,一人白衣赤马,玉颜峨冠,一双桃花眼中尽是凉意,直盯着入谷处。腰间插着一把萧遥扇,左侧挂着一块火红的玄火令,衬着白衣愈发显眼,殷泠并不担心有人识破他玄教右使的身份,或者说,他本意既是如此。
已经在此站了半个时辰,殷泠有些急躁,青梦羽率众攻入幽冥谷已两个时辰,谷中还无动静,他竟是高看了他么。
幽冥谷中现下几乎全是他的人,早吩咐了他们佯装抵抗,将青梦羽等人引入唐夕练功的密室才是目的。唐夕,想到这两字,殷泠眉头一紧,此人无甚心计,但其武功,实在太可怕了,漫说他,便是自己与青梦羽联手,也不过七成胜算。让唐夕对上青梦羽,再好不过。
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白衣人眼睛一亮,再不迟疑,打马入谷。密室外石门已破,青梦羽定已入了密室!因为激动,殷泠握着缰绳的手竟有些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为了这一天,他计划了五年,今日之事,绝不能有太大差错。
一路狂奔,有不少人几乎是立刻地便辨出了他的身份,问明青梦羽等人的所在,殷泠向密室疾驰而去。既然是要做戏,便要做足,殷泠在这点上从不含糊。待到门口,见密室外的空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体,不少正道人士集结门外,正与教中弟子交战,现场乱成一片。一人眼尖,认出了殷泠,"殷右使!"
"楚堂主?!"那人满脸污迹,一身如浴血瀑,若非手中的武器,便是过目不忘如殷泠,定也认不出他来。玄教首位者为教主,下分左右二使,分管八堂,自左使鲁不明失踪,这八堂实际已归于殷泠名下。"教主现在何处?!"
"密室内!"楚晨英双刀瞬间已至殷泠身旁,踢开一人,也顾不得什么,两只眸子几欲喷出火来。"青梦羽那老匹夫也在!"
看来他们已入密室争斗,殷泠暗忖,正合了他的心意。
侧身躲过一剑,殷泠喝道,"我去帮教主!"若不能见到唐夕的尸体,他寝食难安。
"右使!"楚晨英急急将他抓住,眼中是掩不住的慌乱,"教主走火入魔!"殷泠左眼一跳,最好的情况!"已辨不得敌我!"
"?!!!"心中大惊,什么意思?!在这最后关头,事情竟脱出了他的掌控,略一沉思,已有了决定。"我去救教主。"说罢两三下打入密室中,因为心急,下手也顾不了许多,过身之处只听得惨叫连连。
楚晨英大慰,还当殷泠担忧教主安危,心中高兴,大喝一声,转身再度扑入正魔两道的较量之中。
这边厢,冲入密室的殷泠却是惊惧大于急躁。沿路所见的尸首有正道中人,更有玄教弟子,却无一例外的被人打断经脉,点上死穴,那是玄教秘籍天极宝典中的功夫。唐夕当真已不清敌我,见人就杀么?原想凭着自己的身份靠近偷袭,青梦羽从旁协助,兴许还有几分胜算,如今又当如何?但若是错过今日,唐夕突破天极宝典第七层,再想杀他,难如登天。
密室过道内烛火影摇,不断有惨叫自前方传出,殷泠突然有了一种错觉,这路的尽头,是否就是奈何桥下,彼岸花旁。早知如此,不若当初狠心抛了那虚名,就留在那神女峰下,与雷少卿日日言笑,岂不大好。可惜殷泠便是殷泠,现下虽如此想,倘若真时光流转,他也定不会有半分动摇。
约百步的走道尽头是一间可容百人的方形石室,四围饰以明珠,恍如白昼。唐夕青衣尽散,赤足披发,赤焰掌风连连扫过身边众人,快不见影。青梦羽勉力支架,身上已带了两处掌伤,更有那武功低微的,被一掌打倒在地,立时绝了呼吸。殷泠倒吸一口冷气,这样的唐夕,他可有胜算?!
"教主!"没有迟疑,殷泠立刻跳入战圈,相助唐夕。青梦羽脸色大变,一个唐夕尚且杀之不易,如今再加一人,无异于雪上加霜。唐夕却管不了这么多,他已失了神智,眼中尽皆火红,哪里辨得出人听得出声?感觉有人在向他靠近,本能地出掌相拼,殷泠一愣之下已被重重摔了出去。伴着一声清响,墙上的夜明珠碎了一地,石室内突地一暗,唐夕狰狞面目,更如鬼神一般。殷泠甫一张口,便是一口血喷出,只能以手压住不断翻腾向上的血气。
"殷右使!你怎样?"一人扑在身上,以掌送过内力,殷泠抬眼,见是七分堂堂主,反手抓住对方,神情激动,"教主怎会如此?!"
齐宣一脸痛苦地看着不远处纠缠的数人,涩声道,"教主练功时被人所扰,已走火入魔,敌我不分。"话音未落,殷泠已是一大口血喷了出来,身上不住颤抖。"那密室内。。那些。。我教弟子。。。。"后面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眼见对方点点头,神情更是痛苦。
"右使!"
"右使!"
石室内仅剩的玄教弟子都聚了过来,六个人都带着伤,身上有点点血迹,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右使,我们怎么办?"一人问道。如今教主已疯,自然是问殷泠。
殷泠有些茫然,在这待下去绝对是死路一条,但若要他弃唐夕而去,也决不可能。"你们先走!我留下!"
众人皆是一惊,唐夕如今见人就杀,留下无疑是找死。何云生扶起殷泠,他的左手已断,便是如此简单的动作也疼得满头大汗,"此处危险,不如出去再作打算。"
毕竟自己的性命要紧,何云生这一提议,众人纷纷附和,"不行!"齐宣脸色惨然,若是唐夕冲了出去,幽冥谷今日定遭血洗,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听他如此说,众人也没了主意,面面相觑。身旁突然一声惨叫,又一人被唐夕所杀,眼见正道中人越来越少,若再不出去,只怕一个都走不掉。
"他妈的!"有人向地上啐了一口,"今日我便是犯上又如何?!不杀了唐夕,我们全都要死在这里!"直称唐夕,这人显是已有了反乱之心。
殷泠大怒,一个巴掌抽过,那人被打得不稳,跌坐在地,而打人的这方似也用尽了力气,好容易平下喘息,厉声道,"教主平日待我们恩重如山,怎可说这混账话?!"受了这一巴掌,那人倒也没说话,只草草抹了抹嘴边的血迹,瞪着殷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