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潋雪莲

到得湖畔，早有一艘画舫停在岸边，大红漆身，外有三层红木围栏，朱户隐薄纱，倒是风雅之处。还未登舫，已有两个白衣少年迎了上来，两人均是一样装束，略高的那人圆脸薄唇，眼睛有如一缝，稍矮的那个略要瘦些，左右两个酒窝，即使板了脸也带三分笑意。两人正要参拜，被殷泠一把托起。
"这两人是我的贴身小厮，这是停云，这是息雨。"
"香案已准备妥当，请主上和青姑娘，雷大侠登舫。"息雨略矮，敛眉笑道。
一入舫内，便觉香气袭人。檀香炉上游丝袅绕，轻纱漫拂，一琴一几，窗边是红木桌案，上有清茶一壶。"这琴是新置的吧。"青汶轻车驾熟，早寻了平日位置拉了雷少卿坐下，见着那琴，又欣喜起来。她本是爱琴之人，练武不成，便整日里找世子切磋琴艺，可惜天无禀赋，若在擎天堡内谈及小姐之琴艺，十之八九人会哭笑不得，说白了，四个字，魔音灌耳。总算青大小姐有些自知，在殷泠面前很是腼腆，只略略赞了那琴如何如何，便被转了话题谈起窗外景色来。
那两人谈笑风生，雷少卿自然落单，起身踱步出舱，只觉一阵清风扑面而来，精神为之一振。舱外两人早迎了上来。"雷大侠，怎出来了？"
雷少卿笑笑，推说这边风景更是宜人。停云还要说话，被息雨一推，见对方暧昧的眨眨眼，停云大悟，认真道，"雷大侠，你真是好人。"雷少卿摸摸鼻子，转了注意去看湖中景色。青山如洗，水墨两色相映，碧波轻漾，涟漪微起，水中诸景皆带了如玉润色，远远望去，湖水一平如镜，难怪得了玉屏这名，怕也是缘此。湖中点点画舫停游，岸边一片落木，黄叶纷飞，秋色散尽。忆及神女峰下枫林漫山，红霜铺天，雷少卿心中一动。那是他此生所见过的最好看的地方，他日若是自己厌倦红尘，便寻了这般住处渡此余生也好。
殷泠盯着雷少卿。
自那人出来他就注意到了，于是寻了借口出舱，不料却看到此番美景。青丝狂扬，白衣如雪，腰间玉色长萧，三尺青锋，人又随意迎风而立，配上水墨般景色，便真有如立于天地之间，再无其他。"倾天立世惟一人。。。"殷泠暗笑，都说自己貌比倾城，殊不知这才是绝世风范，又对正要见礼的停息两人使了眼色，勿要扰了那人。
美景醉人，雷少卿并未注意身后动静，沉默半晌，自腰侧摸出玉萧，此情此景，万般情绪皆在心中涌动，借了萧声喷薄而出。
声起，仿若起至幽冥，而后清亮，尾音直达天际，万千世界唯此一乐。在神女峰下便见识过此等萧声，如今听来，又是不同。万木凋零，悲秋哀时，萧声竟是与秋色如此贴合。殷泠被这萧音一荡，早忘了要做之事，只盯了那人的背影出神。突然"琤"的一声，殷泠惊住，有人弹琴！
琴音自不远处的画舫内飘来，悠悠荡荡，竟暗合了萧声之节拍。雷少卿一喜，转了调子，舫内那人也是转得极快，琴声如影随行，两人相和，渺渺天音绝彻天地。一曲终罢，雷少卿已有些喜色，朗声道，"在下雷少卿，未知尊下何人，可否一见？"这话是加了内力送出，那画舫内出来一红衣女子，探向这边，后又掩嘴笑着回舱。这边殷泠听雷少卿言语中已有相交之意，脸色难看至极，停息两人不觉，停云仍玩笑道，"这般琴艺，不过主上十一，公子何必舍近求远？"
雷少卿还未开口，殷泠已笑着回答，"琴艺倒是其次，贵在知音，"又对雷少卿道，"恭喜大哥寻着知己了。"雷少卿赧然，"泠弟见笑。"殷泠说的轻松，一旁的停云息雨却是再不敢言语，自家主上的性格如何不知，这般和善，就不知道那倒霉的人是谁。"好琴！"青汶耐不住，听了琴音也跑出来，见了对面画舫，欢笑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瑶华姐姐！"

第九章
雷少卿，殷泠俱是一惊，碧霄仙子瑶华？唯恐避之不及之人就在眼前，还是自己提出相见，雷少卿追悔莫及，殷泠没想瑶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脸色也是沉的吓人。
却见那边朱纱一挑，紫衣女子翩然而降，新月眉，丹凤眼，左眼下一滴泪痣，不是瑶华是谁。青汶本就与瑶华交好，见人落下，立时迎了上去，瑶华对她一笑，便转了目光看向雷少卿。三年前她与他相遇在西子湖畔，那时他下水救人，被自己瞧见，讽笑他堂堂一大侠竟不会御剑之术，他也不恼，自己便对这好脾气之人留意了三分。没想两日后重游西湖，又碰见那人，他身旁那人倒似久经风月，也不管那人阻拦与自己搭讪。见那人一脸从容，却绝口不提前日之事，心中好笑，后来与其表明心意，竟吓得他落荒而逃。恼的是那人怎的不解风情，怒的是她自认貌美，雷少卿竟不为所动，拂她之意，这才穷追而至。本是认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可追了三年，他竟是铁了心肠不愿与自己再见一面。风雨三载，她早已不是当日那个天真女子，否则今日，她又怎会再见着他？
原说再见一面便断了念，可如今人在眼前，早已想好的狠心话还是说不出口，一时无语。雷少卿有些尴尬，倒是身后的殷泠见两人眉目传情，怒上心头，"碧霄仙子琴艺堪称一绝，今日让殷某受教了。"
瑶华微微一动，她自然知道雷少卿身后之人是谁，虽曾放出话去若有相见定要讨教，但在意中人身旁，也只好收敛一些。"殷教主过奖。"淡然一笑，已全了礼数。殷泠挑眉，这人三年里倒也不是全无阅历。
这两人一见面就火药味极重，青汶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决定明哲保身不说话，雷少卿自然被逼做了中间人。"瑶姑娘，一别三年，你。。。"话未说完已被瑶华打断，"雷少卿，那日之事考虑的如何？"言语冰冷，早没了当日娇美味道。雷少卿很苦恼，为什么世子说这样的话就屡试不爽，到了自己，美人就冷眼相对。他虽不讨厌瑶华，但要他答应婚事却是万万不可。
殷泠看雷少卿脸色便猜着几分‘那日之事'的内容，笑道，"大哥既是不愿，仙子何必苦苦相逼？"
瑶华侧目望去，较之三年前一面，如今的殷泠浑身散发着一股霸气，举手投足也多了大家风范，心中冷笑，这教主之位一坐，连霸气也坐了出来。照例要讽他两句，雷少卿连忙插在两人中间，突然对着瑶华一揖到底，"在下不过一游食之人，瑶姑娘聪慧，莫要在在下身上误了时日才是。"拒绝之意再明显不过，瑶华当下变了脸色。这一船人皆在此，他如此说要她情何以堪，青汶虽亲近雷少卿，却也不想瑶华难过，怯怯道，"卿哥哥，瑶华姐姐对你之心昭然，你竟如此狠心么？"
雷少卿苦笑，他觉得最近自己苦笑的次数太多。殷泠也在笑，心中发笑，却是真正意义上的笑，原以为雷少卿对瑶华有情，没想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但殷泠并不知道瑶华接下来要说的话，他若知道，怕就不会笑得如此轻松了。
雷少卿也不知道，所以当瑶华说出那句话，他陡然变了脸色。
瑶华恨道，那夜你又为何说爱我？若非那句，她怎会天涯海角寻他。
雷少卿没有开口，他开不了口。脑子里满满是那夜之事，原以为不过醉梦一场，他记得他傲指明月，起剑弄影，对月下之人倾吐爱意，却不料梦中尽皆是真，原是他认错了人，表错了情，害了瑶华三年时光，一段深情，这要他如何回答。一生唯一一次的告白，就这么阴差阳错，成了笑话。
瑶华静了半晌，见雷少卿无意开口，轻道，我在碧霄阁等你。青汶辞了雷少卿和殷泠，跟着瑶华离去，雷少卿并未阻拦，瑶华与她情同姐妹，定不会让青汶吃苦，不过这碧霄阁却是非去不可了。回头看见殷泠仍是一脸冷意，雷少卿摸摸鼻子，任何一个男人在朋友面前被女人质问都不是光彩之事，何况是这男女之情。"泠弟，今日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殷泠只道，"大哥那夜可是喝醉了？"
雷少卿赧然，他没想到殷泠会提及此事，此时他只想找个地方安静的想想如何对瑶华交待，斜了眼岸边，不过五丈距离。殷泠知雷少卿想走，笑着拉了他的手道，"自重逢以来，小弟还未同大哥交心，如今正是机会，大哥莫要推辞才是。"说罢也不管雷少卿脸色如何，拉了人径直走向舱内，又暗中对停息两人下了命令，不过须臾，诺大的画舫便只剩了舱中两人。
瑶华之言是真，她虽极爱雷少卿，但性子直率，不屑拿这等事诓人。雷少卿若是对瑶华说了那话，不会躲她三年不肯相见，此事，雷少卿不知。殷泠冷笑，好一个酒后吐真言，怒气自胸口漫上，他为他伤神至此，他竟已是心有所属，想到这咧嘴一笑，雷少卿因对方这难得的表情瞪大了双眼，随后叹道，殷泠果真秀雅，连这般动作也如此好看。
殷泠心中烦乱，倒也无暇顾及对面之人，他昨夜本已下定决心，今日琴萧相和，此后再见陌路。谁料瑶华突然出现，她对雷少卿之情倒是昭然，甚至几番出言相逼。雷少卿爱上了别人，他会为那人笑，为那人扰，看着眼前端正的脸庞，想象他对他人嘘寒问暖。。。无法忍受！"你可是有了心爱之人？"殷泠的呼吸有些急促，平日里异常冷静的人说这话时声音里多了半分颤音，这是他第一次失态至此。
雷少卿沉默，殷泠便知道了答案。
盛怒之下反平静下来，他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脸色一暗，趁着对方不注意出手，本以为十拿九稳，却被雷少卿轻易化解。
"你防我。"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出，哀怨狠恨。
约是惊讶殷泠反应，雷少卿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若非处处设防，他怎能活至现在。
"我原以为你从不防我。"
雷少卿自嘲一笑，"若是不防，我怕早已陈尸于此。"殷泠不再说话，手下攻势愈发凌厉，逍遥扇或开或合，急攻对方要害。未满三十招，雷少卿已变了脸色，殷泠所用的招数绝非当日可比，不过三年，就算不眠不休，也不应有此等内力。且扇过处带起炽热一阵，雷少卿心惊，三年前他曾遇到过同样的情况，那人内力深厚，掌下亡魂无数。"你练了天极宝典？！"
殷泠一笑，天极宝典本就为玄教镇教之宝，他是教主，如何练不得？虽只四层，但已足以对付雷少卿。
手中一抖，青锋被欺入的扇柄一带，脱手飞落，掉在桌案处，殷泠怎会放过这个机会，以腕为柄，已将雷少卿制住。三年前殷泠在雷少卿手下走不了三百招，三年后，百招内，雷少卿已败。待平缓下呼吸，雷少卿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恭喜泠弟神功有成。"全然不将此时的危险放在眼里。
殷泠道，"若今日是别人，我还会在檀香中加几味药。"他从不做无把握之事。"但因是大哥，我想赌一把。"
雷少卿皱眉，什么意思，小看自己？"赌什么？"他顺着殷泠的话问，分散对方的注意，只要有半炷香的时间，他就能冲开穴道，殷泠挑了挑眉，却不说话。雷少卿无法，只得自己起了话头，"泠弟今日是何意？"他自问没有开罪殷泠，他们一个浪迹天涯，一个沉心教事，不可能会有交集。
殷泠上前，白皙修长的手指抚上对方眉眼，雷少卿本能的欲往后退，苦于穴道被点无法移动，只得眼看着殷泠冷艳面庞在眼前放大。他们靠的极近，眼对眼，面对面，见雷少卿圆睁了双目，带着一脸疑惑与警惕，殷泠想笑，方才的一腔怒火被这人一瞪，早没了踪迹。明明是个已近而立的男人，却露出这般天真的表情，心神一荡，顺势抱住雷少卿。被抱在怀中的人仍是不明就里，一会杀他，一会抱他，这人不是犯了什么病吧。
对方逐渐用力，雷少卿担心自己的腰被发疯的某人折断，试着开口道，"可是受了什么委屈？"殷泠一震，猛然抬起头来，雷少卿一愣，猜对了？殷泠盯了雷少卿半晌，突然笑起来，"少卿，我喜欢你。与我在一起罢。"

船外水波轻漾，冠鸟清鸣，舱内薄纱轻绕，一片狼藉。雷少卿发觉自己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我爱你，拆开了每个字他都认识，合在一起却陌生的紧。殷泠把头埋在雷少卿的肩窝，与昨晚一样的姿势，紧搂住对方腰身的双手却逐渐向下，便是雷少卿再迟钝，此时也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你疯了？！"他怒道，也顾不得是否会血液逆流欲强行冲开穴道。
"若真是疯了才好！"殷泠也怒，气自己的痴心竟被他人当作疯癫，若是发疯，他何至如此痛苦？！雷少卿惊怒，眼前之人太过陌生，他认识的殷泠该是清高绝傲，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几分寂寞几分可爱的男子，谁料出谷后他一变再变，冷血无情，手段狠辣，如今又说喜欢自己。那七日中的殷泠，竟是他特意做出的假相么？"我能拒绝么？"雷少卿皱眉道，人已回复平静。
"不能。"殷泠抬头，红唇落在雷少卿耳根处，"从我决定不杀你的那一刻起，就不会再让你离开。"雷少卿的脸很红，活像沸水里捞起的虾子，殷泠以为他不识风月，淡然一笑。却不知雷少卿实是过于着急，激愤难平，这才红了脸，他灿然一笑道，"我会让你爱上我。"
耳畔一声冷笑，殷泠直觉不对，心中警铃大作，可还未出手已被对方点了自己穴道，形势陡变。暗恼自己沉溺情欲竟未注意雷少卿何时解开穴道，殷泠冷了脸。雷少卿有些狼狈的理好上衣，抬头正好对上殷泠一脸不甘，"我说的话，句句是真。"殷泠开口道。雷少卿看着殷泠，恍惚三年前这人站在一林子红叶中也说过同样的话，那时他枫叶满衣，冷颜含笑，便把那一谷枫香树，一眼洌泉比了下去。"执念。。。"雷少卿轻道，却不知这话是说给谁。
殷泠恨道，"执念又如何？雷少卿，若要摆脱我，便在此时取了我性命，否则天涯海角，我定不会放过你。"雷少卿却不理他，挑起纱幔看了看外面，转头对殷泠道，"你身上的穴道半个时辰内便可解开。"殷泠知雷少卿要走，挣扎起来，"雷少卿！你若是走，休怪他日我不留情面！"
雷少卿也不理睬，只淡淡道，"后会无期。"说罢转身离去再不回头，殷泠眼看着人从自己视线中消失，几乎咬碎一口玉牙。停息二人就在岸边，见雷少卿登岸，便迎了上去。雷少卿笑笑只说有事先行离开，两人不疑，待雷少卿走后方登上画舫。"主上！"
半晌，有声音自舱内传来，"雷少卿呢？"低哑深沉，息雨几乎就要怀疑里面那人是否是殷泠，殷泠说话从不露感情。
"雷大侠已于半炷香前离开。"停云恭敬道。
一片死寂。时间好像停止了流动，舱内铺天盖地的恨意蔓延出来，息雨不自觉顿了呼吸。
"你们在外面守着。"
两人如蒙大赦，连忙应了，退后两步。没人敢面对盛怒下的殷泠。
一炷香后，舱内传来几声巨响，停云正要上前询问，帘一挑，殷泠缓缓走了出来。
面若冰霜。
殷泠没有说话，平日里或讽或笑的眸子里冰凌一片，停云见殷泠直直盯着前方，眼里似有物又无物，虽好奇却也不敢造次。息雨没有抬头，他太惧怕此时的殷泠，身上有些抑制不住的微微颤抖。
"回教。"殷泠在嘴边划出完美的幅度，你既要逃，我便平了这天下，看你能逃去哪里？！

第十章
玄教教主殷泠将迎娶青梦羽之女青汶！
这事莫说江湖中人，便是市井小民也知一二。殷泠何人？三年前一战得了教主之位，两年前入北天门，不过一年便升任柳州分堂堂主，其为人处事皆得了江湖称赞。青汶乃武林盟主青梦羽之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人又貌美知礼。更重要的是，青梦羽膝下无子，这入了擎天堡，便占了地利人和，下任盟主定是殷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