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教上下一片喜气,总坛前车水马龙,前来祝贺之人络绎不绝。殷泠平日爱静,不想与这些人照面,便推说婚前事忙招待不周,寻了僻静处赏景。成亲之日定在二月,约是青汶早说过此事,自己上门提亲时青梦羽也不奇怪,爽快应了。还有三月,三月后的洞房花烛夜,擎天堡将从武林中消失。殷泠不由有了好心情,依了武林盟主的影响,雷少卿能逃去哪里?念及此,心神一黯,他何尝不想两情相悦,但他丢不了教主之位,丢不了雄心壮志,正如雷少卿丢不了云游四海的性子,若不然,找到那人再好生相劝,相信总会守得云开见日出。
正思索间,一阵笛声悠扬,自远处飘来,殷泠看了看,是小勺园方向。这小勺园乃总坛中最为偏僻之处,三年前他夺了教主之位,何云生不服,愤然辞去堂主之职,殷泠怕他纠集旧部,便囚他在小勺园。齐宣竟也随了何云生而去,同住此园,他虽不再是教中人,但余威仍在,如今又是摆明要保何云生,殷泠无法,只好任其自生自灭。
算来,已是两年未见,殷泠信步跨入小勺园,但见园中青松傲然,松下石桌放有一盘未下完之棋,旁有一人黑衣锦带,正是吹笛者。那人回过头来见着殷泠,先是一惊,后又笑开,"不知教主驾到,有失远迎。"话里满满讽刺之意。
殷泠也笑了起来,自自己谋得教主,齐宣便没给过好脸色,他本就不在意此人,自然不恼。"没想齐兄亦是风雅之人。"齐宣唤殷泠为殷教主是讽刺,这‘齐兄'之称又何尝不是。齐宣斜他一眼,面无表情道,"过奖。"言语甚是不耐。
殷泠扫了眼庭院,有些奇怪另一人为何不在,他知何云生恨他入骨,若在平日,早冲出与其厮杀。"何云生呢?"
齐宣微微一滞,看了看屋子,淡然道,"昨夜未曾节制,累着他了,现下应还在睡罢。"殷泠觉着这话奇怪,细想往日监视两人的子泽所说,一愣之下反应过来,立时红了俊脸。他虽有过风月之事,男子同寝却未曾遇过,转念心想自己爱慕雷少卿,不由对眼前人多了丝亲近,又想到当日何云生大闹青玉堂,愤恨辞了堂主之职,齐宣想也不想尾随其后,当时还道他是以退为进,没想却是缘此。
齐宣见殷泠尴尬,有些好笑,随口问道,"教主可是有了喜爱之人?"本是一句玩笑,殷泠不语,算是默认。换作平时,此人胆敢揣度他的心思,早惹来一阵雷霆怒火,不知是不是因为有关雷少卿,一碰着这三字,饶是精明如殷泠也迟钝了起来。齐宣笑道,"观教主脸色,应是那位佳人不答应了?"殷泠"唰"的沉了脸,"两人之事,岂容他人置喙。齐兄但请顾好自家事即可。"冷嗤一声,转身便走。齐宣低声笑了起来,"那人不应,可是有了意中人?"殷泠浑身一怔,再不停歇快步离去。
齐宣笑着看殷泠远去,眼里半分笑意也无。一人行至身后,皱眉道,"你为何骗他?"正是齐宣口中久睡未起的何云生。齐宣冷笑,"若非如此,他怎会卸了半分心防?他既毁了玄教,我便要他失却一生至爱。"
何与云生道,"你怎知他。。。"‘爱'字在口里绕了几圈,还是没说出来。
"他为那人摔了‘雅胜',那琴跟了他十年,听闻平日里他人碰上一下都会被严惩,如今看来,他可是宝贝那人的紧。"
"那你也不用说你与我。。。"何云生涨红了脸,一向直率的他结巴起来。
齐宣歪头一笑,"你与我如何?云生,我既说过你我是兄弟,便一生是兄弟。"
"再无其他?"
"再无其他。"
却说殷泠黑着脸回了沁竹轩,子泽早已在轩内恭候多时,见他进来,连忙跪下。
"十日内,我要知道三年前雷少卿在杭州发生之事。"冷笑,他倒要看看,引得雷少卿思慕之人,是何等绝色。
十二月初十,雷少卿入碧霄阁,江湖雷动。
思慕瑶华的垂首顿足,爱恋雷少卿的两泪涟涟,世子一高兴,在京城雁归楼大宴三天,奇怪的是,平日里对世子多加约束的世子妃也不阻拦,由着世子乱来。世人只道世子世子妃都与雷少卿交好,引为乐谈。而此时玄教总坛内,一人捏碎了手中的茶杯。
"此事是真?"殷泠眯眼。
"属下不敢隐瞒,江湖中俱已传遍。"晴风躬身道。
殷泠将这话重又过滤一遍,‘入',多么巧妙的字,足可令人产生误会。但那人如今身在碧霄阁却是不争的事实,唇角上翘,便是那人已成亲又如何,他殷泠想要的东西,还没有得不到的。
"晴风,你送喜帖去碧霄阁,务必亲自交由雷少卿。"想想又道,"还是你随本座前往罢。"不是他所想则好,若是的话,殷泠沉下脸,他也并非善于之辈。
碧霄阁隐在碧云山中,因山入云霄而得名,此处原是碧霄山庄,瑶华继任庄主后嫌这名字,便改了碧霄阁。殷泠此刻便站在碧霄阁山门外,等待山童通报,他既是以送帖之名前来,便不能落了礼数,让瑶华平白占了理去。
不过片刻,瑶华已出现在眼前,殷泠有些惊讶,以碧霄仙子对他的厌恶,就是让他空等两三个时辰亦在情理之中,更遑论亲自出迎。"教主别来无恙。"瑶华笑道。
殷泠略一思量便得了答案,雷少卿自然不会将那日之事说出,他仍是他的"泠弟",且瑶华对他不满大半也是为雷少卿,如今这好心情,是否是说她的目的已然达成?脸色一暗,强忍怒气道,"听闻大哥如今在阁中,本座特来送上请帖。"说罢便要入庄。
瑶华一个转身,已阻在殷泠身前,玉臂轻抬,"教主请留步。"
"阁主什么意思?"不称"仙子"而唤"阁主",殷泠显是动了真怒,意在提醒瑶华莫做有失身份之事。
"没什么,"瑶华莞尔一笑,平添殷泠三分怒意,"少卿在昊天居。"殷泠听她唤"少卿"已是怒极,冷笑两声,早忘了如平日般掩饰自己。瑶华也不恼,反有些快意,不得不说,如今她对这表里不一的魔教教主的兴趣是远高于雷少卿的。见殷泠脸色愈发不耐,在对方发难前截住,亲自领了人前往昊天居,殷泠看着前方带路的婀娜身姿,起了杀意,就算没有雷少卿,这般戏弄他之人,他也决不会放过。
只是。。。要杀她,决不能在雷少卿眼前。
思索间人已随着瑶华入了山庄,碧霄阁依山而建,地势陡峭,殷泠一边与瑶华搭语,一边暗暗观察庄中各处,将来攻打此地,又多了几分把握。临近昊天居,就听前方欢笑不断,殷泠浑身一震,这人在神女峰底也是这般笑,恣意狂傲,一晃三年未闻,隐隐竟生出几分隔世之感。瑶华未见殷泠异样,笑着解释,"少卿多又是与人把酒言欢,不过几日,他便与这阁中上下称兄道弟起来。"殷泠心中绞痛,他唤他"泠弟",也是与这众人一般么?不自觉加快脚步,却又减了分内力,疾步入院,院中十数人席地而坐,地上摆着几个酒坛,当中朗声大笑者,正是雷少卿。
距那日湖上一别已是五月有余,这人看来倒似全不在意,更比往日潇洒许多,听见这边动静,那人回过头来,见着殷泠时微微一怔,又立刻掩了尴尬笑笑,殷泠沉默,那日在舫上他既说了那话,便没想过再与雷少卿做朋友,况且,如今的雷少卿,想也知不会拿他当朋友了罢。既如此,莫如断的干净。
与雷少卿喝酒的是庄中仆役,今日不由分说被拉了来,此时见一陌生人突然出现在庄内已有些奇怪,待看到来人身后款步前行的瑶华时,都立刻丢了瓷碗手忙脚乱的站起来。"小姐。"瑶华虽在外界被称为一阁之主,但庄中众人多是看她长大,这‘小姐'的称呼是无论如何也改不了了。雷少卿怕众人被罚,连忙解释,瑶华也不在意,心道便是你这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如何猜不出今日之事,雷少卿见瑶华面无不悦,方转了看向殷泠。
"大哥好兴致。"殷泠冷道,言语里不觉带了几分醋意,瑶华奇怪,侧目望去。
雷少卿道,"泠弟,我有话与你说。"
殷泠面色又沉了几分,这声‘泠弟',便是这人五月来思索的结果么?心里虽是不满,但仍是随着雷少卿来到屋后的竹林中。万木枯槁,冷清一片,殷泠没来由的有些心烦,因为雷少卿,他已经几番乱了方寸,而殷泠从来便是任性之人,今日种种俱都记在心上,他虽心疼雷少卿,却不代表能容忍他对着他人言笑。若非这极强的独占欲,他又怎会有今日的地位。
待至林中站定,雷少卿缓了缓,开口唤道,"泠弟。"殷泠冷着脸打断,"雷少卿,那日之后,你认为我们还可做兄弟?"这一句话,便断了自己的退路,雷少卿大窘。"我本以为你乃随性之人,没想也同那凡夫俗子一般,雷少卿,你可是觉得我对你的感情天地不容。"
雷少卿正色道,"泠弟多虑,若是真心相恋,便是背离阴阳又如何,实在是情感之事不宜勉强。"殷泠了然,看来这人果是对自己半分情谊也无,惨然道。"雷少卿,你好狠的心。"这般说法,已是示弱,雷少卿没想殷泠会如此说,一时怔住。"你既无情,我也无话可说,但愿雷大侠早日觅得佳偶。"雷少卿噎了话,早已想好的开导之词被全数打回,只能道,"教主能如此想自是最好,"殷泠黑着脸不发一语,雷少卿想了想,转了脸色,粲然笑道,"听闻教主二月初一大婚,恭喜。"
恭喜终于摆脱我么?殷泠也笑起来,"二月初一擎天堡,雷大侠务必赏脸才是。"雷少卿看着眼前人笑靥如花,哪里有半分方才的惨然之貌?想问他对青汶是否真心,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观以往殷泠对青汶种种,应是有情。娶了妻,安了家,这心也就定了下来,想到这不由望望殷泠,或许过个三五十年,这人娇妻在侧,儿孙满堂,忆及年少荒唐,也会哑然失笑罢。遂点点头,"那是自然。"于情于理,自己都应前往道贺才是。
殷泠脸色稍霁,又说了些无关之话,得知瑶华与雷少卿不过兄妹之情,更是倾城一笑,之后便告辞离去,经过昊天居时碰见碧霄仙子,瑶华照例说些‘不如多留两天'的客套话,谁想殷泠一口应了,瑶华愣了半天没反应过来。可话已出口,她既留了人,又怎能反悔,只得眼睁睁看着殷泠住进回风斋。这一住,便是三日。
雷少卿原以为殷泠会登门拜访,结果三日过去,还是半点动静也无,听庄中人说殷泠几日来醉心游玩,每日里在碧云山中上下,心里多少放下了些,心道那人应是自觉荒唐,回归正道了罢。
第十一章
第三日半夜,天气突变,片片雪花翩然而下,雷少卿起床推开窗户时,就对着一股凉意和漫川银装。天色渐朗,清新如洗过的青花瓷盘,雷少卿弹弹身上的粗布棉衣,心情大好。前三日多少有些避着殷泠,出门也比平日多几分小心,如今只道那人已然醒悟,自然不防。信步出了昊天居,一路赏景,时值隆冬,腊梅吐蕊,加之昨夜一场大雪,有点点白色零散的压在枝头,沉甸甸的犹如三月柳条。远远望去,院子里嫣红一片,却又与春日里桃花满园不同,一冷一暖,各有千秋。
不远处的梅亭中已有两女子嬉笑,看服饰应为庄中婢女,雷少卿暗道了声可惜,转身欲寻他处。方迈出步子,身后琴音夹了女子笑语传来。
"芷姐姐,这调子好生奇怪,哪里学来的?"女子声音宛若银铃,咯咯笑个不停。
另一人声音略低些,含了笑意道,"世子教小姐的时候,我悄悄学了些。"顿了顿,又道,"可别告诉小姐,她若知道,非剥了我的皮不可。"
"铃儿记下了,芷姐姐,你说的可是西王府的世子?"约是女子点了头,那声音又叹道,"看来小姐是爱惨雷大侠了。"一旁人笑起来,"雷大侠武艺高强,人又和善,小姐如何爱不得?"说罢也不再闲聊,专心勾起琴弦,若说方才还是半信半疑,这几缕琴音流出,纵是难以置信也不得不信,雷少卿如遭雷击。霎时,一股说不出是悲伤还是愤怒的感觉弥漫心头,易南华!这人就如此希望自己早日成家么?免得和他抢洛痕?雷少卿想笑,而事实上他不过是咧了咧嘴,比哭还难看。
相识十九载,看着那人从当初的小小人长成如今的英挺男子,什么时候这份爱护变了质,他不知道,也不想深究。曾想过护他一辈子,便把这份感情藏着掖着,不敢说出,后来遇着洛痕,那女子巧笑着将事情揽下。只是天不如人愿,雷少卿不得不面对最坏的结局,易南华和洛痕相爱。
那一日,他酩酊大醉,那一日,他终于在梦中将自己的感情和盘托出,谁知天意弄人。此后他仓皇而逃,也不知躲的是易南华还是碧霄仙子,呵,他还道瑶华何时变得如此精通琴艺,原来如此。。。回想那日在玉屏湖时,并未见着弹琴之人!雷少卿脑子里‘轰'的一声,再难把持,一拳重重打在身旁廊柱上,精致雕纹划伤手指,鲜血争先恐后渗出。手臂一阵麻木,而心中麻木更甚,还道怎会如此之巧,先遇青汶,再逢瑶华,原是那三人早定了商量,恐怕这计也是易南华所出吧。一声长叹,这苦这痛何尝不是自找,再这么下去,他怕迟早会给那位时时不忘张罗着给自己娶妻的世子逼疯。找个地方隐居江湖罢,不行!一闪而过的念头立刻遭到否决,要呆在一个地方超过两年,他绝对会浑身长霉。
揉揉发麻的臂膀,决定了!现在就去西王府摊明一切,兄弟肯定是做不了了,那人一句话,自己也好死了心,抛下唯一的包袱行游江湖,岂不大好?想到这心里也快活了三分,方才那朦胧的背叛之感全数消失,他早知世子爱的是洛痕,只因自己固执的守着最后一点羁绊不肯放弃,如今自己就要亲手去斩断这一切了。奇怪的是,除却悲伤,他竟还隐隐有了几分雀跃。
这么想着的时候,人已迈进昊天居的院门,抬头正对着一人,冷眉俊目,不是殷泠是谁。既出现在此处,应是来寻自己的。雷少卿略一颔首,"殷教主。"拒绝归拒绝,天生的好脾气加上不笑也带三分善的面庞,让雷少卿在任何时候看起来都是和善易于,人畜无害,而且,对方是殷泠。
那日冷静下来,他也曾想过,对神女峰下的七日,雷少卿并非不恋。漫漫红叶,潺潺流水,人间仙境也不过这般,身旁人赏心悦目,又如此好欺负,他可从未忘记那人瞪着满手泥泞蹲在地上发呆的表情,还记得当时自己可是笑足了三日。后来也想,等到年老,便去寻殷泠,邀他一同隐居在此,老来作伴,倒也不错。雷少卿确是喜欢殷泠的,但就是这点喜欢,早在之后的连连变故中消磨殆尽,而如今面对殷泠对自己口吐爱意,他除了头疼,还是头疼。
殷泠恍若未觉雷少卿的苦恼,低眉注意到对方垂在身旁还未包扎的手,忙道,"你受伤了。"雷少卿抬手看了看,毫不在意,"无妨,小伤而已。"这话说出来本是无意,听在他人耳里又是不同,殷泠还道雷少卿拒绝自己的关心,眼神换了几遭,最终归为平静,今日他是为求证一事而来,若在那之前便恼了,得不偿失,他缓了缓道,"那日在幽冥谷,你为何而来?"
殷泠的声音很轻,里面有自己也无法抑制的恐惧,语气甚至比他向雷少卿表明心迹那时更为小心,心里早打好了主意,若这人敢说出是为那什么世子的话来,便将人掳回玄教,生生世世不见天日,以偿心头之恨。雷少卿茫然,三年前的事了,哪里记得,这人又为何如今才问。想说不知道,但碍于对方的咄咄逼人和势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雷少卿终于还是认命的开始回忆那时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