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合掌大笑,"世子说雷大侠定能猜出,果不其然。看来天下最了解雷大侠的非世子莫属。"
雷少卿苦笑,"我倒情愿未曾结识过他。"
"你这人有意思,"女子轻笑,扶了雷少卿起来,"我要先说明白,药虽是我的,主意却是世子出的,"说着将人扶上在暗处的马车,安置在软塌上,"雷大侠,他日若要报仇,可别寻错了人。"雷少卿失笑,"那是自然,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女子眨眼,黑玛瑙似的眼睛里有光华点点,"小女子文箐,雷大侠,路上多多关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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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汶捉了雷少卿?"冷冽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堂中回荡,子泽俯首,只觉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是。"他低声道,面上不露半分。
殷泠略一思量,"他们向哪个方向走的?"
"滁州,应是往碧霄阁而去。"
论心计论阅历论武功,雷少卿都不应为青汶所捉才是,这其中定是有什么隐情的。莫非,他是自愿?殷泠惊住,雷少卿要见碧霄仙子?原因?一个男人要去见一个思慕自己已久的女人,还能有什么原因?他几乎控制不住全身的怒气,"他们现在何处?!"
跪在地上的人有些讶然,跟了殷泠这许多年,自然熟知他的脾气,像今日这般发怒却是从未见过。殷泠曾与他说过,怒气会蒙蔽人的心智,无论在怎样的环境,万莫因一时冲动坏了大事。当年殷泠被三圣手围追,身负二十七刀仍是谈笑风生,今日却为一小小消息勃然大怒。敛下澎湃思绪,子泽低头道,"两日前得的消息,他们已出滁州。现下应是到了渭水河畔。"
"吩咐停云,让他立刻收拾行李,随本座出教一趟。"
"主上?"惊讶殷泠的决定,子泽猛地抬起头。
"不过几日罢了,无需担心。"殷泠冷道,"还是子泽你质疑本座的决定?"
"属下不敢,属下这就去准备。"子泽暗自警醒,怎的一时激动忘了眼前人的可怕。明明冷血无情之人,在江湖中竟得了"温和谦逊"的称赞,也不知是江湖中人太笨还是自家主子过于高明。
殷泠并不知自己的怒气从何而来,他素来冷静,又怎会为了一个雷少卿方寸大乱?待子泽告退,心境渐平,又有些后悔方才的决定,但命令已下,断不可收回,他决不能让属下认为他是一反复无常之人。再仔细思索此事,心道去去也好,三年未见,访友亦是常事,想到朋友两字,殷泠心中一荡,他没有朋友。在他眼里,人只分两种,算计别人的和被别人算计的。雷少卿却是个例外,他是第一个殷泠觉得可以当作朋友对待的人,没有算计,只是朋友。碧霄仙子?那等女子如何配得上他?即便雷少卿要娶妻,也该是倾城佳人才是。
话分两头,这边厢受苦受难的主人公雷少卿在心底哀悼了一百遍交友不慎后,再次对眼前这个自称文箐的女子刮目相看。听其说话,观其行走,内力应是不高,却独独在下药上厉害的很。也不知她给自己下了什么药,整日里手脚无力,连独自坐起都无法,不由有些恨恨当日学武时怎就不看看药理,若悟得师姐百之其一,如今也不会沦落到此等任人摆布的地步。
"雷大侠!"驾车女子清亮的声音自前方传来,一阵风带起车帘,深蓝衣纱随风轻摆,身上铃铛玎玲作响,"与我说说你和瑶华姐的事吧~"等了半晌车内无人相应,文箐皱眉撇嘴,心中不快。
雷少卿想了想开口道,"我与世子流连杭州,巧遇瑶姑娘,世子生了结交之心,我们便认识了。"若不告诉她,一会不定又是什么刁钻点子,况且这也非什么难堪之事。
"是吗?"文箐话里满是失望,原以为会是英雄救美,以身相许的佳话,没想普通的有如戏里唱的才子佳人相会后花园。雷少卿暗笑,此人果然还是小孩心性,转了话题道,"你与世子是如何认识的?"
"他来我家,我去他家,一来二往,便熟识了。"文箐道。雷少卿却知世子向来眼高,平素也不与朝中大臣打交道,一来二往之说,也不过几家。女子既自称文箐,他便知道是谁了。
"你一直身子不好,还是早些回去,莫要让盟主担心了。"
"我也会些药理,自保还是没问题的。"女子得意,转又换了惊讶,"你、你知道我是谁?"
雷少卿大笑,青汶心知再装下去也不过是闹笑话,于是大方承认。雷少卿止住笑,"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
"哎?"青汶显是未曾想到,顿了一顿,不自觉勒住马缰,雷少卿的声音顿时清晰很多。"那年你不过七八岁,抱着我要去月亮上寻嫦娥姐姐呢。"
青汶浑身一震,雷少卿奇怪外面怎没了动静,车帘已被一把掀起,来人清丽的面容上有泪痕点点。"你是卿哥哥?"
雷少卿笑着点点头,顺便感叹下时光不饶人,当初的小妹妹如今已成了大姑娘,自己也是一大把年纪了。
"我。。。。"青汶有些手足无措,突然想起雷少卿现在还不能动,慌忙道,"我这就给你解药。"
俗话说无病一身轻,雷少卿终于重获自由,自然心情不错,青汶‘弃暗投明',不再逼着自己去碧霄阁,眼下,只要将小姑娘送回擎天堡,交给他爹青梦羽,雷少卿还是那个孑然一身,无忧无虑的江湖浪子。青汶的出现不过是一点小插曲而已,雷少卿心道。可便是这一点小插曲,让雷少卿费尽了心思。
青汶爱玩,每个她这般年龄的孩子都爱玩,雷少卿可以理解。但每到一个城镇,青大小姐都要逛上一整天,不放心她一人在外的雷少卿自然如影随形。
青汶爱美,每个她这般年龄的女孩都爱美,雷少卿也能理解。但每次逛街,青大小姐都要搜罗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回来,雷少卿的荷包自然消减的迅速,不得不开始考虑劫富济贫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
青汶爱笑,每个她这般年龄的女孩都爱笑,雷少卿绝对理解。但在他忍受着周围各色眼光赶走第十三批前来调戏的登徒子后,他开始觉得,原来爱笑也不是一件好事。
而最让雷少卿头疼的是,青汶不想回家。所以,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雷少卿在巧遇殷泠后那种发自内心的欣喜,而综观殷泠以前的种种表现,我们也完全不能质疑他在看见一个娇小身影偎依在雷少卿身旁时可堪张飞的脸色。
"大哥,这位是。。。"来人锦衣玉带,加之面上含笑,又是绝色容貌,青汶第一次见到殷泠,自是惊为天人。
殷泠最是厌恶他人盯着自己,可碍于雷少卿在一旁,也只得压下怒意,一派谦和表情。青汶回神,不好意思的笑笑,学那江湖中人拱手道,"在下青汶。"
殷泠恍然,"原是盟主千金,"转又对雷少卿道,"三年未见,小弟念大哥的紧,不如今日由小弟做东,凤阳楼区区薄酒,大哥和青姑娘务必赏脸才是。"青汶好容易碰见一个江湖人,连连应允,拖了雷少卿前往凤阳楼,雷少卿苦笑,三年未见,殷泠又恢复了其冷漠疏远,今日言语中更是多了几分怒气。他本想推辞,但见殷泠对青汶多有关照,眼里又多了几分他看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于是恍然大悟,心道做回月老,也算功德一件。
事实也证明,殷泠对青汶有意。不说凤阳楼上两人相谈甚欢,无人注意被冷落在一旁的雷少卿独自灌酒,后来殷泠几番相邀荡舟碧湖,雷少卿识趣,推说自己有事,将时间留与两人。殷泠也不勉强,说些保重之类的话便携了佳人扬长而去。雷少卿腹诽,怎得自己交的尽是重色轻友之徒,世子如此,连殷泠也如此。
而因为这段插曲中的插曲,三人在岱县一停便是四日,青汶每日里早出晚归,回客栈后兴高采烈地拉着雷少卿讲述当日发生之事,见她讲到殷泠时的一脸兴奋,雷少卿便知这事已成了八分,他也算青汶长辈,是应与殷泠好生谈谈了。
第八章
第五日清晨,雷少卿笑眯眯地照例将人交给殷泠,后又拉了对方在一旁低声道,"戌时三刻来我房内,我有事与你说。"说罢拍拍殷泠的肩膀,催促两人早些上路。其实雷少卿想的很简单,青汶是女儿家,这种事当然不能当着她的面讨论,单独约了殷泠问他打算,此事一成,他便带青汶回堡,等殷泠上门提亲。
奇怪的是,不过申时,青汶就回了客栈。说是殷泠今日里好生奇怪,与他说话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无趣得紧。雷少卿暗笑,心想约是泠弟猜到今晚他要与他谈论之事,心中高兴,这才忽略了青汶。安抚两句,又聊了些寻常事,待吃过晚饭送了青汶回房,已是戌时。
打开房门,意外地见到坐在桌边之人。"你倒是早。"雷少卿笑道。
殷泠一笑,烛火映在其玉色面庞上,平添了几分蛊惑。殷泠的美雷少卿是早已见识过的,如今人在灯下,却又换了一番感觉,竟有了三分妖冶。雷少卿忙敛了想法,这般形容已是对殷泠不敬。殷泠并不知雷少卿所想,取了桌上茶杯倒水,置于身侧桌面,这才悠然道,"岂有让大哥相等之理,不知大哥邀我何事?"
雷少卿就着杯子在桌旁坐下,思虑再三,开口道,"泠弟,你觉得汶儿姑娘如何?"
殷泠点点头,"天真灿漫。"
雷少卿大喜,"泠弟,你已二十有七,是该考虑成家之事了。"虽说早有准备,殷泠还是暗了脸色,"大哥之意,是要我娶青姑娘了?"
雷少卿浑然不觉殷泠神色有异,继续道,"自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泠弟若是有意,自然不应错过。"
殷泠知雷少卿是真心相劝,心中更是不快,静了半晌方道,"大哥,你今日邀我来,便单为此事么?"见雷少卿点头,不怒反笑,"其实,今日我也想确认一事。"
雷少卿奇怪道,"何事?"殷泠却不说话了,拿了他那勾魂的桃花眼直盯着雷少卿,风过烛摇,冷峻的面容上一片阴霾,雷少卿开始觉得不自在。
殷泠一笑,起身至雷少卿身旁。这人今日怎么回事?雷少卿不明所以,起身回望于他。殷泠给人的感觉素来冷冽,今夜被这昏黄烛火柔和三分,眉眼顾盼,却是生动不少。
雷少卿正漫无边际的想着无关之事,左臂突然吃痛,已被对方拉过抱住。"泠弟?"雷少卿皱眉,今晚的殷泠委实太过诡异。殷泠将头埋在雷少卿肩颈处,口中模糊说出几个音节,雷少卿凝神听去,似乎是"明白"一类。明白什么?莫非与刚才所说‘确认一事'有关?
想想还是伸手回抱,拍了拍对方的后背,这安抚性的动作明显没有起到它应有的效果。因为不过下一瞬间,殷泠已狠狠甩开了自己。雷少卿眨眨眼,他发现自己实在跟不上这位冷面美人的思维。"你可知方才我在想何事?"殷泠冷笑。
这是他第一次对雷少卿冷笑。
雷少卿愣住,这是殷泠第一次对他冷笑。幽冥谷一战,他见识过殷泠的狠辣,那死在密室内的什么堂的堂主他虽没见着,但听世子所言,死状甚是可怖。也是自那次,他明白了此人并非表面般简单,世子曾玩笑说你怎和这蛇蝎美人做了兄弟?被自己一笑带过。其实在心底,雷少卿还是有些庆幸,他看得出来殷泠是真心交自己这个朋友。可此次见面,雷少卿也知有些东西在他俩之间改变了,一旦改变,就很难恢复。而此刻,殷泠挑着桃花眼,嘴角微翘,虽在笑,却寻不到半分笑意,倒是能让人三伏天里生生一个冷战。雷少卿莫名有些心酸,殷泠如此,便是不再认他这大哥了吧。
郁闷归郁闷,殷泠的问题他却仍是要答的,所以雷少卿摇头,他不是殷泠,自然不知殷泠所想。
殷泠一直盯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从何时开始的呢?是第一次见面时留下的印象太过强烈,还是七日中过于轻松的相处?神女峰下时他问他,可愿与他闯出一番天下,他笑,只说平生大志不过周游四海。依了平日性子,早将拒绝的那人斩草除根,可他还是走了。说服自己的理由很简单,这样人,死了可惜。幽冥谷里,他救他于千钧一发,听到他的声音时,他方寸大乱,并非处境,而是惊讶那人为何而来。沁竹轩内他无法再放过他,端了毒粥却又几番后悔,待到后来他匆匆离开,他发觉自己竟是有一丝窃喜。三年时光已逝,记忆中的那人却始终如初遇时鲜明,约是自己不曾交过朋友,便对这唯一合了自己胃口之人特别珍重,他给了自己解释。
再相见时,青汶的天真,青汶的单纯都碍了自己的眼。理智告诉自己,娶了青汶,以此进入擎天堡,从内部攻破,这是最好的方法。
可雷少卿在一旁。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在意雷少卿的目光,凤阳楼一聚,食不知味。后几日那人不在方正常了些,心里却又有些怒气,那人明知自己的意图,不闻不问,还推波助澜。平静下来又是一惊,他与雷少卿什么关系,那人本没有理由来干涉自己,这几日来,他夜夜难寐,百般思索不得其解。及至今日。
雷少卿压低了声音在自己耳旁道,"戌时三刻来我房内,我有事与你说。"那人的声线算不得动听,却是谦和清澈,音里本就带了几分调笑,如今又压了三分,加之两人靠得极近,有意无意中有湿气打在耳畔,殷泠停了思想,那日雨后清晨雷少卿在暧昧光影下抿直的唇线在脑子里清晰起来,很奇怪的感觉,他原以为他早忘了当日所见。
身旁便是温热气息,殷泠的手颤了颤,他突然很想拉过对方,给一个满满的拥抱,雷少卿的存在让他感到安心。
怔然间猛然被惊醒,自己竟是对他存着这样的心思么!
待到被青汶拉出客栈,思绪早飞回以往种种,哪里顾得上青汶在一旁说些什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今夜到此,也是为探那人想法,感觉他回抱自己,心中一颤,可还来不及高兴便从天上坠落,那人原不过视他如弟。殷泠要的却不是兄弟之情,思念转动间,神色愈发冰冷。虽是他爱上雷少卿在先,却决计不会说出,若要殷泠在爱人与霸业中选一个,冷血如他,眉头也不会皱一下定会舍了雷少卿。既然那人无意,自己也不会纠缠不放,自贬身份。你若无情我便休,何必做那劳什子的绕指柔。
殷泠退了一步,"今日七月初三,下月初三前,小弟必备下聘礼,前往擎天堡。"见雷少卿一脸平静,脸色方好了些。
雷少卿很郁闷。按说人生三大喜事之一,本该高兴才是,可殷泠阴沉的脸色,奇怪的举动,另有深意的话,无一不显示这事背后另有文章。这会儿殷泠突然又说要上门提亲,实在古怪,只是两人之事,他雷少卿终究是个外人,不好插言。还是将人送回作罢,师叔向来清闲,此等大事自然是丢于他烦恼。
七月初四,晴,宜出行。
殷泠早早便来了客栈,含笑看着正在下楼的两人,今日他穿了件翠色长袍,外罩浅色细纱,腰间一条纯白丝锦,绣金冠,登云履,黛青发,逍遥扇,一派公子模样。"殷大哥!"青汶又惊又喜,三两下蹦下楼来,殷泠对她笑笑,复又望向其身后之人。雷少卿一身白衣,同色发带随意将墨发一系,本是出尘之色,穿在他身上倒是多出了几分不羁。"青姑娘,大哥。"殷泠暗赞,笑容依旧。雷少卿回笑,倒如以往般开朗。
"今日秋色正浓,去玉屏湖游玩可好?"见雷少卿欲推辞,又道,"小弟明日便要启程回教,今日一别,又不知何年方能再见大哥。"
一番话说得极其诚恳,一旁的青汶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不说,雷少卿自然只得允了一同出游,权当饯别。青大小姐与其见面之时当然指日可待,可自己云游惯了,上次匆匆一别便是三年,此番别后,也不知能否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