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质朴忽然笑起来,似乎这时候才看见李刚,可是湿润的眼睛里仍然像是蒙著一层忧郁的雨水:"没什麽可包的,都是旧家夥,早都该扔了。"
李刚环视一周,竟也没发现什麽值得搬走的东西,一瞬间也感染了父亲此时忧郁的情绪,沈默了起来。
"真应了那句话,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李质朴无端端说道。
李刚一时无言以对,只得伸过手去握住他爹的手──他的手已经非常大,薄薄的手掌,手指细长,骨节均匀,是没经历过艰难和冰霜的,与李质朴的一双手比起来,恰似白玉与根雕,可是这样相握,也没有丝毫刺眼的感觉。
李质朴抬眼看他,灰蒙蒙地笑:"好歹在这儿住了十几年,可是一盘捡起来,十几年好似做了一场梦,醒来,跟十几年前咱们刚搬来是一样,冷冷清清的。"
"你舍不得这儿?"李刚挪近一些。
"有什麽......舍不得的。"
"嗯,比如说咯,我在门口的台阶上摔过一跤啊,房顶上长过小蘑菇啊,我在这儿度过了我的童年啊,少年啊,还考上高中了......"说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所有的,几乎都是自己的回忆,而关於父亲......
李质朴拍拍他的肩:"你就是在这儿长大的,我也是在这儿老的。"
李刚顺势歪进他怀里,找了个合适的姿势躺好,仿佛自己渐渐缩小变回幼时的样子在爸爸怀里打瞌睡,半眯起眼睛。
"你小时候,就喜欢这样,赖在我身上不走,还重得很,抱你跟抱个小猪仔一样。"李质朴伸了手去盖住李刚的眼睛,仿佛就此盖住了往事,"结果养了十几年,你居然还越长越瘦了,要是论养猪,我岂不是很亏?"
李刚瞬间弹起来,翻身把李质朴压在身下,双手上去左右开弓揪住李质朴薄薄的脸颊:"我是猪那你是什麽?"
闹了一阵儿,两人才坐起来,并排坐在客厅里,浑如一对兄弟。
李刚环视一周,伸手拍在李质朴大腿上:"来,咱们开始收拾,今天搬完了就好好休息!"
他率先起身,李质朴双手撑在身後,仰头看高瘦的儿子在房间里穿梭,很快上衣就湿了一大片,贴在身上,越发显出矫健的身躯,劲瘦的肌肉来。
李刚忽然回头,露齿一笑:"帅吧!"
李质朴瞬间如同被哽住一般,呆住了。
28
冷月清辉,洒了一地。
李质朴辗转难眠,虽然搬了一天家疲累不堪,心却被一种疼痛与欣喜交织的感情充满著,无法入眠。
他撑起身来,一直闭著的眼睛因为窗帘的缝隙透进来的月光而蓦然刺痛。然而视线还是渐渐清明,光线里映出李刚沈静的睡颜,因为今天搬家时被铁锅砸到手指,所以微微蹙著眉头,撅起的嘴巴让他看起来,一点也不似正从青涩中脱出的少年。
一室静谧,只听得见李刚规律的呼吸声。李质朴静静看了一会儿,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脸颊,眉毛,低垂下来的眼睫,高挺的鼻梁......就这麽让手指停留在滑腻而富有弹性的皮肤表面,仿佛抚摸一块热冰。
他目测了一下李刚现在的长度,比十几年前刚出生,被自己捧在手掌中的样子,变化何止万千!也许自己最近实在是太累,连心境也不可抑制地苍老了,或者,是更悲观了。
然而他已经疲倦到拿自己这样明显不利於身体的情绪毫无兴趣去解决了,只是将头歪在李刚的肩头上,胳膊靠著胳膊,把李刚身上裹著的毛巾被扯过来一半,让自己不那麽孤冷。
然而第二天早上,他惊奇地发现,身边竟然是空的。茫然地睁眼,耳边隐隐听见隔壁卫生间里哗哗的冲水声,他试著起身,被冷风吹了一夜的身体竟然有些僵硬,好容易缓过神来出来,正迎上李刚擦著头发进来。见到他猛地睁大了眼睛,瞪著他看了好久,忽然匆忙一低头进了屋子。
李质朴简直觉得自己是眼花,不然怎麽会好像看见李刚的脸红了?
冷不防李刚气势汹汹地从面前一闪而过,手上抱著枕头被子,大步走去客厅,往沙发上一扔,!当一下倒下去,扯过被子盖住脸。
李质朴呆呆看他脸上的被子一起一伏地随著呼吸而颤动,明白他的确是没睡著,只好倚著门框呆呆站著,直到原本放在床头的闹锺炸雷般响起,李质朴才大梦初醒地奔去卧室,关空调,叠被子,把剩下的一个枕头,藏到柜子里,才惴惴不安地出了卧室。本来想叫李刚回床上去睡,然而心中究竟还是为了不知名的怒火而纠结著,想了许久,等回过神来,已经煮好了面条。
熹微的晨光弥漫进窗子,面条烂在锅里,李质朴呆呆看著窗外不知谁家的窗子,窗帘还没拉开。
门忽然被撞开,李刚一步跨过来,关掉煤气,一边把面条倒出来一边颇不耐烦地嘟囔:"怎麽不叫我,快迟到了。你要吃不?不吃我都吃掉哦......"没听见李质朴的回话,他把面条倒进一个大碗里,一边吸溜著开吃一边走了出去。
李质朴愣了半天,觉得心里好似压了一块冰,几乎将呼吸都冻结了。转身从柜子的角落里摸出一只玻璃瓶,里面半瓶明晃晃的液体,还没开盖,就闻见一股清洌的酒香。他将酒瓶抱在怀中,仰起的脸上满是莫名的伤心。
居然,又好似回到了十几年前生活黯然无光,所有人都离弃自己,只能借酒浇愁的生活了。只是,已经没有那样一双满含著希望的幼儿的手抓住他沾满酒痕的前襟,也许,再没有拯救了。
於是,再度回到毫无希望的,一天一天就这样捱下去的日子了。
李刚迫不得已,将全副身心都投入到学习中,每晚都在教室耗到关灯才姗姗归来。自然,李质朴是要做好了晚饭,直等成了他的宵夜的。
他装作看不见李质朴近来越发抑郁的脸色,只是将七八科的课程的书都翻得烂熟,几次单科考试的成绩比起高一期末考试都大有进步,顺利进入一帮刚刚从高三战线上退下来休息的老师的法眼。只是老师在试探著找过几次李刚的家长之後,都不约而同对那位总是浑身酒气,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却总是有著沈沈醉意的父亲,有了很大的成见,认为李刚由这样一个单亲爸爸抚养长大,会不会对他的高考造成很大的影响,所以教研组专门派了一位女老师要她平时多注意照顾李刚的饮食起居。
偏偏苦了这位女老师,因为李刚虽然很少言语,却明显是个不好对付的孩子。她借给李刚补课为由,从高二正式开学起,就让李刚晚饭不要回家去吃,而是到自己家里吃,也顺便和自己刚刚上初中的儿子交流一下感情,互相学习──自然,这位老师对於自己美满幸福的家庭还是很有信心的。
只是李刚不太领情,每每吃完饭就礼貌地道过谢,火速回到教室或者寝室。而且不知因为什麽原因,李刚高二的第一次月考,成绩竟然下滑了十几个名次。高考中差零点五分都有可能是致命的,何况在一个不足一百人的班级里名次下降这麽厉害!
於是这位老师急了,左思右想就找了李刚谈话,目的竟然是让李刚以後周末减少回家的次数──李刚原本就住在学校里,晚饭不回家吃之後,就只有周末才能回去看看李质朴,他一听这话,当时就不干了:"凭什麽?我为什麽不能回家?"
"你不要急,你回家当然我是没有权利反对的。可是你每次回家,下一周回来就差不多有一两天的时间,不能专心学习,整天魂不守舍的,太影响学习了。"
"不是因为回家所以......"
"李刚,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你对你的父亲必定有很深厚的感情,可是,你想必也明白他对你不会有什麽好的影响。你看看你这次月考的成绩,真是──让我们几个老师大跌眼镜啊!"
"那个,老师,这次月考是大综合,我......我的历史本来就弱......"
"李刚!不要转移问题嘛......确实,大综合是一方面的原因,可是你每周都回家,我也不问你回家都干什麽,可是,如果影响到你第二周的学习,我是不依的!"
李刚皱起眉头,虽然已经竭力抑制自己声音里的愤怒,依然让这位敏感的老师觉出了冰冷的不悦:"老师,我觉得我回不回家和我这次考试成绩,没有太大关系,希望老师不要干涉我的生活。"
老师却也怒了,因为在她的一生中,爱学生到极致,总恨不得所有的品学兼优的学生都是自己的孩子,一辈子圈养在自己怀抱里,所以听到李刚这样说,尤其伤了心:"李刚,你这是什麽样的态度!老师自己也有眼睛,也有家庭,有自己的判断力,你父亲将你养育了这麽大,功劳自然是有的。可是如果你因为他,或者因为父子之间的感情问题,荒废了学业考不上大学,你......你的父亲也不会开心的!"
提起李质朴,李刚无端地眼睛里几乎冒出了火:"我就算考上大学,他也不会开心的!"
老师傻了眼:"啥?你父亲不想让你上学了?"
李刚兀自沈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一想起每个周末都要回去面对越发孱弱不知道背著自己怎麽糟蹋自己身体的父亲,他就一头的怒火无处发泄。憋在心里的烦闷终於造成了今天在这位老师的巧妙"点拨"下,再也压制不下去:"他才不会管我的死活......"
老师愣住,心里为了这个苦命的孩子不断哀叹著,同时也在替他打算今後的人生了。
李刚猛地说出了那句话,心里忽然醒悟了一般地,明白了什麽似的。
老师呆呆坐在椅子上,仰头看他不知道要怎麽安慰他。
"老师,要是,我是说,万一喜欢上什麽人,不应该喜欢上的,该怎麽办呢?"李刚浑然没有发觉自己说出的话,对於这位女老师来说无异於一枚重磅炸弹砸到面前。
"你......你居然早恋?"老师猛地一拍桌子,怒火飙升过後,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刚才的一番良苦用心,都是自以为是!
"老师我有事......先走了!"李刚抬起头,眼睛仿佛是擦亮的火柴,蓦地亮起来。
老师在他身後追出去,却只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飞奔著往校门口跑去──老师停顿三秒,猛地吼起来:"李刚!你给我回来!现在还没放学!"
29
李刚一通狂奔,心口激痛,却分不清楚究竟是因为跑得太厉害,还是因为某种有别於血脉的东西一直在心里冲突奔流,无法宣泄所造成的拥堵感。他停下来,弯下瘦长的腰,用手捂住了胸口,在楼道里喘著气。
下午四五点的时刻,楼道里很近,只有不甚透明的老旧玻璃,透进来黯淡的光线,他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模糊不清的一个狭长轮廓。即便用了十分的力气去分辨,也还是蒙昧的,就像每每出现在梦中的那个人的身影,他心里知道是谁,知道那个人的脸长的什麽样子,知道他的身体是软是硬,知道他的头发是软软的摸在手心里就像一块缎子──却偏偏不能说,就连在最最私密的梦里,也不能说个明白......
无端地害怕。
从一年前就开始折磨著他的莫名的感情。
原以为刻意的疏远,躲避,彼此不要靠的太近,会让自己冷静下来,却每每在目光触到那个人的一颦一笑之後的瞬间,所有的堡垒都统统崩坏。一起睡觉过後的早上,不能自持的情动,已经不算什麽了,他在长久的压抑下已经学会自己在被窝里纾解自己而不带一丝一毫的自渎感──却无法抑制住怦然的心动。忍到牙根都被自己咬得生疼,手心里一阵一阵地紧缩,也不想将目光从那个人身上移开。
若是目光也有能量,一直吸附的力量,恐怕那个人的身体,早就被吸进自己的眼睛里,在嘴里含化了,流进身体的每一处,才能让四肢百骸都重生般充满新生的力气。
只是他一想起那个人看著自己时眼睛里灼灼的希望,就觉得自己仿佛被一股极大的力量拖拽著,离他越来越远。
他一点也不想承认,他是那个人的儿子。
可是他更加不想放开两人生命中唯一的羁绊,就好像虚无的血缘关系可以将从前毫无感情的母子俩栓在一起一样──他愿意,就这样一直维系著那一根线,做他的风筝。
他终於喘匀了气,努力平复情绪,深吸几口气,像是为了应付接下来不平稳的呼吸一样储存此时难得的镇定,捏紧拳头再松开,几次之後终於敲响了门。
按常理来说,这个时候李质朴是不会在家的。这半年多他虽然不太去工地干活,只是和孙治云夫妇俩齐心经营後来又续租的蛋糕店,却还是习惯了每天晚饭时才回来。李刚高二正式开学以後说不回家吃晚饭,他就更有了过"夜生活"的时间和理由,李刚有几次晚饭後回家,他都不在。
李刚心不在焉地敲了几下门,就自己掏钥匙开了门。
居然有人。
他禁不住心里一惊,脚步硬生生顿在门槛上。
屋里隐隐有水流的声音。
李刚静静数著自己的呼吸,也不知过了几秒还是几分锺,他慌张地摔上门冲进了浴室。
水流了满地,几乎要漫到外面的厨房地面上。李质朴歪在马桶旁边,半个身子浸在水里,基本堪堪堵住地漏的口,所以花洒里的水才积了这麽多。
李刚冲过去把他扶起来,被花洒浇了满头的温水,也无心去计较,只是拍著李质朴苍白的脸,一迭声地叫他"爸爸"。
李质朴勉强掀起一帘眼皮,黑色水润的眼珠子里映出他的半个头,旋即又合上,仿佛黑珍珠沈进了白沙。只是他还是扔了手里的酒瓶,仿佛仅凭著一点本能,揪住了李刚上衣的衣襟,不肯松开。
李刚把他扛起来穿过厨房,回到卧室。床上是簇新的被子枕头,丝毫没有使用过的痕迹,他看了心里无端一紧,气急败坏地将李质朴扔到床上去,仿佛把没有一丝褶皱的床单揉皱了破了,心里才会舒服一点。
李质朴哼哼了两声,就咂了咂嘴,往床上更温暖的地方钻去,身上的湿衣服也没有自己脱的意思,只是不断用被子捂住凄冷的皮肤。
李刚瞪著他醉梦中迷迷糊糊的动作,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许久,他上前去,一把掀起被子,看著李质朴瞬间缩成一团抱住自己取暖的样子,咬了咬牙,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沈的冷笑:"还喝啊?怎麽没喝死你呢!"
他没料到李质朴竟然没有睡著,听了这话,水润润的黑眼珠又在眼睛里亮了一下,含著让他看一眼就心惊肉跳的悲哀。只是李质朴并没说话,他接著闭上了眼睛,也不去摸索被子,只是抱著自己的双肩微微战栗著,仿佛要入睡。
李刚一个箭步上去将他扒翻在床上,肚皮朝上的李质朴一脸死色,让他心里越发惊跳,甚而是愤怒,为他如此不珍惜自己。他吼出来,同时出现的还有眼睛里一时忍不住的泪水:"你这样干什麽?是不是嫌我烦,要我现在就自力更生?"
李质朴不回答,执拗地翻转身体,将自己抱住,下颌微微朝内收起,仿佛在做著一场不愿有人打扰的美梦。只是那张脸仿佛一夕之间变得苍老,许多褶皱里都藏著为人父看见子女长大离开自己时的欣慰的悲凉。
"你......你看看我。"李刚心里砰砰地跳,他不清楚两个人之间出了什麽问题,只能小心翼翼地去问。他脱了鞋去床上,从身後抱住李质朴。
怀里忽然温暖了起来,就好像抱住的分明不是一个浑身湿透的落魄男人,而是自己整个的希望。
李质朴在他手臂中间瑟缩了一下。
李刚执著地靠过去,收紧手臂将他抱紧。
良久,李质朴忽然发出一声低沈的呜咽,弯著腰用颤抖的双手握住李刚放在他身前的双手,搂在胸前。
李刚用温暖宽厚的胸膛给他取暖,忽然间发现,不知道从什麽时候起,自己的肩膀,已经很宽阔,宽到足以将这个男人抱在怀里,收紧臂膀,让他贴著自己的心胸。他让自己的身体,和李质朴的後背紧紧贴在一起,低头在他耳边说著话。他轻声地叫他爸爸,仿佛是为了弥补李质朴之前感情上的巨大失落一样,用幼儿才有的绵软声音,叫了许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