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他说得稍稍慢了一点,因为令人身体发寒的刀气已经笼罩了他。他能够在乾罗山城占有一席之地,自然不是泛泛之辈,立刻划出一刀作为反击,然而他很快惊异的发现,他刚刚划破的寒气立刻又回拢过来,好似他做的是抽刀断水这样的无用功。
这个认知比刚才的箭雨更让他恐惧。
阳春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下子跳下了城墙,落入了底下的敌军之中,她在半空中抽出了佩戴的刀刃,在最好的时机拔出了刀,一口气划出了十刀,刀刀斩在毛白意长刀的同一处。
她知道身为乾罗山城的高手的毛白意所用的兵刃不是她手中的这种便宜货能比的,因而不得不使用一些取巧的办法。
这个方法非常有效,因为在她砍到第十下的时候,那把闪烁寒光的长刀上已经有了明显的裂痕,得到了满意结果的阳春很快更换了攻击的目标,她手中刀势忽刚忽柔,变化倏忽,时而如翱翔九天的蛟龙,时而又如同潭中畅游的锦鲤,每次毛白意刚刚觉得自己抓住了一些边际,它又在刹那消失。
一个在不断变化,一个在紧追变化,这场拉锯终会因一方的筋疲力尽带来尾声,然而这个尾声来得比预料中的还要快。
观战的人看不清他们各自出了几招,只能够依靠时间计算,不过是喝完一坛酒所需的时长,所有人都听见一声惨叫,紧接着血光溅出,毛白意的左手被硬生生地斫断,而他右手中握着的兵刃也寸寸断裂。
一种恐惧在胆大妄为的匪徒之间蔓延,他们愣愣地看着这从天而降的高手,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帮毛白意一把。
“放箭!快放箭!”来自毛白意副手的拔高的声音惊碎了这一场寂静。
那些人后知后觉地取下了背在身后的弓箭,而阳春冷笑了一声,踩着晚了半拍的箭雨跃回了墙头。
“放箭。”
她冷冷地下达了这场小型战役的最后一个命令。
作者有话要说: 当阳春下令射箭的时候,徐然正在和葛大人撕
当阳春砍毛白意的时候,徐然还在和葛大人撕
当阳春击退敌军的时候,徐然正在和葛大人喝茶,准备下一轮撕
所以徐大人这一章没出场
摊手笑
☆、第十五章
毛白意带着他的军队雄赳赳气昂昂地来,灰头土脸地回去,此番声势自然不是那么容易藏住,在黄水镇得到了消息的徐然在短时间内经历了大惊到大喜的转变,就连他对面坐着的和他争锋相对两个时辰的葛怀也不由为徐然能有这样一个得力下属感到由衷的羡慕。
“看来徐大人愿意将大把光阴浪费在与葛某的口舌之争上确实是有恃无恐啊。”他多少有些酸溜溜地说道,“有这样的下属,徐大人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葛大人硬要将对真相的探求当做是寻常的口舌之争徐某也没有办法。”徐然冷哼了一声后道,“这方家的大小姐确实有犯案的意图,她如今所谓的认罪也不过是意气之举,当得了真吗?我大明的律法什么时候会为了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定百姓的罪了?”
“她既然认了罪,难道本官还能随随便便地放她走吗?”眼见着又要绕回解不开的死结,葛怀摆了摆手说道,“徐大人若想证明方大小姐的清白,不如将那凶手找到,否则,本官就只能按照方大小姐的口供办理此案了。”
“葛大人现在允许本官插手此案了吗?”徐然挑眉问道。
“本官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葛怀说道,“只是你要做什么本官是干涉不了的,但本官也要提醒徐大人,明日的这个时候,本官就要在全镇的百姓面前审理此案了。”
“然有一个请求。”徐然说道。
“请。”
“然希望能够见方大小姐一面。”徐然说道。
葛怀沉吟了片刻,同意了这个请求。
方大小姐认罪认得很快,葛怀也不是喜欢折磨人的性格,因而当徐然见到方大小姐的时候,她的精神很不错,神色也很平静。
“徐大人。”她伏身行了礼,“累徐大人为民女奔波,民女心中实在过意不去,只是这一切确实是民女咎由自取。”
“具体的事,我已经听诸公子说了。”徐然轻声道,“你只是遇人不淑,这不算是什么大错,不值得你为此付出一生。”
“民女犯了错,且知道犯的是错,恶有恶报也好,求仁得仁也好,都是民女应得的。”方大小姐说道。
“王书生并非亡于你手下。”
“然而民女确实有这个念头。”方大小姐笑了一下说道,“对于民女而言,那名凶手不过是替民女完成了心愿,让民女免于亲自动手后的夜夜噩梦。”
“所以你现在认罪是为了报恩?”徐然有些诧异地问道,“哪怕你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哪怕那个人的真实目的可能并不光彩?”
“恩德之所以是恩德,是因为受恩惠的人在心里把它当做是恩惠,就如同有的人在受了别人的恩惠后反而认为那是嘲讽。”
“你……难道未曾为你的家人考虑过?”徐然问道,“你年迈的父亲、娘亲,你的妹妹、还有你那连婚礼都来不及办完的大哥,你难道从未想过从今往后,整个方府都会因为你被这世上的愚人指指点点吗?难道你真的以为这个世界上完全不在意他人说法、不在意自己名声的人很多吗?”
方大小姐沉默了。
片刻后,她才说道:“这些总会过去的。”
然而和她之前的言论比起来,这句话未免失了几分底气。
“你的妹妹还没有嫁人,对,也许那位诸公子会娶她,但在十几年后,当她的孩子出世的时候,求亲的人家依旧会知道这孩子的姨母是一个为了情爱害人性命的人,哪怕王书生确实是一个活该千刀万剐的伪君子混账。你真的觉得这会很快过去吗,在这个并没有多大的小镇中?”
方大小姐的眼睛通红,但她还是没有松口。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楚,对于你的父母而言也不算什么对吗?”徐然再浇了一把油,他步步紧逼的样子简直像个恶霸,“你对你爹娘的身子骨很有信心啊。”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再逼我了。”方大小姐终于哭了出来,“过了约定的时间他还没有来,我差了丫头去寻,她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我才知道有人比我先动手了。”
“我不需要你告诉我什么。”徐然的语气恢复了平静,“我只是希望明日升堂的时候,你也能保持这样的说辞,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望你珍惜自己的性命。”
他接着便去了婢女那儿,和她说话没必要费太多力气,已经被葛怀讯问过一次的她已经失去了说谎的勇气,否则她的小姐也不会到这里来,“这件事和我们真的没有关系啊徐大人,求您和葛大人说说吧,我们真的不知到王书生会在那出事啊。”她哽咽着说道,“那天王书生没到,外面又似乎有什么动静,小姐就差我去看看出了什么事。我到得有些晚了,别的房的婢女小厮都聚在那里,我问他们发生了,他们说王书生在井里,至于出了什么事他们说法都不一样,后来,管家来了之后说了我们几句,我们就住嘴了。”
“之后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吗?”
婢女摇了摇头。
在问完话之后,徐然并没有在县衙久留,他一回到方府便被人围了起来,几乎所有人都想知道事情的进展,然而徐然对此的反应却只是摇头叹息。
他官职虽小,但终究是官,如今他不想说,谁都不敢去问,只可怜方家的老人喜事未办完便是悲上心头,躲在房中以泪洗面。
“您当真毫无收获?”常安全问道。
“的确有些想法,如无意外,我已经知晓真凶是谁了,只是……”徐然叹息一声道,“只是距离案发已经过去了太久,即便有什么证物大概也已经被销毁了吧。”
“那难道毫无办法了吗?”
“……”徐然看了看渐晚的天色,“倒也不一定。”
明月高悬,院中名花随风轻摆,似是在请求着明日的好天气。
“方管家还没忙完吗?”
“徐大人。”刚刚为花浇完水,被方家养大同样是方姓的管家躬身行了一礼后将地上已经空了的木桶提起,回答道,“正打算回去休息。”
“这一院的花倒是比人金贵。”徐然说道,“方管家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在这里照料这些花吗?”
“花有常性,一日也断不得。”
“王书生出事那一晚也是这样吗?”
管家的身子僵了一下,“徐大人这样问是……”
“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意思。”徐然叹气道,“方大小姐已经认罪了,明日便要升堂了,我想再试试看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怎会如此呢……”管家喃喃道。
“说起来,方管家一直在方家的话应该算是看着方大小姐长大的吧?”徐然问道,“不知方大小姐最喜欢哪株花?然即便救不了她,也能带束她家中的花给她,让她路上不太孤单。”
“徐大人何必说这样的诛心之言呢?”
“非是诛心,只是事实残酷而已。”徐然说道,“方老爷一生行善无数,末了却要承受这样的苦楚,世道不公可见一斑,这书生犯下的错,缘何要让小姐承受这样的苦果。”
管家默然不语。
“说起来,当日方管家似乎到得有些迟了,是不愿意抛下这里的花去凑热闹吗?”徐然没有等管家的回答便接着说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如果当晚管家照料的那些花能够长在井边便好了。那样的话……说不定一切都还来得及。”
“现在大概……也还是来得及的吧。”管家轻轻地说道。
徐然没有去深究这句话中包含的意思。
翌日清晨,方府的管家去衙门自首了,据他所说,当初他无意间听见了王书生的酒醉之言,知道了他的险恶用心,那晚见他厚颜无耻地出现在方府,一时怒极便将他打昏了扔进井里,却没想到那么快就被小厮方平发现了。
他已经毁去了那晚的衣物,只是他行凶时穿的鞋子上留有的散不去的桂花香依旧能证明他的罪行,再加上他对事件的描述与现场更相符,葛怀很快采纳了他的说辞,将方大小姐放回了家。
这件事也终于告一段落。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放师父出来溜溜。
不过没有和阳春的对手戏。
☆、第十六章
宠辱不惊是一个高手应有的心境,尤其是对于乾罗这样的江湖大帮派之主而言,莫说是泰山崩于前之类的陈词滥调,就算是被最亲近的朋友一刀捅在背后也需要有足够的定力来克制愤怒。
然而此刻他依旧感到了一些尴尬,以至于他不得不靠喝茶来稍做掩饰。
事情的起因是一次不合时宜的请求,他的属下——在山城中地位仅次于三名将的[飞腿]毛白意一瘸一拐、好不凄惨地到了他的面前,请求他为他出头,以彰显乾罗山城的声威。按照某类心照不宣的惯例,他粉饰了自己的打劫行为,重点强调了那个叫做阳春的捕头对乾罗山城的蔑视,最后掉下了几滴眼泪诉说自己的悲惨、手下弟兄的伤亡惨重。不过最后的内容也不算错,若不是他真的像他的绰号一样有一双飞毛腿,便再也见不到乾罗了,饶是如此,他的一条腿依旧因为刀气的压迫哆嗦到现在无法恢复正常。
这种事原本颇为寻常,毛白意不是乾罗山城第一个这么做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乾罗虽不至于每一次都对这种要求有求必应,但十次中总会答应个七八次。
只是毛白意的运气实在是太差,而他的眼力比他的运气还要差。他没有注意到当他凄凄惨惨地说着这些的时候,乾罗正在招待宾客——和他同为黑榜高手的[左手刀]封寒。许是因为境界的提升,他心态也有所变化,性格远没有之前那么孤僻了,虽然他依旧认为乾罗的许多做法不入流,但也不再以偏概全否认他全部的魅力。是以此次他游历到乾罗山城的地界,乾罗派人邀他同饮,他也没多犹豫就答应了,未曾想在席间还能听见自己徒弟的名字。
在一瞬间的担忧过后,他明白了现在的情形,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的乾罗,等着他给出回应。
“你要我怎么为你出头呢?”乾罗的声音并不大,却清清楚楚地在这间不算小的会客之处扩散。
毛白意不敢回话,事实上在他听见乾罗说话的一瞬间冷汗就沿着他的后背流了下来,他忽然想起自己的这一次行动没有得到任何的准许,即便乾罗因他的话心情不爽地去寻了兰溪镇的晦气,也不代表他会忘记自己的鲁莽。
“你是在怂恿我攻打一个城镇,袭击一个朝廷官员,去冒和怒蛟帮一样成为朝廷眼中钉的风险,只为了一个你自己不自量力寻来的麻烦?”乾罗冷冷地说道。
“属下,属下绝无此意啊……”
“那你说说看,你希望我怎么为你出头?”乾罗又重新抛出了这个问题,而后便懒懒散散地歪在了他华贵的椅子,他身后的乾虹青自然而然地为他捏着肩。
“属下、属下……”毛白意“属下”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最后他干脆一磕头,壮着胆子说道,“请城主为属下做主,告慰我乾罗山城壮士。”
“毛白意,你这是在威胁城主吗?”说话的是站在乾罗身侧的易燕媚,她不仅是乾罗的爱将,亦是他宠爱的情人,自乾虹青回来后,她一面与她“姐妹情深”,一面又暗中较劲,不同于寻常后宅的小家子气,她们所比的是谁更能为乾罗分忧,这也使得乾罗不愿费力调剂两女的关系。
“燕媚,莫要说这样的话。”乾罗摆了摆手说道,“人遭逢不幸后难免口不择言,多休息几日他便知道究竟该说什么话了,我想到时候,他一定会为了私自对兰溪出手一事主动向我请罪。”
话说到这里,乾罗的态度已经十分清楚了,他为毛白意留了些颜面,这既是表情,也是一种警告,告诉毛白意他还没有使用非常手段,莫要妄想用这种所谓的道义来控制他。这也许是乾罗山城和怒蛟帮的区别了,乾罗本人也看得很清楚,一个帮派要凝聚在一起,需要利与义,但两者何者为主却因为情况有所不同。乾罗山城或许讲义气,但手下那么多人更多的是依靠利益绑在一起,他们拥戴乾罗无非是两个原因:一是乾罗的武功强,二是他能给他们的好处多,只要这两点不变,依靠毛白意的三寸不烂之舌能有什么作用呢?
毛白意的脸色已是惨白一片,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终是顺从地被守卫“请”了出去。
“让封兄见笑了。”乾罗洒脱一笑,好像刚才毛白意说的事和封寒的弟子一点关系也没有。
封寒看了乾罗一眼,亦配合地忘掉了刚才那一番小插曲,举杯道:“乾兄不必挂怀,乾罗山城家大业大,手底下的人良莠不齐也是常事。”
“日后谁说封兄不是体恤他人之人,我乾罗第一个不同意。”乾罗大笑道,“来,你我再共饮一杯。”
两人各自饮尽杯中酒,乾罗闭目片刻,似是在享受身后佳人的温柔对待,他笑问道:“封兄如今仍旧是单孑独立?”
“乾兄问这个,莫非又有未曾嫁人的干女儿?”封寒挑眉回应道,显然是暗指当初乾罗将乾虹青嫁到怒蛟帮做内应一事。
这本应是乾罗不光彩的手段,但他本人却毫无被冒犯之感,甚至有空闲拍拍乾虹青的手以示安慰,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是这世上最体贴最温柔的情郎,若不是如此,乾虹青、易燕媚等人怎会将一腔真情尽付于他。
“封兄说笑了。”乾罗笑道,“乾某只是好奇封兄漂泊了多年,难道从未有找名女子安定下来的念头?”
“安定与女子并无必然的联系。”封寒道,“我若是想要退隐过安生日子,自可独自寻处麦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若是有了心爱的女人,即便她想要走遍天涯海角、想要闯尽虎穴龙潭,我也会陪着她一道去。”
当他在说道“心爱”一词时不知怎的想起了那日阳春对他说的话,眼神中空了一瞬,旋即又恢复了清明,而这清明中又带了一分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笑意。
这变化虽然些微短暂,却逃不过乾罗的眼睛,他又是一阵大笑,而后说道,“看来封兄已经有了心仪之人了。”
“看来乾兄不止会看女人的心思。”封寒冷冷道,却并未否认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