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我爹呢?”女孩拉住了他的袖口。
段十三没有说话。
降香从他的沉默中明白了什么,她没有哭闹,只是流下了眼泪,她一边哭,一边用手捂住嘴,防止哭出的声音吵醒已经沉睡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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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香之前就认识段十三,在这种时期有他陪着或许会比较好,于是阳春首先履行了“赚一笔”的任务。她在段十三的指导下取得了一些药铺最常收购的有止血作用的草药,卖得了一些路费,之后便赶到了当地的府衙,选定了一个流窜到这附近的贼匪头子作为目标。
那个匪徒是在原有的窝点被端掉后才换了个地方重整旗鼓的,为了打出名声,他行事难免猖狂了一些,这种张扬为阳春节省了不少麻烦,她直接摸到了土匪窝,踹倒了小卒七八人后,点了匪首的穴道,把他扔到了县衙,得到了纹银五十两的赏钱。
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这算是一笔较为可观的财富了,阳春回想了一下一路上看见的各类商品的售价,感到颇为满意后便没有再提更多的要求,她炫耀似地向段十三展示了自己的战果,得到了对方敷衍的称赞。
之后两人换了班,由阳春照顾降香母女,而段十三出去完成他的赚钱计划。
三日后,他带着六百两白银回来了。
阳春:……
好吧,她总算知道什么叫做“朱门酒肉臭”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次终于不走丐帮路线了
☆、改行二
“段十三”毫无疑问是个假名字,阳春虽然不知道自己的邻居在悬壶济世之前是做什么的,但也能够从他对于江湖三教九流的熟悉和一手的老茧中推断出一些蛛丝马迹。他很不赞成阳春带降香去茶馆听段子的行为,每次小女孩听到了什么厉害人物回来告知于他,段十三总会不冷不热地讽刺两句,比如“那青城派的剑法不过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那小子出手瞻前顾后,不过是运气好碰上了几个比他还差劲的”、“这等角色不过是二三流罢了。”
“那大叔你又算几流啊?”父亲的不幸对降香而言确实是个打击,但不可否认她多少也有一种阴云散尽之感,无论那个男人内心怎么想,他拿妻儿试药是不争的事实。这一年来,降香母亲的病情逐渐稳定下来,每天安安静静地不理人,也不吵人,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其余不饿也不困的时候就缩在角落里抱着被子发呆,除了神志以外,她的身子颇为康健。小降香虽然目不能视,但她早已习惯了黑暗的生活,因为不再需要像过去那样辛苦,她的性子也逐渐变得活泼开朗了。
“对啊,你算几流呢?”阳春站在降香身后帮腔道。
“我?”段十三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就是个又老又穷的郎中,几流都不算。你倒是可以去问问你阳春姐姐,她在江湖上绝对算得上一流了。”
这一招“祸水东引”被他使得着实不错,降香闻言后立刻转过身缠着阳春问东问西,大发慈悲地留了段十三一室清净。
“我的小祖宗,我平时就闲得没事帮官府抓几个小贼,连江湖都没跨进去,又哪里有资格论资排辈啊……”
听着阳春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段十三笑了一下,他从橱柜里拿出了茶具,那是他第一次赚回那六百两银子时顺手在路边买下的。红泥火炉的造型算不上精致,但这种物件胜在耐用,他于此道也不讲究,把水烧热后,捏了撮茶叶往杯里一扔,冲了水,便算是完事了。
他抿了口泡好的茶,深深地吸了口气,感到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安定。
他以前不怎么喝茶,除非是买不到酒又口渴得受不了的时候才会稍微忍耐一下这泛着苦味的东西,然而如今他戒了酒,就好像他戒了剑一样,虽然他依然时不时地会想念酒的滋味(当然他也时不时地会想起剑),但他都克制住了,如果要出门买东西,他最多只带五个铜板的零钱在身上。
“江湖……江湖啊……”他拖长了音调感叹着,又不知道应该感叹些什么,最后也只能再叹了一声“江湖”。
这种感觉和辛幼安的“却道天凉好个秋”有些相似。
就如同阳春偶尔会猜他的往事一样,他也会猜这个从天而降的邻居的旧事,但任凭他将江湖高手的名字在脑海中过了一圈又一圈(他甚至考虑了那些高手童颜长驻的可能性),他始终想不到一个与之匹配的名字。他猜不出她的过去,又忍不住猜她的目的,最后却只能得出这是个大好人的结论。
“唉,我想这些做什么呢……”他叹息了一声,“这个人就算是带有天大的麻烦,她的仇家难道能比你的仇家还多吗?你都能留在这里,她又为什么不行呢?”
他很快喝完了一壶茶,正想要再煮些热水,却听见门口有人唤道:“大夫!大夫在吗?”
段十三叹了口气,回喊了一声“在在在!”,然后便灭了火站起身去开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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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今天在茶馆里听到了一个很有趣的名字:燕十三。
虽然这个名字只出现了一次,茶馆的说书人刚刚开口,他的故事便因为底下的听客“太老了”“来个新的”之类的叫嚷声推了回去,在降香沉醉于说书人新讲的故事的时候,阳春轻轻地向身边的人询问道:“这个燕十三是何许人物?”
“一个有名的剑客,后来失踪了,很久没消息了。”那人不耐烦地回答道。
阳春“哦”了一声,没再问下去。她总觉得这个“十三”和作为她邻居的那个“十三”有些联系,但既然江湖已经快要忘了他,就没有再让这腥风血雨之地想起他的必要。
说来也稀罕,认真算起来,这一次的梦中生活应该算是她有生以来最为轻松闲适的一段时光,她所生活的世界的腥风血雨暂且不论,第一次的梦境她先后为公孙大娘、叶孤城的事烦心,第二次、第三次的梦境中她又要肩负起丐帮的责任。只有这一次,她所需要顾虑的只有几个人的生计,没有阴谋、没有仇怨……也没有石观音那样吃饱了没事做的家伙,每周抓抓小贼寇赚点赏钱,堪称自在愉快。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在这样的安逸下也提不起劲去破解《九阴真经》留下的迷瘴。
如果可以,她不希望这样的生活被打破。
虽然已经下决心把这个疑问藏在心里,但这个偶然得到的信息依旧起了些作用,它让她想起了她和段十三认识一个月后在一个月夜的谈话,那是他们唯一一次聊到和彼此过去有关的东西。
那天她半夜忽然想起第二天下雨挂在院子里的被子还没收,急匆匆地爬起来,正好瞧见隔壁的段十三坐在屋顶上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思考人生。
“聊聊?”他也看见了她,举了举手里的茶杯。
阳春瞟了眼他放在旁边的桂花糕,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然后蹭地跃上了屋顶,在糕点旁边坐了下来。
谈心就是要配月夜,不是因为浪漫唯美,只是因为这时候最显孤独。
“你这辈子有没有做过什么后悔的事?”段十三忽然提起了一个有些沉重的话题。
“有。”阳春回答道,“曾经有一本武功秘籍摆在我面前,我不小心瞥了两眼,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在拿到手的一瞬间就把它烧了。”
段十三低低地笑了两声。
“你呢?你有什么后悔的事吗?”阳春问道。
“我以前有一个对手,一定要比上一场的那种对手。”
阳春理解地点了点头,很自然地联想起了西门吹雪和叶孤城。
“后来,他死了。”
这个“以前……后来”的句式让阳春感到有些熟悉,她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后才追问道,“怎么会这样呢?”
“当时太震惊了,忘记问这个了。”
阳春:……
“不过,我觉得这个问题不是很重要吧。”段十三淡淡地说道,“反正我没机会进行这场对决了。”
他望着月亮又感伤了一会儿,手向旁边伸了伸,却只摸到一些残屑。
“……我可是买了整整十块,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你是怎么办到的?”
阳春咽下了嘴里的糕点,一脸无辜地回望。
“因为对手不在了,所以对江湖也没兴趣了吗?”她暂时将段十三退隐的理由理解成这样,之后便放下了这件事。
她看了看天色,已是“月上柳梢头”了,身边的降香也有了倦意,从一开始的活蹦乱跳到现在几乎懒得迈步的模样。阳春索性将她抱起,替她走完了剩下的路途。
只是今日安静的家门口却有些嘈杂之声。
“庸医,简直就是庸医,告诉你,你要是救不好我夫人,我就砸了你的招牌!”
一个书生打扮的人在段十三的门前又蹦又跳,又吵又闹。
段十三的声音冷冷地传来:“病到这个地步才来寻大夫,纵是神仙也难以回天了。你要是真不甘心,不嫌麻烦,又有路数,许是可以去寻简传学试一试,我是没有办法了。”
“你个庸医挤兑谁呢?明明就是你治法不当,医坏了我夫人,告诉你,你今天要是不给我个交代,我们就衙门见!”
段十三沉默了片刻后,冷笑着问道:“你想要什么交代?”
那书生“哼”了一声后,“我夫人一条人命,怎么也得有个白银五百两,一个铜板也不能少。”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办啊还有一周就开学了(满地打滚)
心情好沉重啊
开学后更新可能会不稳定,一周三更应该能保证。
☆、改行三
书生的嗓门越发洪亮了,段十三的面色也越发冰冷了,周围的邻居听见响动纷纷探头出来探望,在捕捉到零星几个关键词后原本慵懒的神经重新振奋起来,纷纷从屋子里走出来,有将这小小医馆围拢起来的态势,却在瞧见阳春走近时又不着痕迹地散开了。
他们已经习惯性地知道要避免带刀的人。
阳春先把降香安置在自己的屋子里,而后才走了出去,对那书生扬眉笑道:“听说你要去报官?”
“怎,怎么,你们还想用武力胁迫我不成?”书生瞧了瞧那刀有些露怯,但他见带刀的是个女人胆子又硬了三分,挺着胸脯骂道,“你们还知不知道王法?”
“你误会了。”阳春温和地说道,“我只是觉得这个提议很不错。”
书生愣了一下,段十三则露出了一些笑意,饶有兴致地等着接下来的发展。
“你知道这里的县太爷任期多久了吗?”
“多,多久?”书生下意识地问道。
“三年了,不短了。”阳春笑道,“他资历已经够了,在百姓间的口碑也还算过得去,眼看着这次官员考核的时限也近了,若是能再有一桩功绩,想来升迁是没有问题的。”
“你什么意思?”书生似是感到了一些不安,但依旧壮着胆子道,“好,好啊,我正好抓这庸医去对簿公堂,显出县太爷的清明!”
“你错了。”阳春笑意更深,“区区一桩寻常纠纷,我们双方又非富非贵,哪来的什么功绩可言?”她顿了顿,放缓了语调说道,“一桩凶狠残忍的杀妻案、一个恬不知耻的恶徒,这样的故事才有看头。”
“你胡说什么!”
“我说,你不思进取,家中少有余粮,又嫌弃夫人病重累赘,于是恶向胆边生,妄图谋害自己的发妻,故意加重她的病情,再凭借垂死妻子讹诈大夫,以求得不义之财。”在多年办案的经验累积下,编出这么个故事对阳春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的事。
“胡说八道!简直是一派胡言!你,你有什么证据?”阳春所言虽是信口胡来,但这书生确实是居心不良,此刻不由有些心虚了。
“证据?”阳春笑了笑说道,“躺在里面的女人不就是证据吗?这镇子就这么点大,你有没有带她瞧过大夫,大夫又是怎么说的,花上小半天功夫到镇里问一圈便知了;而后县太爷一顿板子打得你皮开肉绽、哭爹喊娘,口供也就有了。案件合情合理,纵使物证缺了一些,那也是你有意毁去的,来核查的人从不关心细节,盖了章,秋后你人头落了地,家中几个亲戚掉了几滴眼泪,我们的县太爷也就能高升了。对了,你可知道这府衙差役打板子的门道,据说他们训练打板子是打块四四方方的豆腐,要求打完后那外头是完好无损一整块,里面……可全都烂了,成了稀稀的糊。”
她的笑容依旧是那么温和,说出的话却带了几分阴气,那书生听了她这一席话,不禁面色发青,转身就跑了,连自己的发妻也顾不上了。
“行啊你,吓人的本事比刀法还好。”段十三笑道,“怎么,难道你以前是衙门的人?”
“现在哪有什么衙门收女人啊。”阳春说道,“不过是过去瞧了些话本,听了些故事罢了。倒是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被这么个蝼蚁指着鼻子骂难道不会有憋气的感受吗?”阳春问道,“难道不会觉得还是做江湖人比较好,既不用讲什么道理、也不需要像我做的刚才那么麻烦,只消一剑刺……不,这种货色一拳也就够了,保管他不敢说第二个字。”
“我如果还是江湖人,他走过我身边时,连脚步声都得放轻。”段十三淡淡道。
“所以你现在后悔吗?”
“你以为江湖里杀不死、打不烂、只能憋着气看他在你眼前跳来跳去的小人就少了吗?他们只会更恶毒、更嚣张,做出的坏事更可恨。”段十三说道,“小人、伪君子、恶霸、欺凌、欺骗、不公……这寻常城镇里有的,江湖里一样也不缺。”
“那你在江湖、不在江湖又有什么区别呢?”
“也许是因为不在江湖的时候,有些不想做的事就可以不做。”段十三回答道,“人在江湖的时候,很多事往往是由不了自己。”
“难道江湖之外……就能由得了自己了吗?”
段十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也许他也不知道。
阳春等了一会儿,见他确实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于是从善如流地提出了一个新问题:“对了,那个混账玩意儿的夫人还在你家里吗?”
段十三的家就是医馆,他当初买的是一个小小的宅院,共三间屋子,一间做医馆、后面两间一间给降香母女,另一间是段十三自己的。这样的住宅已经很不错了,难怪那书生会选择他做冤大头。
“在。”
“还活着?”
“还活着。”段十三回答道,“不过也撑不了太久了,我不过是个半路入行的,而且最擅长的还是外伤,似这种肺腑之病,大概也只有找简传学、施经墨、于俊才这样的名门大夫才有机会……嗯……简传学擅长的也是外伤,他可能也治不好。”
阳春“哦”了一声,问道:“那个书生可能是不敢来了,就算他胆大包天、贼心不死也不会愿意救活病人。”
“所以?”
“所以你最好的选择是问问这位夫人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去处,至少让她在她熟悉的地方走得安心。”
“你去问吧。”段十三说道。
阳春看了他一眼,只当他是觉得男女不便,便径直走入了医馆之内。药香萦绕鼻尖,她舒了口气,走向了病床,面容蜡黄消瘦的女人躺在上面,喉咙里发出的呼吸像是风吹进破窗时床上纸片的稀啦声。她的眼睛里有一层翳,浑浊不清,但即便是这样,她也依旧很努力、很用力地呼吸着,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阳春可以感觉到她的左手在发力,紧紧地拽着病床上垫的毯子,真难想象这样的身躯里还能留住这样的力气。
阳春又走了出去。
“我问不出口。”她对段十三说道。
“也许她觉得留在医馆里代表还有希望。”段十三说道,“代表她的夫君愿意救她、大夫能够救她。”
“我们……就这么拖着?”26 “不然呢?”
但事实上他们也没有留那名女子太久,倒不是因为她终于撑不住了,而是因为在两天后,他们迎来了一些颇为特殊的访客。
那些人穿着整齐划一的蓝色衣服,梳着统一的发饰,就连身高也差不多,他们抬着三个箱子,到了段十三的门前。
“请问段神医住在这里吗?”排在最前列的一人朗声道。
段十三和他的邻居同时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