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姑娘,你现在要回去休息了吗?”吴涛喊道。
“无论凶手是谁,他的阴谋很快就要破产了。”阳春遥遥回答道,“在段十三明天早晨治好郑南之后,他就一点好处也捞不到了。”
吴涛听懂了她的意思后亦提气追了上去,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武功有限,说不定他会冲得比阳春还要快。
如果能抓住那人(当然前提是如果真的有那个人),他的怀疑不会让他成为少有同门之情的大师兄,而是会让他成为明察秋毫又具有正义感的大师兄。
阳春并不是十分担心段十三的安危,虽然她看不出他的路数,但她至少能够看出他是个不知道超出点苍派门人多少倍的高手。
她稍微有些担心的是点苍派有那么几个眼尖的人会认出段十三以前的身份,让那些他想要远离的江湖恩怨再一次缠上来。
☆、改行六
他们到的时候段十三正在品茶。他用的是一流的茶具,泡的是一流的茶叶,只可惜他泡茶的技术却是三流的。
“你们怎么这么着急?”他不紧不慢地把茶水咽下肚后才向匆匆赶来的访客问道。
吴涛暗骂自己心太急,若真有人要对段十三不利,当是月黑风高之时最好下手。他犹豫了一下,将方才他与阳春做出的猜测说了一遍。
他说的时候表情很愤慨,但听的人神情却很淡漠,就好像吴涛只是报了一堆晚宴的菜品一般。这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也许在年轻的吴涛眼中这种罪行罪大恶极、骇人听闻,但对于阅遍了江湖风雨的人而言这实在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连当饭后谈资都不够格。
被朋友、同门背叛很奇怪吗?如果有一天,你能对别人说你的敌人“背叛”了你,那才叫稀奇。
段十三静静地听着,忽而扬眉道:“这么说,最晚在明早,有个人要害我?”
“也许不止一个人。”吴涛说道。
“你现在过来是要保护我?”段十三语气依旧平淡,“谢谢你。”
这句话里听不出什么真心,且似乎带着些似有似无的嘲讽意味。
吴涛自然听出了他的冷淡,这种冷淡和他想象中对方应有的反应截然不同,因而他原先准备好的客气话一句也说不出口,不由地感到了一点尴尬。
阳春看了两个人一眼,对吴涛问道:“你们之前非要将降香母女接上山,想必应派人将她们保护好了吧?”
吴涛忙不迭地抓住了这个台阶,拱手说道:“派是派了些人,只是难保他们不会懈怠,两位请先歇息,我先去他们处叮嘱一二,定然会保护好她们母女的安全。”说完,他便匆匆而去了。
待他走后,段十三才向阳春求证道,“他说的是真的吗?”
“虽然他有私心,但这种可能性很大。”阳春回答道,“只不过如果是真的,那犯人又是怎么做到同时给他们下药的呢?”
“点苍上下只有他们三人中毒,且他们的症状差不多,据推测他们各自发病的时间前后不会差半盏茶功夫,如果不是因为当时的刀伤,难道在那之后他们三人又单独开了一场庆功的集会?”段十三问道。
他这本是为了表达质疑,但阳春听了他的话后却是若有所思。
夜半时分,果然有人来段十三处偷袭,有阳春在,自然无须段十三出手,不过须臾便已将此人踢伤,以吴涛为首的点苍弟子亦是一拥而上,将此人团团围住,手中利剑剑尖指着此人身上多处要害。
吴涛眼中闪过一道激动的光芒,他慢慢走近那名刺客,一剑挑下了他蒙面的黑布。
“华文,果然是你。”
他的面上戴着胜利者的笑容,这样的笑容让阳春觉得有些恶心,她撇了撇头,将目光凝聚在华文的脸上,这个年轻人已经没有了当初见面时的气定神闲,他的面上有着显而易见的灰败之色。
“你是怎么下的毒?”阳春问道。
“酒里。”华文回答道,“敬酒的时候。”
这也是一个说得通的答案,但风险未免大了些,一旦被察觉、或者说有哪一个人躲过了的话,整个阴谋便会立刻暴露了。
但是阳春没有反驳,因为华文忽然说了两个字:
“求你。”
“你现在求饶又有什么用?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吴涛故作惋惜地说道,差遣着师弟们将华文捆了送往柳文彦处。
阳春看着这一群人渐行渐远,没有跟过去看一看的想法。
“他求的好像不是这件事。”段十三在她身后说道,他虽然是被刺杀的目标,却始终游离于这场闹剧之外,“他的武功虽然远不如你,但刚才他所使的剑法中错了三处,以他的本事本不应该有这样的过失。”
“你见过点苍的剑法?”阳春问道。
“何止。”段十三说道,却又没有点明这“何止”指的是什么。
柳文彦召集了点苍派中的众位长老,连夜进行对华文的审问,阳春和段十三都收到了旁观的邀请,不过两人都自知这是点苍的内部事务,若是爆出什么隐情对他们可没有好处,于是两人都拒绝。段十三还要为明日的手术养精蓄锐,而阳春……
“我还要去一个地方。”她叹了口气,向点苍派的医房走去。
点苍派中弟子众多,莫说是正正经经的江湖争斗,就是平时练剑的时候都会有人受些伤,因而派中设有医堂,为点苍弟子开药方、煮汤药。那三名弟子很有可能也在这里看过伤口,只是在察觉不妙之后就全部交由简传学诊治了。
医堂中有一老大夫坐镇,他似乎是被之前的大动静惊醒了,因而在为阳春开门时他的精神头还算好。
“你哪里不舒服?”他问道,又眯了眯眼睛仔细瞧了瞧阳春,“你,你不是段大夫身边的那个人吗?怎么,可是段大夫身边缺了什么药材?”
“非也。”阳春说道,“方才段大夫受到歹人刺杀,我担心凶手是不是冲着点苍的大夫来的,所以来看看这里有没有出事。”
“我这里能出什么事?不过是个带着小徒弟的没用老人罢了。”老大夫笑了两声,忽然喊道,“瑛儿,你刚才不是也醒了吗?还不快来给客人倒杯茶。”
里头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应了声“是”,不一会儿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走了出来,她辫着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额前的头发乱糟糟的,皮肤偏黄、面颊稍瘦,虽然算不上难看到不能与之对话,但也绝对算不上美人,连“清秀”二字都有些牵强,只清不秀。
“茶。”她说着将一个陶瓷杯子放到了桌上。
“段大夫应该没出什么事吧?”老大夫问道,那女孩子送上了茶水后便安安静静地站在旁边,脸上没什么表情,要不是她的眼睛时不时闭一闭,就和木雕没什么两样了。
“没事。”阳春说道,“吴涛早有准备,他当场把华文拿下了,他也认了罪,现在长老们正在商量怎么处理呢。”
她对面的两个人同时“啊”了一声,老大夫“啊”了之后惊讶道:“华文?怎会是他?”,而那个女孩则是立刻收了声,紧紧咬着唇,像是怕自己说出了什么。
“是啊。”阳春说道,“看他的样子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我还以为他能有更聪明的办法。”她笑了一声后又是一叹,接着说道,“这下可是完了,莫说是前程,就连性命都不一定保得住。不过若是有个干脆也就罢了,就怕掌门想要仁义的名声,废了他的武功、穿了他的琵琶骨,在留下一条命赶他下山,让一个年轻有为的江湖少年像条狗一样赖活着。”她一边说一边摇头,似是极不忍心想象的样子。
那老大夫也跟着她一起叹息,仍不死心地问道,“那孩子是个热心的,平日里没少对我这糟老头子嘘寒问暖,可是有什么误会?”
“刺杀段大夫一事毋庸置疑,只不过……”阳春顿了顿说道,“只不过给三名弟子下毒一事……在我看来,他的供述还有一些疑点,他说他是在敬酒的时候下毒,但段大夫说这毒附在伤口表面,怎有可能是口服下的呢?”
“他们当然不是在喝酒的时候中的毒。”那女孩子终于开口道,“他们是在疗伤的时候中的毒。”
“疗伤?”
“对,疗伤。”女孩露出了一个有些诡异的微笑,“就是我在给他们敷药的时候,将‘百炼舐心’混在了药膏里,给他们抹了上去。”
“瑛,瑛儿,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女孩子轻轻说道,“‘百炼舐心’是我哥哥留给我的,我用它给我哥哥报仇有什么错?”
“你哥哥?”阳春想了想了,有些诧异地询问道,“他们三人去追杀的那个魔教余孽是你哥哥?”
瑛儿冷笑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大姨妈好愁人啊啊啊啊啊啊啊!就像生吞了个没去皮的榴莲在肚子里。
听说蜂蜜管用?
☆、改行七
“我与我哥哥自小相依为命,后被魔教一大夫收留,以毒术医术教导。我天性驽钝,只学得皮毛,哥哥却是深得那大夫真传。后来我二人畏惧魔教手段,冒险逃离,逃跑过程中我与哥哥失散,跌下山去,幸好蒙得张大夫收留。”
张大夫便是这点苍派中的老大夫。
“后来我托人打听我哥哥的下落,好不容易有了一些线索,可是却听说了……听说了他……”瑛儿眼中已有了点点泪光,“哥哥虽有一身毒术,却从未做过坏事,此番若不是为了给人用以毒攻毒的法子治病也不会暴露他学自魔教的艺术。那三人不过是听说他善用毒,便认定他是魔教的余孽,要取他性命以换取些虚名,他们来医堂敷药时依旧得意洋洋地炫耀着自己的功绩,我难道能忍得下这种事吗?”
她说言所语皆是情真意切,阳春听了她的叙述亦不由微微动容。
“华文知道这件事吗?”她问道。
瑛儿点了点头,“我在找哥哥消息的时候寻他帮了忙。”她抹了抹眼泪,说道,“你放心,我现在就去承认这一切,反正哥哥的仇已经报了……”
“你去有什么用!”出乎意料的,张大夫在阳春之前便拦住了瑛儿,这个医术一般但心地善良的老人比他年轻的养女更早地看清了如今的情况,“你觉得那些人会希望凶手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医女还是一个会威胁到他们地位的竞争对手?”
“张大夫所说的没错。”阳春说道,“就算你现在过去,也不过是给华文找了个同伙而已。”
“那至少,黄泉路上,他不会孤单了。”
“他不一定会死。”阳春说道,“你如果现在逃下山去,当27 他被抬下去的时候,你可以有机会去照顾他。如果他真的遭遇不幸,到时候你再去陪他也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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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回来的时候发现段十三还没有休息。
“如果你明天的治疗失败了,点苍派不一定会让你完好无损地下山去。”阳春说道。
“你放心吧。”段十三说道,“以前我连着三天不吃不睡,依旧能够准确地看出对手的破绽。”
阳春相信他有这样的本事,当她听段十三问她刚才去哪儿了之后,她就将自己刚才知道的事情对段十三说了一遍。
他的反应是一声叹息。
“能够为喜欢的人做一点事是很不容易的事。”他感慨道,又补充了一句,“我说的是做一点实实在在的事。”
“还有什么事不算是实实在在的吗?”
“有许多,甜言蜜语、没有实践的诺言……这些都算不上实实在在的事情,男人哄女人的时候说会带她骑着马踏遍天下河山,可实际上他宁可呆在小酒馆里和不认识的人喝得烂醉如泥。当一个男人对你说等他七年的时候,那等同于是在告诉你你们之间已经毫无关联了。”
“你告诉过一个女人要等你七年吗?”
“我没有。”段十三笑了一下,“值得许下这样承诺的艳遇不是谁都能遇到的,我找的女人大都不相信承诺这种东西。我只是听说过有这么一件事。”
“那个女人等了吗?”阳春问道,她忍不住有些心慌,许是因为她所喜欢的人也让她等他,也有可能是因为心里对爱情有所期盼的人总是想要从别人的爱情上汲取些经验。
“她等了。”段十三淡淡道,“没等到。”
这三个字很沉重。
“不过,至少她喜欢的人没有拿她当做是谋取钱财的工具。”段十三冷冷地笑了,其中讽刺的意味就算是再不识眼色的人也看得出来,“和这世上的许多人相比,她已经很幸运了。”
“我不这样觉得。”阳春说道,“一个人的不幸程度是不能用这样的方式来衡量的,除了他们自己以外,没有任何人知道确切的答案。”
“……”段十三没有说话,他看阳春的眼神就像是一个长者在看不知世态炎凉的孩童,他这样看了她一会儿后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他低笑了一声,而后接着说道,“我已经说不出那么有道理的话了,也许当你到了我这年纪,看过和我一样多的事情后,你会发现感情的判断会比思想准确。”
阳春不怎么相信他最后的结论,她曾经历过的时代是一个推崇理性的时代,在她的记忆中,人的感官是会欺骗人的,且是极容易受到外界影响的。一种感受的出现有可能是别人心理暗示的结果,也有可能是出于潜意识的偏见,当然还有可能只是因为内分泌的变化。总之,它应该不会比理性可靠,而且……“你不觉得从你嘴里说出这样的判断很不可信吗?”阳春叹息着说道,她看了看天色,天际已经开始泛白,“应该有结果了吧。”
清晨时分,当送饭的点苍弟子到来后,他们知道了那一场会审的结果。华文谋害同门一事证据确凿,他本人亦是供认不讳,因掌门仁慈,又念在华文有悔过之心,最后判定废去他一身武功,赶下山去。
段十三对这个结果没有任何的感情波动,他面无表情地做完了最后一次手术,平静地接受了苏醒过来的那三人的道谢。
只有在听说经过施经墨的救治,那书生的病重妻子已经有了好转的迹象后,段十三才微微笑了一下。
“等那女子的病情稳定下来后,我们就要告辞了。”他对柳文彦说道。
柳掌门又说了一番千恩万谢的客气话,顺便提到了这次发生的小小不快。
“段某人记性有些不好,已经忘了有什么不快了。”段十三从善如流地说道。
于是宾主尽欢。
施经墨亦是从简传学那里听到了段十三的本事,两个名满天下的神医一得空闲便去寻段十三东扯西扯,这三个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就连降香都旁听得十分认真,倒是将阳春冷落了下来,她只好每日东游西逛,或者去瞧瞧“意外”失了女儿的张大夫。
在经历那飞来横祸(这么说或许并不准确)后,张大夫并没有出现常见的“老了好几岁”的状态,也许是因为他已经足够老了,这样的波折根本打击不了他。
“照顾一个武功全废的人,她或许会很辛苦,但这种辛苦不一定是坏事。”老大夫絮絮叨叨地对阳春说着自己的见解,“忙碌是忘却的一种办法,如果你每天都想着明天该干什么,也许就不会有空闲想你为什么还要有明天了。”
阳春读懂了他这乐观态度背后的辛酸,然而她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将从点苍派那里得来的钱给他吗?可他又能用这笔钱做什么呢?点苍派是这样的地方,天下又有哪里不是这样的地方,或许其他地方还不如点苍派,毕竟这里有些人不怎么样,却依旧是山清水秀。
阳春感到了一些抑郁,她想去别的地方走走喘口气,却又找不到“别的地方”,只能又回到段十三的住处,却发现只有降香和她的母亲留在那里。
“你段大叔呢?”阳春奇怪地问道。
降香的脸上露出了担忧的神情,“好像是施大夫那里出了事,他们都赶过去了。”
“施经墨?”阳春愣了一下,而后想到会不会是书生之妻的病情反复了,心里有些忧虑,无论怎么说那名女子紧抓着床单拼命要活下去的样子曾带给过她震撼,让她无法对她的命运置若罔闻,于是她在对降香叮嘱了两句后也赶了过去。
她到的时候正好看到蒙着白布的担架被抬了出去。
虽然是早有心理准备的事(毕竟施经墨的医术再高也是个凡人),她还是感到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