魑魅魍魉————笑非

"你笑什麽？"李素卿低下头啄了啄他的脸颊。
"和你在一起就是好的，以前从来没有觉得这麽好过。"少年飞快地回答。
李素卿环保著他，只觉得自己也从来没有过这般的满足。草长莺飞的时节，有著温暖却不烈的阳光，玎玲水声，还有怀里的少年。
就这麽静静地待了许久，他忽然想起了什麽，"你一直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少年点了点头。
李素卿微微沈思著，两个人的时候，互称你我只觉得亲昵，若是他人在岂不叫混了去？略加考虑，开口道，"你也总需要有个名字，既然跟了我，便姓李如何？"
"好。"少年脱口而出。
李素卿似乎没有预料到他如此快的回答，呆了片刻，又笑起来，"那麽，就叫做李君玉吧。"

来时十来天的路程，竟是一个月都没有到。
傍晚时走进小镇的驿馆，将车马停在後院，李素卿签著少年的手走了进去。
紧後头老板娘懒懒地趴柜台上，看到这两人不由直起身来。这公子看上去便觉温良周正，而他身旁的少年却是绝色倾城。大堂里稀疏几人不约而同地愣在当下，纷纷想著，这孩子相貌真是好看，可惜是个男孩了。
"客官，要住店吗？"老板娘扭著腰迎上来。
"要一间上房，再麻烦送些饭菜过来。"李素卿说著，神态略显疲惫，低下头温和地看向小少年，见他没有异议，然後冲老板娘笑了笑。
领他们上楼上，老板娘还是忍不住问道，"公子，他......是你弟弟？"
李素卿一怔，继而微笑著点了点头。
走进屋内，自然而然地抱起少年放在榻上，起身去倒茶。老板娘呆呆看著，这会才反应过来，忙过去接过茶壶。李素卿也不推辞，径自走向墙角的盆架。他取出方巾来浸湿，稍拧干後会到小少年身边，替他擦去脸上的灰尘。
老板娘放下茶具，感叹道，"公子，你对你弟弟太好了。"
李素卿笑道，"这孩子小时候命苦，如今对他再好也是理所应当的。"
老板娘不知该说些什麽，讷讷退了出去，反手带门的时候才突然发觉，这本该是小二做的事情，为什麽自己就冲上前来了？不过那位公子，真是温柔啊......感叹之余，不由也有几分羡慕，自己那死鬼丈夫在世时，也没有为自己擦过一回脸呢。

夜晚的驿站格外安静。
小少年侧身躺在床上，偎依在李素卿怀里，用手把玩著他散落的发丝，睁大眼睛只是不睡。
"怎麽，不困吗？"
"嗯。"少年肯定地回答。
李素卿轻笑出声，"你想干什麽？"
少年不说话，只是又随意蹭了蹭，蜷成一团。李素卿伸出长手环过去，小小地诧异於他身体的柔韧，"为什麽要蜷起来？"
"舒服。"少年眯起眼。
"既然睡不著，不妨起来做点别的事情。"李素卿看著怀中人，眼神温柔的快要化开了。
"什麽？"少年一边问，一边爬起来伏在他胸前。
李素卿抬手替他顺了顺鬓角的发，"乖，先起来。"
少年听话地坐在一旁，李素卿也直起腰靠在床头，摊开手心集中意念，一把淡粉色的小剑虚虚地化了出来。
"这便是碎玉了。这把剑带著灵性，莫兄只教了基本的方法，具体怎麽用却还需要仔细体会，说是对你有好处的。"
少年仔细端详著，毕竟当日被钉在地面的阴影还在，怯怯地不敢靠近。
"别怕，将来你还要借助它维持灵力的。"李素卿握起他的右手，缓缓向那把小剑移过去。
少年的手瑟瑟发抖，抬眼看向李素卿，仿佛被他眼中宽慰而坚定的神情所感染，终究将手心轻轻置於剑身。
微有些烫，却依旧暖暖的，就像李素卿的眼神。於是安下心来，"李素卿......"
"嗯？"
"你说，我会不会再变回去？"说话的时候，眉心攒起一缕忧色。
"不会。"
"为什麽啊？"
"因为有我在啊。"李素卿回答道。莫红尘虽然没有言明，但碎玉染上了自己的血，隐约已有种相通的感觉。这剑可自护，一般情形不会损失灵力。即便如何，以自己的鲜血相喂应该是可以补充的。
少年自是不知他这番心思，依照口诀练习运气，一个周天下来，额头隐隐有汗水渗出。李素卿静静看著他，替他抹去汗珠，只觉指下肌肤如冰雪，触觉却更实了几分。

这时候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未等他们答应，老板娘匆匆闯入。
少年豁然睁开眼，突然间打断了调息，呼吸略有不畅。李素卿把他圈在怀里，抬眼向门口看去，"有什麽事吗？"
老板娘不由怔住，这二人衣冠不整，姿势说不出的暧昧。而那绝色少年此刻脸颊泛红，额前还带著薄汗，很容易联想到一些旖旎的事情。
不是说，是兄弟麽......
"老板娘？"
被李素卿一声唤醒，才打断了浮想，她反手关上门，正色道，"二位客官来得真不巧，这穷乡僻壤的平日不见什麽人，这会反倒来了位大人物。他派来的人指定包下整间驿馆，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是什麽人？"李素卿开口问道。
"说是京里来的王爷，派头大得很，得罪不起的。你们还是早些走吧，不然小公子生得这般相貌，恐怕......"
"我知道了，"李素卿点点头，先给少年整好衣装，自己也迅速收拾著。
"你们从後门绕道走，尽量不要遇到他们。"老板娘细细叮嘱著。
"多谢相告。"李素卿一揖到底，起身抱起少年，将他的脸藏在怀里，便向门口走去。
"你待他，真如兄弟？"老板娘突然问道。
李素卿脚步一顿，没有转身，心头如巨浪翻滚。不是兄弟，那麽会是什麽？他却不是自欺的人，当下回头答道，"我待他，便如待自己一般。"
"公子，小女子如烟，请留姓名。"老板娘暗自叹服，她是生平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人，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却难能有这般坚持。若是有人待自己如此，此生也无憾了。
李素卿微笑，"有缘再见，李素卿定当相报。"

第十八章

十年前的廖如烟，也是个有几分姿色的女人。有著一双微微上翘的凤眼，身材因为练武而结实匀称。现如今堆砌的脂粉已经掩盖不住眼角的皱纹，多年来疏於练习，看上去也丰腴了不少。
但无论如何，她依旧是小镇上难得风姿绰约的老板娘。
她徐徐走下楼，习惯性地抬手整了整发鬓，看到大堂中静默等候著的一些侍卫，便笑著迎上去，"几位大人坐下歇会吧，小地方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为首一位审视著看向她，"闲杂人等都清除了吗？"
"当然，当然。大人吩咐的，小女子哪敢怠慢啊。"廖如烟笑著移身过去，停在他身侧半臂之外，不近不远的距离。
那人面色不改，仍以平板严肃的语气吩咐著手下，"你们去到处查查。"
见人都散开，廖如烟一边微笑一边搭著话，"到底是哪位王爷啊？我们这小镇上，多少年没有来过如此尊贵的人物了。"
那人抬了抬眼，似乎不愿多嘴。
廖如烟笑笑也不再问，向门外张望著，暗自揣测李素卿二人离开的时间。算算，应该是碰不到吧。

李素卿来到後院，听夥计说车马已经在门前准备好，便抱著那少年继续走去。一边叮嘱他把脸埋在自己怀中，遇到任何事都不要抬头。
他腿伤未愈，行走时还有颠簸，少年虽不重，一直抱下去不免有些劳累。眼瞧著车马停在路边，正要过去，忽见斜下里闪过一队人，浩浩荡荡，顿时四周烟尘滚滚腾起来。
他侧身让路，一眼撇见中间那高头大马上的年轻人，剑眉星目，薄唇紧抿，近似完美的侧影隐隐透著些高贵来。他心知这定是王爷了，莫红尘已是英俊非凡，而眼前人看上去更多出几分傲然来。
垂下眼，等那些人走过，他才将少年轻轻抱进车，自己正要上去，少年突然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那些是什麽人啊，你刚才心跳好快，在为什麽感到不安呢？"
李素卿对他微微笑了笑，"没事。"说著自己也跳上车，吩咐车夫赶路。他却不知道，就在方才一瞬间，前方已经走过去的人突然回了一下头。
南越郡王赵衢被众人簇拥在中间，向那间小镇上唯一的驿馆赶去。虽然简陋，他总归是带过兵吃过苦的人，也不甚在意。而对於手下人尽可能周到的安排，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四下里黑暗而安静，远处灯火照亮了这条乡间小道，於是他看到了闪躲在一旁的李素卿。瘸著腿，怀中还抱著一个孩子。他不禁皱著眉回过头去，即便由著他们溜须拍马，这样肆无忌惮赶人走只怕坏了自己的名声。不过那人并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机会，很快上了车。下一刻，少年的小脸张望出来，赵衢因为刹那的惊豔当即怔住，然後终於错身而过。

少年能触到事物的形态，自然也有了疲劳困顿的感觉。暗夜里无月无星，颠簸的马车内伸手不见五指，他蜷缩在李素卿怀里，半睡半醒间却还是有种意识，自己从来都是庆幸的。可以实实在在靠在那人胸膛上，可以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那份温暖。
只见他偎依在李素卿怀中，乖巧的像只小猫。然而李素卿毕竟旧伤未愈，连日来几多操劳，体力已有不支。这时候昏昏沈沈地睡了过去，不知多久才睁开眼睛，却见少年伏下来，距离自己的脸只有几寸远。眼中那份担忧尽显无余，似乎还在犹豫著要不要唤醒他。
"傻孩子。"他微笑著抬起手去碰少年的脸，才发觉周身酸痛，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倒下去。他用力撑起身子，掀开一旁的车帘，满目苍翠，原来已经在岭南了。
少年不由被那张扬的绿引去了注意力，一边看著，一边有些痴迷地感叹著，"这样浓烈的颜色，真是好看呢。"
李素卿注意著阳光投在地面的斜度，问道，"我这一觉睡了有多久？"
"两天吧......"少年想了想，回答道。他之前对时间并没有感觉，只知道李素卿睡得很沈不忍把他叫醒，昏睡两天在他看来也不算什麽事情。
"算路程，也该到了。家里倒是没什麽人，账房先生兼著管家，叫做邵云容的，你唤他容先生便好。今後教你读书识字，也少不了请教他。"
"好。"少年乖乖地回答。
"还有......那碎玉心法意在修身，男孩子，总要学些武功。"李素卿默默念著，却真是体会到了为人父母的责任。

晌午的时候，太阳已经很烈了。
马车进入小城城门，途经熙熙攘攘的街道，少年不住四处张望著，眼中亮光闪闪。
"先回去歇息几天，改日带你出来好好看。"李素卿宠腻地看著他的背影，这回，自己也察觉到似乎带了些溺爱。只是这孩子懂事，多惯著也无妨了，他这样想著，宽慰了许多。
马车停在深巷尽头。
李素卿先跳下车，扶著少年走下来，上前推开门板。
"东家，你可算回来了。"应声而出的是位青衣小童，十三四岁，模样讨巧，此刻呆呆地注视著李素卿怀中的少年，不禁喃喃出声，"世间竟有如此漂亮的孩子？"
"他比你大的，阿福。以後，要叫少爷。"李素卿笑了笑，领著少年的手，一直向里走去。
阿福看著东家消瘦的背影，忽然因为惊讶张大了嘴巴。
"东家，你还知道回来......"前方一位白衣青年迎了过来。他与李素卿年纪相仿，肤色白皙，唇也是薄薄的，颧骨略有些高，眼神冷淡而精明，眉目间很是清楚。
只见他不紧不慢地走着，在看到李素卿时却不由顿住，"你的腿......"
"在那边遇到些麻烦，好在回来了。"李素卿笑道，"店里家里的事情，都多亏有你，容先生的能力一直是值得信任的。"
"遭你盘剥这麽多年，也习惯了。"邵云容打趣道，"怎麽，没娶回来小姐，倒把谁家漂亮孩子拐来了？"
想到秦望月，李素卿不由黯然道，"我总归负了秦家小姐。这孩子命苦，遇到了便暗自许诺照料他一世的。跟我姓李，名君玉，如何？"
邵云容微微一愣，继而点了点头。李素卿读书时先生是极器重他，为他取字君玉，意在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而今已很少有人知道。但邵云容与他同窗数载，却是了解这段典故的。既然朋友兼东家这麽说了，之後自己待他自然得另眼相看。邵云容这样想著，心中不免好奇，这孩子虽然有副好皮相，又还有什麽能得李素卿如此重视的地方？

第十九章

阿福原本是个乡下孩子，家里穷，被卖到李家做仆役。李素卿见他面黄肌瘦的，便安排在院子里当门童。几年下来，养胖了些，倒不自觉流露出几分水灵劲来。
这回见了这新来的小少爷，第一眼便愣在了那里，只觉说不出来的喜欢，却又不敢直视。正倚在树下胡思乱想，忽然看到小少爷从房里走出来，手被李素卿攥在怀里，亲密地倚在他身侧。
李素卿低下头，柔声道，"这段时间一直不在，生意上的事情也积下不少，如今要忙著处理。你且在屋里看会书，中午我回来接你。"
他其实不必解释这些，解释了，那孩子也不见得放在心上，但李素卿只觉得应该如此，时时事事都尽心去做，也希望借此让他明白些世事。
待李素卿走出门去，他才缓缓转过身回到房内。
忆起昨夜那人握著自己的手，在宣纸上写下李君玉三个字。
"这是你的名字，总该写得漂亮些。"
"我喜欢你起的名字。"他笑得眼中星光璀璨，抬起头用前额蹭了蹭李素卿的下巴，这是惯常表示亲昵的动作。"李素卿要怎麽写？"
看著蜿蜒而下的笔锋，不由皱起眉，"素卿这两个字好麻烦。"
李素卿失笑，"一直学下去，麻烦的字越来越多，这两个实在算不得什麽。"
"人们为什麽非要有名字？我以前一直没有，一样没什麽特别的啊。"
"为了方便。"李素卿想了想，继续说道，"比如说我要像别人提到你，这种情况没有名字是不行的。"
"那你为什麽要向别人提到我？"虽然不明白，依然会觉得开心呢。
"因为人总是要和别人打交道的，"李素卿耐心地说下去，忽然觉得有些感慨，能陪他一世，却陪不了他永远。"你也不会只和我一个人相处，在这院子里，还有容先生，还有阿福；走出这院子，还有形形色色的人。非但要记得他们的名字，还要看得出他们都是什麽样的人，这些都是你要学的。不过，慢慢来就好。"
"唔，真的好复杂。"这样说著，还是自己握紧了笔杆，顺著李素卿的例字描下去。
果然是乖巧的小孩招人怜爱呢。
写了会字，月亮已经爬上了树梢，李素卿轻扶他的肩，"好了，洗洗睡吧。"依旧是亲自服侍，替他解了外衣，端过来水盆。
君玉低下头，水面倒映著自己的影子，声音有些低落，"我以前，也是这个样子？"
李素卿知道他是想起了过往的不快，便抱紧他的身子，温存地回答著，"第一次你出现在我眼前，我便知道是你了。以前我虽看不清你的样子，感觉却从来没有变过。"
听不到他的回答，李素卿低下头，亲了亲他的头发，便又站起身，"等我。"
走到书桌前，铺开纸细细描摹，不多会工夫一幅工笔肖像图便栩栩如生地呈现在那里。淡如轻烟的衣料，包裹著晶莹如玉的少年。乍一看去只觉得如梦似幻，而一眼却能看出就是这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