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手拍路的背,像安慰孩子一样,我说:
"够了......真的都够了。"
那个晚上我没回公寓,却径直回了家,自从住在公寓就只在周末回去,回去照旧是风采依然不减当年的母亲,和逆来顺受的父亲,还有那个夸夸其谈的四有好青年蔡世樟同志。
我回去的时候,老哥不在,老妈不无骄傲地说老哥去和英国客商应酬了,晚上刚好不在。我乐得清净,房间还留著,从小到大一样的布局,只是从窗户看出去,不再是皆村的家。
我啊,喜欢上一个人了。
他那个时候那麽说,拿著手机那麽说。
我猛地跳上床,没有脱掉拖鞋,用枕头蒙住了脸。
一直处於半睡半醒状态,我分不清楚哪里是梦,哪里是现实。却有个人猛抽去了我的枕头,我刚要骂,却看见了蔡世樟同志坐在我床边,松著领子上的领带。
"哥你回来了啊。"我含糊地说道。
他一脸怒气,之後转身看著我:
"你给我说清楚,你们算怎麽回事儿?"
丈二和尚摸著头脑的我在这个情况下乾瞪眼睛看著蔡世樟:
"你说什麽啊,吃枪药了啊,一回来干什麽啊。"
他并不理我,手一挥继续他的:
"皆村转学以後你们俩到底怎麽样了?还有上次来家里的路人甲又是怎麽回事儿?我早就想问你了,你给我老实点儿交代。"
我挑挑嘴角,站了起来:
"烦不烦啊你,你不乐意看我在家,我回去就得了。"
他却拦在我面前道:
"我刚才应酬在舞厅见到皆村了,他回来了,跟一帮子女人跳舞喝酒,有他妈多糜烂就多糜烂,我当时上去就给了他一拳头,妈的,气得我......"
"你......说什麽?!"我张大眼睛瞪著他。
手机铃声响了。
"我是黑龙。"那边儿的人如是说:"小和在你那儿麽?他说要一个人静一静,一直没联络,他不在你那儿麽?"
"不,他不在。"我道。
"是麽。"那边儿一阵沈默,随後挂了电话。
这是几年後我和黑龙的第一次通话,如此简单和诡异地结束了。
我并不担心皆村,但我试图尘封的记忆却一下子都涌了出来,像要把人吞噬了一般。
爱情丧失的年代,男人女人们在灯红酒绿之间穿梭,没有人在灯下还能心如止水,心如止水只是一种理想状态,从未真的有任何一个人达到过。
我发了短信给路,告诉他,明天翘班儿了,杨总爱扣工资扣工资,爱扣奖金扣奖金,老子明天就不想去了。
之後把手机关上,安静地睡了一夜。
我踏进相国寺是第二天一早晨的事儿。我离善男的标准还差的远的很,我承认我只有在困难的时候才想起佛祖同志,我也知道佛祖同志宅心仁厚不会与我计较。
离桂花开的时节还远的很,桂花树显得很寂寞,延著小路上山,还是一阶一阶地走上去,这次却是一个人。
再我踏完了最後一个阶梯,我看见了坐在地上靠著佛堂柱子的那个人影。
小和尚们一下下扫著地,发出规律而刺耳的声音。
那个人嘴角还有血痕,却依然英俊。
这种相与在一般情况下是该称做偶然的,但也有人反驳过"偶然"这个词,说发生的一切都是必然。
那麽我和他在这里相遇也该是必然麽?
他看著我微笑,还是那麽和煦如阳光般的表情。
"你以前说过,拜遍了所有的菩萨就能达到愿望,是麽?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在这里像佛祖祈祷,说不定能见到你,我卑鄙吗?想这麽见你......"
我们相距不到三米,他的微笑也没有改变。那一刻,古寺的钟声轰鸣......
四十
我慢慢走向他,而他仰头看著我,他仰起头,带著伤的脸让他看上去略带孩子气,我一步步地走向他,而他的笑容开始改变了味道。
我朝他伸出手,我碰到他的伤口,嘴角的伤口让他皱了下儿眉头,嘴角也随之扯动了,手指替他擦去暗红的血,然後淡然道:
"我替我哥跟你道歉。"
"扶我起来,行吗?"他终於再次开口了。
我没有拒绝他,伸出手扶他,他刚被我拉起来就背著我靠柱子大声咳嗽,他大约是坐了一夜。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皆村,他在我的记忆里身体极好,只有我生病却绝没他生病的份儿,他背的每一次欺负,他每一声的咳嗽都能牵著我心里某处微微的刺痛。
我转身,在山顶,山下的一切都极爲渺小。他不知道什麽时候站在了我的身後,他笑著说:
"如果我和我的爱人站在这里,我一定抱著他跳下去,一起摔死,摔的血肉模糊最是好,分不清你的我的。"
"你他妈......"我刚要开口,他却手掩住了我的嘴。
"小樟,今天陪我一天,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没有要跟路争你的意思,只陪我一天好吗?假如今天是情人节,是那一年的情人节,让我补回来好吗?就一天,真的,就一天......"
他是在祈求,他的眼里有只有我一人才看的见的悲伤和寂寞,他又开始咳嗽,俺在我嘴上的手顺著他每次咳嗽的频率颤抖,该完结了,我想,一切该有个结局了,我想,就纵容我们两个最後一次,最後一次之後,我们就能行同陌路了。
我把他的手拿下来,然後告诉他:
"好。"
他拉著我的手下的山,他走的很快,而我在後面拖著步子。他的车子停的很远,我们一路走一路断断续续的聊天。
他在开车门的时候问:
"小风生的小家夥们里你领养了其中一只吧。"
"是,养了,小家夥挺好玩儿的。"
他笑了:
"你现在不怕狗了,你记得不记得谁成天喊:‘狗!啊啊啊!狗!!有狗啊啊!'"他尖著嗓子学以前的我。
"去你妈的。"我笑了,他似乎松了一口气,跟著我一起笑,之後发动了引擎,他的手无意间触碰到我的,之後他再也没有放开。
小风我一直放在母亲家,它和母亲之後极爲投缘,它在家是个爷,我也不敢提出要让它跟我一起搬出来的要求。我偷偷上楼把狗抱出来,谎称休假带著小风出去玩儿玩儿,母亲倒也没说什麽。
皆村看见它的时候怔住了,它和原先的小风很像,或许毛色有些不同,但是那是一种微妙的神似。无论我之前怎麽教唆著小风见到一个叫皆村的家夥一定要往死里咬,但是皆村温柔地抱过它的时候它竟然乖乖地依偎在他的怀里。我知道小风不是与任何人都好相处的狗,我仿佛看见以前的小风。
皆村摸著小风的头,闭上了眼睛,我知道他在想小风,真正陪著他长大的,只有那一只狗,寂寞的时候真的在他身边的,也只有那一只狗。
"你给他起了什麽名字?"他问道。
"小风。"我没有看他,只看窗外。
"是吗?"他还是笑:"小风......它回来了。"
我转过头,我知道我是存心地,我要打破他的梦,我说:
"小风已经死了,它不会回来了,就算是现在眼前的景象和从前再近似,以前还是以前,现在还是现在。"
他抱著小风,把修长的食指放在唇上,他的笑有点儿迷离的意味,他说:
"就今天,别告诉我这些。"
之後他把小风交到我的怀里,笑著抓了抓他的脑袋,再次发动了引擎。
"我们要去哪儿?"我问他。
他沈吟了一会儿,没有说话,他看向前方,一直开著他的车。
这一天,他要逆流时光吗?他能做的到吗?
我把手伸进口袋里,关了手机。
"下车。"他把车停到了那个地方。
我惊讶地看著他,他笑了,然後先下了车替我开车门,小风先跑了出去,皆村在之後堵在了我面前,然後靠著车门笑著指著我的胸口:
"蔡小樟,今天没带校徽,扣分儿,你几班的?"
我一下子就笑疯了,一脚踹过去:
"你他奶奶的是学生会的就这麽拽啊?!"
我已经忘记多少年没有回到自己从前的高中了,这里就像禁地一样被封存在了某个地方。
刚好打上课铃,皆村笑著拉过我就往里面跑。
"车还没锁呢!!!!"我冲他吼。
"管他的!"多久没听他这麽笑了。
门卫早就换了数次,他不认得我们,冲我们吼,说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就滚出去,皆村哪管那麽多,我们俩一起狂奔,後面的门卫骂骂咧咧,但终究追不上我们,我们三年并不是白打拼下来的,学校的角角落落我们比他熟捻,迅速躲藏到了安全地带。
两个人喘著摊在地上,也顾不得地上脏不脏。皆村又开始猛烈咳嗽,我扶著他的背,那一瞬间,我们靠的很近,也都喘的很厉害,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奔跑。
他的手抚上我的脸,我们慢慢的靠近,之後本能地合上眼睛,唇先是试探性地触碰,那一碰却像天雷勾动地火,整个世界都葬送在了火焰里,我们奋不顾身地送上唇,什麽都没有了,世界被火毁灭,只有拥抱著的两个人。我攀住他,按著他的头想让自己更深入他的口腔,他也亦然。
小风像从前的小风那样在旁边守望。
他之後放开我的唇,吻著我的脸,每一寸的皮肤都被他啃噬,之後他才放开我。他压低了声音,声音里混杂著低沈的气息,他的鼻子贴著我的鼻子,他说:
"我爱你,我爱你,小樟,小樟......你知道吗?我三分之二的血液都爲你流动......"
我没有回应他任何话,只任著他亲吻。
周围是熟悉的读书声。
虎兕出於柙,龟玉毁於椟中,是谁之过与?
这句话现在听起来多少带著讽刺的意味。
究竟是谁的错?
皆村见我不说话,便再次放开我,换了口气,故做轻松:
"去别的地方转转吗?"
体育老师依然还在任,教我们的时候,他才刚毕业,目前升职成了体育组的组长,他见了我们好不吃惊,皆村很轻松的跟他打招呼,他们聊了一会儿,皆村就把体育组的篮球借了出来,他拿著篮球笑道:
"小樟,老师让我带著这群孩子打一会儿,你过来跟我们一起打,咱们别在一个队里。"
我赶紧把手一挡:
"算,你饶了我吧,我都多长时间不打了,你们打我看著就成。"
他没硬拉我,被几个高三的孩子拽著就往篮球场走,他的亲和力依然不减当年,我蹲下身子拍了拍小风的脑袋,小风这才放弃了跟一朵小花儿纠缠,不情愿地跟在我後面。
他们迅速分成两队,就要开始跳球,皆村那队就三个,要对另外五个孩子。
球赛一开始皆村就组织另外两个孩子进攻,那两个孩子有很好的底子,该防守的时候一点儿都不含糊,该进攻的时候像豹子似的,冷静却迅猛。
皆村来了劲儿,身上却没穿著运动服,乾脆就把上衣给脱了,扔一边儿,小风乖乖地把衣服叼到我身边儿。
"回防啊!!!"皆村冲那俩孩子喊。
我看见了皆村那队一个孩子的防守空隙,赶紧冲著另外一队的孩子喊:
"赶紧闪过去!!!"
那孩子很机灵,一个假动作,晃过,转手投篮,球进去了。
我这个举动让皆村连著俩孩子很是不满,皆村一边儿咳嗽一边儿冲著我吼:
"蔡小樟,光说不练不是真本事,你给我上来!!!你今天不打也得打,你给我上来!!"
我一时手脚也痒痒了,心想著谁怕谁啊。
另一个队过渡给皆村一个孩子,之後我加入,五个人比他们四个。
我向来进攻强於防守,而皆村的防守是一绝,我跟他对峙,我看的见他额头上的汗,听的见他喘息的声音,我们虽然对峙著,却有著一种非常微妙的默契。
他本以爲我会投篮的,我却对他一笑,把球扔给了别的孩子。
他愣了一下儿,我趁机晃过他,再接过球,两分,进了。
他转过身,笑著拉住我道:
"蔡小樟,你这属於美人计,不算数啊。"
我一甩手,拇指向下,笑道:
"去你的,你爷爷才使美人计,进球就是进球,有本事你们他妈的再给我赢回来啊?!"
那一下午的篮球打的酣畅淋漓,我们跟那几个孩子很快熟悉起来,那个下午,我仿佛年龄与他们相仿,我们交换著从前作弊的经验,他们一听赶紧点头,说他们也是这麽干的,然後大家轰笑。
皆村说话极少,就看著我们,然後抱著小风。
那大半天就那麽消耗了,不知不觉的。
我们跟著学生放学的人流一起走出的学校,他再用车带著我去的海边,黑龙他们早就不在那儿了,几个仓库显得破烂班驳,这一天云很多,没有夕阳,只有一片阴郁。
"你先等下儿。"皆村道,说完就往车的方向跑,不一会儿抱来了放硬币的盒子,那盒子很普通就是一般的硬币盒,硬币带在身上是很不舒服的,放在别处日积月累的到是积攒了不少。
"你拿这个干吗?"
他没脱鞋,一步步地走向海里,我在後面看著他,等水漫过他的腰,他把盒子打开,把硬币全倒进了海里,他朝我喊:
"蔡小樟,你赶紧许愿!!!!"
我扯了扯嘴角,这个时候,在白天所有快乐压抑下的苦涩全都涌了出来。
我掉了一滴眼泪,就只一滴,顺著左脸滑下。
这一天结束了,这个告别仪式结束了。
我努力微笑,我冲著皆村喊:
"你听好了!!!我的愿望是......"我的嗓子哽咽著:"我的愿望是......永远他妈的都别再见到你!!!"
海里的人愣住了,他站在那儿。
"皆村和也,你有种就滚出我跟路的生活!!!别整天让路觉得欠你什麽......也别......总让我觉得,我还爱你......"最後一句我说的很轻。
他慢慢从海里走出来,声音温柔地能熔化所有的东西。
"我在日本的日子,也在海边许愿过,但是在海边倒硬币,海水会把硬币还给你,那麽愿望就不灵验了,所以我爲你许愿,我走到海里去,海不会再把硬币带出来,你放心,小樟,你的愿望会实现的,真的......如果......是你让我消失的话。"
我握紧了拳头。
他轻轻道:
"今天......实在很幸福......"
我受不了了,我只想离开,我狂奔地离开那里,我没有回头,只有狂奔。
只有今天,今天过了,我们如同陌路,过了今天,我就能和路在一起,没有任何负担,没有任何的杂念。
我跑的脱了力气,但还是在狂奔。
昨天六点,收音机里说,明天傍晚会有中雨。
中雨淋在我的身上,当我湿透的时候,我站在路公寓的楼下。
我拼命按门铃,那边儿我熟悉的男声问:
"谁?"
"我,开门儿。"我喘著气。
我见他的时候,眼睛里像有火种在燃烧,我像是疯了一样,对他喊:
"我跟他完了!!我们俩一起!就我们俩!!"
四十一
"我跟他完了!"我喘著气用手抹掉了脸上的雨水,雨水就算抹去了,依然从头发上顺著脸的弧度划落下来。
路很沈默地看著我,随後关上我身後的门,去卫生间取了毛巾出来,替我擦头发,之後是脸,脖颈,之後就把毛巾交到我的手上,转身坐回沙发。
他态度之冷淡,让我微微发寒。
"站在那儿干什麽?"他转过头看著我:"进来,我把空调开了,擦干了去里面拿我的衣服先穿上。"
我很自然的觉得不值,不值得跑他这儿来,我以爲我爲他做了牺牲,我爲了路牺牲了,我选择了路而不是皆村,何等悲壮?
可是那份悲壮苍凉感现在已经烟消云散了,我挑了挑嘴角,毛巾往他面前一扔,进了屋子。他还是不说话,也没看我,电视里是重量级拳王争霸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