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着脚下枯黄的秋草,聆听长风呜咽,想着那人一颦一笑。
越来越忘不了他了,毫无原由的。
他那双冷静明透的眼睛,总仿佛要有潋滟波光倾流而出,让人忍不住想进一步探究。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儿呢?
静静无语,只需波光一瞥,便是席卷天下的销魂。
虽然他还只是个孩子。
他让周鼎华想起了自己。
那倔强深沉的眼神,很像自己。
真的很像,睿智,机警,冷静。长大了必定能成大器。
很想把他留在身边,将来一定会是个好帮手呢!
是啊,好帮手!可为什么总也找不到他呢?
他能出入皇陵,可干将查遍了皇陵都寻不到他的踪迹。他是从哪来得?
在这里守株待兔,希望可以幸运的碰上他。
他应该常来这里的吧,不然上次也不会深夜在这遇到他。
一路思索,不觉红日低垂。
微风拂过,忽然一袭旧白出现在视野里!火红的烟霞下,清劲高傲,美丽的让人无法逼视。
鼎华笑了,果真料准了。
少年款款行来,翩若惊鸿。
"让皇上久等了,草民罪过!"
月朗星稀。
干将远远的守在树上,看皇上一扫往日冷漠威严,和那少年一起坐在青碑下闲聊。
夜凉似水,冷月如霜。
清辉洒了一地,凝在篙草上仿佛九月霜花,落在佳人面上更显如珠若玉。
"你真不愿随朕回去?"
鼎华语气里有着难掩的失望。从来没有在意过一样东西一个人,好容易有了这样的愿望,那人却不愿跟自己走。
"草民还要亲手侍奉慈母!无法远离,还望皇上体谅!"
鼎华叹了口气,"你到底是谁家的孩子?"
少年忽然跪地"草民没有丝毫不轨之心,若是皇上信任草民,请不要再追问草民身世了!"
鼎华伸手拉他起来"你既不肯说,朕也不勉强了,起来吧。"
"谢皇上!"
"那么,总可以告诉朕你叫什么吧?"
少年但笑不语。
"那,朕叫你孤鸿可好?"
"谢皇上赐名!"
"朕明日就要回京了,你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或者什么愿望?朕也许可以帮你达成愿望。"
少年笑了,绝美的笑容宛如绽放于黑夜的烟花,翩然使月华失色。
"不必麻烦皇上了,孤鸿要的东西,会凭自己的双手去取!"
少年仰起高傲的头,眼睛比星辰还要明亮,里面洋溢的,是胜于金石的坚决。
"好!"鼎华双手一击,高声赞道"好一句‘孤鸿要的东西,会凭自己的双手去取',希望你有朝一日能达成自己的愿望!"
说着,鼎华也抬眼望向月亮"朕要的东西,也一定会得到!"
那一刻,他的眼底便是天下!
回神时,少年已经起身离开,走了几步,忽然又回眸一笑,清朗的声音回荡在鼎华耳畔
"我叫缕儿......"
"缕儿----"鼎华喃喃自语"总有一天,我们会再相见的!"
10
垂拱八年秋,上祭祀永陵,时华王谋反,为上所察,不果叛逃。
十日后,帝起驾还京。
--周史
重山峻岭,层峦叠嶂。
皇家浩荡的队伍有如蛟龙在曲折的山路上蜿蜒,王旗招展,三十六人抬的御撵随着队伍缓缓行进,掩没一路尘烟,散开。
枯藤老树,落日鸦啼。
几骑跟在御撵后随行,西风吹过雄健的马身,骏马的棕毛在风中飞扬。马上的少年举目四望,但见夕阳西下,天涯外,可有断肠人身影?
"皇上,您听。"
干将忽然竖起耳朵,示意鼎华细听。
屏息凝神,远远听到音动风颤,有劲歌低徊,悠悠朗朗,如珠清越,如风粗犷,似有满心豪情,又似有一腔怨愤,不知不觉,心神便为之所夺。
南山矸,白石灿。
生不逢尧与舜禅。
短布单衣适至干,
从昏饭牛薄夜半;
长夜漫漫何时旦!
........................
南山矸,白石灿。
生不逢尧与舜禅
........................
"‘南山矸,白石灿。生不逢尧与舜禅。'这是在说朕么?"
鼎华微微一笑"倒不是个俗人,干将,随朕去看看。"
挥鞭急行,两人还未到队伍前面,便听到一阵呼喝,似乎在赶什么人。
鼎华眉头一皱"干将,去看看!"
干将应了一声,打马去了,片刻即来回报"前面有个牧人不知死活,坐在山路中央疯疯癫癫的唱歌,士兵怎么赶都赶不走。杨靖大人正在处理呢!"
"哦?"鼎华饶有兴味了扬了扬眉"杨靖怎么处置他的?"
"杨大人轰他走,说是再不走就以挡驾的罪名砍了他!"
鼎华一哂"你去告诉杨靖,不必难为他,把他赶开即可。"
"是!"
傅悠被一群士兵粗暴的赶到山路旁,眼瞅着皇上的龙撵缓缓走过,眼里有浓浓的失望。
"有眼无珠,不识英才!"怅然太息一声,傅悠弹弹衣衫上沾的烟尘,爬起来欲走。
"既是‘短布单衣适至干,从昏饭牛薄夜半',自身难保,又有什么资格评论别人有眼无珠?"
一个有些低沉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
傅悠回头一望,一骑绝尘,转瞬已到他身前。马上少年气度沉雄,锦衣琉璃冠,料非常人。
"此言差矣!天下人忧天下事。昔日无盐不过齐国民女,尚且忧心国事,直言劝谏,傅某堂堂八尺男儿,岂可不如一女子!无奈当今皇上有眼无珠,任用奸佞,却任由英才流落民间,是以有此浩叹!"
"你敢侮辱当今圣上有眼无珠?好大的胆子!"少年脸色一沉,声音里有说不出的威严。
"文王见直钩而识太公,如今草民话已至此,陛下仍是责备草民有辱圣听,难道不是有眼无珠么?"
真是大逆不道的话,一旁跟来的干将听了都替那人吸了口冷气,冒犯至此,焉有活命?
孰料皇上哈哈大笑"有见识,够胆量,你叫什么名字?"
牧人深施一礼"草民傅悠,贱字东篱。"
"好一个东篱,可是采菊东篱之东篱?"
"采菊东篱固吾之愿,然居庙堂之高则忧其君,处江湖之远则忧其民。"
鼎华不由赞叹"果然是忧国忧民的贤士!"
"陛下谬赞了!"
"你是如何识破朕身份的?"鼎华有些好奇的问。
"陛下并无破绽,只是刚才草民被陛下的护卫驱赶时,本说要砍了草民的,后来却只是赶开草民,草民想,或许是皇上能识得草民之歌,又不愿当众与草民交谈,所以才将草民赶开,过后必会派人来见草民。只是不想竟是皇上亲来。"
"你又怎知来得是朕呢?"
"除却陛下,草民不认为朝中还有人有这般胸襟,这般见识,这般气度!"
"哈哈哈哈"鼎华大笑"好个东篱,果然是块璞玉!可愿由朕来雕琢?"
"草民高歌道上所谓何事,陛下又岂不知?"
"干将"鼎华回首吩咐"将东篱带上,暂且安排他跟着侍从队伍,待回京后再做安排!"
一面又转向傅悠"委屈东篱了!"
傅悠拜倒"陛下知遇之恩,东篱无以为报!为国效力,谈何委屈?日后东篱必将尽心辅佐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矣!"
"平身吧,但愿君不负朕,此言成真!"
"臣愿尽忠陛下,肃清朝政,万死不辞!"
残阳坠入山脊,将人影拉的颀长,映在尘埃里,天也薄了......
注:
南山矸,白石灿。
生不逢尧与舜禅。
短布单衣适至干,
从昏饭牛薄夜半;
长夜漫漫何时旦!
佚名《饭牛歌》
据说是春秋时一个不得志的英才在路上唱,让某个国君听到了,带回去后,那人辅佐国君成就霸业!小时侯看滴~某然记不太清楚鸟~
11
武定十七年,周垂拱八年,上遣皇长子宁为左军元帅,次子宸为右军元帅,兵分两路挥师南下,势如破竹。
八月,破周武威郡、历州等地,九月攻克泾州,至朔州为周将夏钧雷所阻,久攻不下......
--夏史
到朔州已经第二十三天了,战斗仍处于白热化阶段,惨烈异常。
朔州是大周西北的门户,素有"关西咽喉"之称。一旦朔州失守,方圆千里无险可据,等于放任敌军长驱直入,大周危矣!
所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必须守住朔州!
夏钧雷是本朝最负盛誉的名将,早在先帝时便以步兵校尉的身份率军大破二皇子叛军,从此一战成名。如今边关历练十五年,已是周朝士兵心目中的战神:十五年大小数百场战役,他,从未落败过!
眼下,夏钧雷正统领朔州精兵与北夏大军苦苦周旋,战斗持续了一月之久,仍是僵持不下。
夏钧雷感到了压力,不仅是因为皇帝周鼎华亲征督战,还因为他这次的对手,实在是前所未有的棘手。
轩辕宸,北夏皇帝的次子,一个年纪不过十八岁的少年,却足以让夏钧雷感到震撼。那个初次执掌帅印的年轻男人,精明狡猾,冷酷果断。运筹帷幄的手段之高明,谋略布置之严密,令夏钧雷也不禁为之喝彩。若不是夏钧雷在战场上厮杀多年,有着丰富的临敌经验,只怕朔州已成为北夏囊中之物!
朔州,守备府大堂。
夏钧雷正陪皇上在看行军地形图,一个偏将进来报告"启禀陛下、将军,我三军已集结完毕,整装待发;飞弩队随时待命;筑石队已按原定计划提前出发三日,到达朔水!"
"很好,下去吧。"周鼎华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语调却并不像一个十六岁少年所应有的。
"皇上,夏人长年游牧,一向剽悍。此次夏军来势汹汹,还是以避战坚守为上。末将请皇上三思!"
夏钧雷垂着头,实在有点摸不透眼前少年变幻莫测的心思:刚到朔州时,他礼贤下士,也十分支持自己坚守避战,设法消耗敌军粮草的策略。甚至亲自出面安抚那些因为无法出战而埋怨,讥讽自己胆怯的禁军士兵。这一直让夏钧雷感佩不已。谁知最近几日他却一反常态,一直施加压力,逼自己主动出击。现在时机不到,贸然出战于我军极为不利,可是不知为何皇上一意孤行。夏钧雷心中焦虑,忍不住再三劝阻。
"夏卿不愧久经沙场,忠言直谏!"鼎华赞了一句"可是夏军等得,朕却已等不得了!"
说着,有意无意地瞟了夏钧雷一眼。
夏钧雷不擅权谋,却也不是傻瓜,对杨家专权一事也有所了解。闻言心念一动,知是皇上担心离京日久会生变故,也对那一瞥有所了悟,却不想介入,于是又垂下头不再言语。
夏钧雷的一举一动都落入鼎华眼底,见夏钧雷踌躇,鼎华心中不悦,声音也冷了三分。
"夏将军,明日一战,还待你大显周朝军威呢!"
言下之意,摆明了催促夏钧雷速战速决。
"可是......"
不待夏钧雷把话说完,鼎华便挥手示意他离开"成败皆在明日一战,须得养足精神,夏卿早些歇息去吧!"
说着自己也起身离开。
"......是......"
夏钧雷迟疑着退下了,走到外院时,心中还是颇为烦闷。
"夏将军为何闷闷不乐?"
一个清朗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夏钧雷一愕,回首只见日光下青衣仕子温雅和煦的笑意。他静静立在小园尽头的一株白杨下,远远看去,羽扇纶巾,谦恭温和,却又如这塞北白杨般桀然挺立,别有一番清劲风骨,令人顿起亲近之意。
"原来是傅先生,未知有何见教?"
都说伸手不打笑面人,夏钧雷虽然心中不乐,对着傅悠这般温雅的人却也发作不出来。毕竟傅悠是跟着皇上来的,虽然还没有官阶,皇上却很重视他的意见。而他也的确智计百出,才华出众,夏钧雷还是很欣赏他的。既然不愿得罪,也就只有耐下性子来听听他有什么高见了。
"见教不敢当,叫我东篱就好。"
那个清爽的人笑笑,令人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夏将军是不是觉得陛下太性急了?"
"............?!............"
一语中的,当真是"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夏钧雷的心思被一语道破,不免有些尴尬,憨笑一下想要搪塞过去。
看着夏钧雷憨厚的笑容,傅悠有些忍俊不禁,勉强忍住笑意,向夏钧雷道"想要解惑便随东篱来!"
又回到了守备府大堂,那张巨大的行军地形图赫然入目。
夏钧雷心中疑惑,难道这次皇上催自己出战还另有蹊跷,而不止是急于回京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傅悠笑吟吟的指着地图中轩辕宁驻军的地方道"将军没看出此地的玄机么?"
依照标注,那应该是一处峡谷,背靠朔水,前临朔州城,可攻可退,又与轩辕宸的大营互为犄角之势,选为营地,应当说十分高明。
但是,那个峡谷......是附近地势最低的地方......
心念电转,凭着"战神"驰骋疆场十五年的经验,夏钧雷立即领悟到了皇上的意思,怪不得要出动筑石队呢!
"妙哉!"
夏钧雷又惊又喜,多日苦无良策,竟然迎刃而解。禁不住一拍大腿,喜上眉梢。
"这是东篱的主意?真真妙计!"
夏钧雷看向傅悠的眼光,已经不仅是欣赏,更添了几分赞叹。
傅悠依旧是淡淡的笑着"在下一介文人,哪里懂得行军之道。说出来或许夏将军不信,这是皇上的计策,傅悠也只是斗胆揣测而已。"
!!!!!!!!!!!
这回夏钧雷是真的震撼了,竟想不到皇上如此深藏不露,连自己的属下也瞒的这般好,那个轩辕宸可算是遇到对手了。
怔了半晌,夏钧雷才喃喃自语"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只是,夏钧雷的眉头皱的更紧了,皇上似乎不太信任他呢!
羽扇轻摇,傅悠望着夏钧雷,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12
黎明时分,北夏的进攻正式开始。
夏军战线拉的过长,粮草接济很困难,因而不愿将战事拖的过久。此番强攻朔州,是下了打硬仗的决心,攻的凶猛异常。
喊声震天,杀气弥漫天地,逼的星月无光。石弹如雨,飞箭如蝗,呼啸着直扑朔州坚固的城墙。
火苗一寸一寸蹿了起来,为最黑暗的时刻染上嗜血的疯狂,和烽烟一起缠绵着席卷旷野,映红了单薄的夜色。
云梯纷纷架上城垛,北夏士兵顽强地向上攀着,弓弦铮铮作响,大周的飞弩箭矢流星一般俯冲下去,穿过明明灭灭的火光,直没入敌人的身体......
一时间,铺天盖地的杀伐声,兵器刺入肉体的摩擦声,濒死绝望的呼救声交织成一片,回荡在空旷的原野上,有种让人震撼的心悸。
鼎华就立在城墙的最高处指挥,玄铁战甲反射着四起的火光,更显得挺拔坚韧。他没有躲在城垛后,甚至拒绝了手下递上来的盾牌,只是挥剑拨打着密如急雨的乱箭。
他知道,面对以残暴著称的北夏士兵如此猛烈的进攻,大周士兵需要一个精神支柱,那个支柱就是他,一个英勇无畏的陛下!所以,他坚持亲自上阵指挥,他坚持不肯后退一步。
退一步,朔州失,大周亡!
他必须拖住轩辕宸的大军,他要给夏钧雷足够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