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鲜血浸透的旭日终于越过了地平线,霞光万丈,驱散清冷的晨雾。朔州城下尸体已经堆积如山,有北夏的,也有大周的。然而北夏的进攻依然没有停止,一波又一波的夏兵顶着滚木垒石和周兵的冷刃向朔州城扑来,霎那又哀号着从几丈高的云梯上跌落,骨肉化泥......
尸横遍野,流血漂橹。
鼎华在城头苦战了一夜,指挥着周朝大军一次又一次击退凶狠的夏兵。
敌强我弱的情况下,鼎华守的依旧滴水不漏。
太阳逐渐升高了,淡金色的光芒照在那个屹立如山的身影上,宛如天神临世。
银钩如新月,剑气如惊虹。
信手一剑,飞到他面前的一排冷箭便如断了翼的鸟儿一般,纷纷落地。
未及喘息,突然一支金光灿灿的羽箭穿越纷扬战火,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直扑鼎华。
"好箭法!"
鼎华虽惊不乱,低赞一句的同时,手一扬,长虹贯日,一支断矛应手飞出,在天际划过漂亮的弧线,毫厘不差地击偏了飞来的箭。
箭与矛撞击出一溜火星,瞬间挟着去势没入了一个夏兵的胸膛............
说时迟,那时快。鼎华亦顺手绰起一张强弓,弓如霹雳,箭似流星,连珠三箭直奔刚才偷袭之人!
那人鹰隼一样锐利的目光闪了一下,也不慌张,张弓搭箭,骁射天狼,三支熠熠金箭横空飞至,擦着火红的太阳劈飞了对手。长箭余势未衰,同样对穿了两个正拼命的周夏士卒......
未料弦声不绝,周鼎华在连珠三箭之后,第四支也电射而出,箭气纵横,挟裂石崩云之势,后发先至!
那偷袭之人应付了连珠箭,回救已不及。但见夏军帅旗应声而落,周军纵声欢呼,城门大开,周朝士兵潮水一般抢上来,迅速夺取敌人的阵地。
"夏军败了!"
"轩辕宸死了!"
"夏军败了!"
"轩辕宸死了!"
..................
夏军乍见军旗陨落,又闻周军欢呼,难免心惊,凶焰一窒,顿时乱了阵脚。
本拟夏军就要大乱,谁知几个主帅竭力弹压之下,夏军虽然慌乱,却没有溃散。
轩辕宸倒真是治军有方呢!
蓦然纷飞的硝烟中,一声长啸拔地而起,穿云利箭一般刺透山野,回荡九霄。
"是宸王,宸王无事,勿中敌人奸计!"
夏军将领抓住时机稳定军心,很快夏军就稳住了阵脚,又开始反扑。
两军很快混战成一团,那射金箭的夏将不甘示弱,箭无虚发,数位周朝将领接连倒下,鲜血四溅。
夏军在统帅的带领下平推而来,射金箭的夏将身先士卒,带头扑入周军阵营,浴血厮杀,骁勇异常。所到之处,烟尘滚滚,血红如雨,当真是当者辟易,所向无敌。
鼎华在城头看的真切,冷笑一声"轩辕宸果然名不虚传。"
随即传令,叫士兵不用拼命,用乱箭困住他。
天际流云似乎也被喷洒的血液浸染过,翻翻滚滚尽是血色。空气里血腥味道越来越浓,映照着一双双杀红了的眼睛。
激战一直持续到傍晚,周军人数只有夏军一半,守的益发艰难。
夏军还在不知疲倦的进攻,一波未去,一波又起。
大漠荒凉,只有刀光剑影,战鼓齐鸣。无数将士在沙场厮杀,热血染红了铠甲。
残阳如血,马蹄声碎,残旗于劲风中飒飒生响,终被折断,落进奔流不息的朔水中......
周军快要到极限了,鼎华心中也开始焦急,张目远望,天边惟有长烟落日,大漠苍云。
夏钧雷为什么还不来?!
焦躁间,骤然听闻大地远处传来雷鸣般的蹄声,落日余辉洒落在地平线上,照亮了一片铁甲......
是周朝大军在追赶夏军残部!
轩辕宁跑在最前面,看来狼狈不堪。远远看见轩辕宸便高叫"贤弟速撤,猎谷大营遇袭失守!"
看到轩辕宸瞬间铁青的脸色,鼎华的嘴角微微勾了起来,中途截情报的那几个家伙还真是尽职。
轩辕宸本是与轩辕宁约定,他正面进攻朔州,轩辕宁率军绕道朔州侧翼进攻。谁料鼎华昨夜派夏钧雷和副将牟一苇偷袭轩辕宁驻地,将轩辕宁大军引入朔水。朔水本来不深,但是早在三日前周军的筑石队就在朔水上游截断水源,待将夏军引入朔水后,便将石坝炸毁。轩辕宁驻军之地地势极低,大水倾泻而下,夏军主力尽歼......
轩辕宁见势不妙,立即挥军欲与轩辕宸会合,又遭夏钧雷截杀,死伤惨重!派去向轩辕宸求救的士卒皆在中途被早已埋伏好的周兵铲除,消息传不到轩辕宸这里,兄弟两人各自陷入苦战,损失惨重。
直到傍晚,轩辕宁才在部下拼死保护下突围而出,找到轩辕宸时,身边士兵已所剩无几。
轩辕宸的脸阴晴不定,沉默了片刻,才硬硬吼出了一句
"撤!"
........................
"我们赢了!"
"大周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周朝士兵震天的欢呼声回荡在刚刚被血染透的修罗场上,久久不歇............
13
垂拱八年秋末,周军在皇上亲自带领下大败北夏。朔州一役,北夏精锐折损大半,后撤五十里扎营,与周军隔水相持。
是夜,月色阑珊,灯火辉煌,庆功宴仍在继续,整个朔州城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惟独夏钧雷愁眉深锁,滞留帅帐中自斟自饮。
"今夜庆功,怎么主将却躲到营中喝闷酒?"
不知何时,昏黄的灯光下出现一个颀长的身影,玉树临风,轩朗神秀,正对他浅浅的笑。
"你不也跑出来?"
夏钧雷瞟了一眼来人,借着酒劲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
那人也不生气 ,依旧温雅地笑。甩袖拂了拂椅上的轻尘,就在一旁坐了下来。
"钧雷,你我相交一场,有些话......还是要说的。"
夏钧雷摇手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今晚我可不想听你游说。既是朋友,陪我一醉如何?"
"玉壶买醉么......你躲得了一时,还能躲得了一世?"
眯起斜飞的凤眼,傅悠疏淡地摇头。
"东篱啊----"夏钧雷苦叹一声"就不能放过我么?"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在朝中的地位如此微妙,纵然皇上不难为于你,你以为杨相能让你独善其身?"
傅悠敛了一贯的笑容,正色道"我来劝你,也是为你好!你把傅某当朋友,傅悠便尽朋友一言。傅悠不曾在朝为官,冷眼旁观天下局势,相信看的还算明白:纵观朝中,杨璋老谋深算,精明有余,却缺乏帝王的胸襟;杨靖心狠手辣,行事刻薄,更是不及乃父。依傅某所见,两人虽能叱咤一时,但长久下去,实在难成大事!南方衡王专权,早有不臣之心。论理,衡王也算得一方枭霸,可惜他为筹措日后之事,连年徭役重税,尽丧民心,也已失了问鼎天下的先机。钧雷,你若要立足朝堂,建功立业,总要有所依恃。如今朝中势力,无非杨相、衡王和皇上,当今圣上虽然年幼,但是......"
傅悠忽然说不下去了,看到夏钧雷满脸的倦意,他知道再多说什么,夏钧雷也听不进去。
"东篱,钧雷一心守卫疆土,报效大周,实在不想卷入这些朝堂纷争啊!"
仰首又饮尽一杯,酒入愁肠,不过更添惆怅罢了。夏钧雷很想把自己灌醉来逃避傅悠的劝戒,谁知苦心求醉偏偏又不得醉,不由皱起了两道英挺的剑眉。
傅悠眸光一转,伸手按住了夏钧雷斟酒的手,笑了。
"算了,难得良夜,不说这些了,我与你共谋一醉如何?"
夏钧雷眉头渐渐舒展,朗声笑了起来"这才是朋友,来,干!"
灯火流映,耗尽了最后一丝夜色。营帐里,夏钧雷和傅悠都已醺然。
良辰美景,把盏言欢,果然人生快事!
"......钧......钧......钧雷,看来你的酒量......也不比......比我强......呵......"
傅悠喝的舌头都有些大了,含含糊糊的叨念着。俊朗的面孔被美酒浇的透红,偶然一瞥,竟如三月桃花在春风中妖娆地绽放。
夏钧雷也好不到哪儿去。
"算......算你厉害,我喝不过你--看不出......来,你酒量这么......这么......呃......好!"
边说边笑着,伸手去扯傅悠,谁知傅悠一甩袖子,夏钧雷没抓稳,却"咕咚"一声跌到地上。
"呵呵......"傅悠禁不住捧腹"你看......你那样子......"
夏钧雷也不设法爬起来,索性伸开四肢躺在了地上,舒舒服服打了个酒嗝,枕着两只胳膊在朦胧灯光下打量着傅悠,慢悠悠的回敬一句。
"还说......你......不是醉态......可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呵呵......呵......呵......"
两人相视大笑。
橘红色的灯火摇曳着,夏钧雷只觉得灯下那人一笑,恰如清风拂过,不由得有些惘然了。
"在想什么?"傅悠笑问。
"没什么,在想你而已,"
傅悠一窒,却没问夏钧雷想他什么。顿了顿,忽然也抓了酒壶挪过来,靠着夏钧雷,一起躺在冰冷的地上。半晌方道"知道我以前是什么身份吗?"
夏钧雷摇头。"你不是跟皇上来得么?"
傅悠苦涩的笑了"我出身贫苦,放牧为生!"
旖旎的灯火下,傅悠往日清明澄净的双眸也被染出了些许迷离,目光飘渺着落定在尘封旧事中。
"你......"夏钧雷看着这样的傅悠,渐渐有些失神。
这个沉浸在追忆与怀念中的傅悠,这个忧伤又怅惘的傅悠,这个不经意流露出脆弱神情、让人怜惜不已的傅悠,与那个谈笑自若,智计百出的温文谋士,是多么不同啊......
不知道平日的他和今夜的他,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傅悠......
傅悠怔怔盯着略显阑珊的烛光,呢喃着,将往事娓娓道来。
"我祖籍齐州,祖上书香门第,诗礼传家,只是后来落魄了。我父亲亡故的早,母亲受尽寒苦才将我抚养成人。我喜欢读书,可是连饭都有一顿没一顿的,哪来钱请先生。母亲不甘心,便拿了树枝在沙上写字教我。年纪稍长,我自己读了些书,又出门游学。那些大儒们瞧不起我,都不肯收我作学生......"
是个贫寒仕子求学的故事,让灯下的人儿缓缓道来,却平添了几分淡淡哀愁。
"那......你的学问......"夏钧雷听着故事,不由逐渐入了神。既可怜眼前人吃过的苦,却又不知为什么,心底竟有暗暗的雀跃,这个永远微笑着的人,也愿意向他敞开心房,把愉快和悲伤一起分享吗?
傅悠吸了一口气,压抑住轻微的情绪波动,继续着他的故事。
"那时我愤怒的很,发誓没有他们也一样要成材。后来钱花光了,母亲也追随父亲于地下。我就在齐州一个小山村隐居起来,白天替人放牧,维持生计,晚上就闭门凿光,释卷苦读。终于不负苦心,学有所成,三年前开科取士,我应了乡试、府试,到京里赶考。谁料那时皇上年幼,杨相只手遮天,那年的录用由杨相内弟一手把持。此人爱财如命,我无钱贿赂,气愤之下言语开罪。结果不仅名落孙山,还被他逐出京城......"
夏钧雷只觉得心脏一紧,竟油然生出想要保护眼前这个人的冲动。他知道傅悠看来温雅淡泊,流水行云一般,实则风骨慨然,铮铮不屈。多日相处,夏钧雷早把傅悠看作知己。听到他受这样的侮辱,真是又心疼又气愤,转眼再看傅悠时,眼里已贮满了怜惜和温柔"东篱,我定会为你讨个公道的......"
傅悠倒是澹然,摇头一笑"不需要了,这世上只有利益,哪有什么公道可言?"
夏钧雷默然,这时候的东篱,又恢复了那一贯的沉静温和,这份淡定,竟是那些辛酸经历所练就的吗?
"那你又是怎么得到皇上赏识的?"钧雷不愿再勾起傅悠痛苦的记忆,匆忙转开话题。
"山阴道上,毛遂自荐!"
说到这里,早已宠辱不惊的傅悠却禁不住感慨起来,把鼎华与他初见时的情景细细讲给夏钧雷。
......................................................
"那次赶考失败以后,我便也无心功名,只隐居乡间,躬耕陇亩。却到底不愿荒废所学,还想一展抱负。所以闲暇时,也曾仔细对当今形势作了研究,看来看去,只有皇上可以一佐。是以我冒杀头之险去挡驾,原本是不甘心,碰碰运气而已。没想到后来才发现,皇上不仅可以辅佐,而且只要辅佐得当,将来必是一代英主!"
傅悠越说越慷慨,因为激动,莹白的脸色都微微有些泛红了。"杨相不肯给的机会,皇上给我了。有过当初那些经历,皇上的知遇之恩于我来说,是弥足珍贵。钧雷,你不觉得这样一个不拘一格任用贤才的君王,他日必能造就盛世吗?"
夏钧雷看着傅悠,突然笑了。"你又来游说我了!"
傅悠也平静下来,静静凝视着夏钧雷的眼睛,淡淡笑了"你看不出我句句都是出自肺腑么?"
"......"
夏钧雷沉默了。
"算了,我也不逼你,你仔细考虑考虑吧,过几日再给我答复!"
说罢,仰首将壶中酒一口气吸干,甩手把壶远远地扔了出去。"咚"地一声,砸在了夏钧雷摇摆的心坎上。
14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
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
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范仲淹
塞外清晨,孤烟迭起。
西风猎猎,吹起漫天黄沙,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遮掩了天空本来的颜色。
鼎华立在城头,看日光普照大漠万里,黄土上尽是干涸的血。战场上的尸首双方早已清理过,却仍残留了大片血迹。暗褐的色彩洒满朔水两岸,连清澈的朔水也染上丝淡淡的红。
朔水水面不算很宽,流速却急。偶尔挟着几具断手断脚的浮尸呼啸而过,激起几朵不大不小的浪花,拍打两岸尖利的砂石。
这就是战场,一将功成万古枯。
鼎华仰望苍穹,苍穹无语。
惟黄沙散尽,风卷云舒。
对岸旌旗招展,炊烟飘摇,是在埋锅造饭吧。轩辕宸高悬免战牌,却又不肯退兵,硬是和大周军队僵持不下。
看来,他在等,等个有利的时机,和谈。
可是鼎华却真的不能再等了。上次奇袭大败夏军,本拟速战速决,谁料轩辕宸如此顽强,坚持不退,于是变成了这等僵持的局面。
离京三月,杨家已经有些蠢蠢欲动。鼎华清楚,留守京城的林太傅、赵援和江琰都只是幌子,摆在那里让杨璋摸不清虚实而已。他在赌,赌杨璋奸诈多疑,决不会轻举妄动。
但是,赌注也是有时效的。
时间一久,以杨璋的精明,不难发现京中其实兵力空虚。倘若杨璋此时动手......林太傅他们哪里是对手!
所以,他务必尽快返京,亲自坐镇!
"战事不宜拖的过久,必要时吃点亏也无妨,关键是夏将军一诺!" 兰妃的话又在耳边回响起来,"吃点亏也无妨",或许......
只要有十年,他就能铲除外戚,平定内患。那时,自可以专心抵御外敌。
只是要让北夏十年内不再犯境,除非............
鼎华独自凭栏,远望群山纠墨,依稀有白雁伴着寒云划破青空,凄恻长嘶,哀鸣南去,声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