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吧。
我听到他转身瞬间的低语。
五天后我又见到男人。地点是我的阁楼。
带他来的是大妈。她的脸色阴晴不定。
男人打发走了大妈,不屑地环顾我的房间。
这是什么地方,能住人吗?给我家的宠物住都不合格。他说。
他扭头来看我,用手语询问我是否还记得他。
喔喔,挺厉害的家伙,五天而已,手语学得不错。
我对他微笑,然后抽出纸写下"我只是不会讲话,耳朵可以听到"拿给他看。他的额头上似乎迸出了青筋,一脸乌云。
你是在耍本大爷吗,嗯?他说。上次我递给你纸条为什么摇头。
[你不是问我"你刚才说什么",我只是告诉你我没有说什么。]我用手语告诉他。
很好,很好。他磨着牙看我。你明明是故意的,还害本大爷浪费时间去学那种一点美感都没有的手语。
[那是你自己愿意去学的。]我耸耸肩。
男人的表情像泄了气的皮球,他烦躁地扒了扒头发。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我将名字写在纸上。
凤青霜。他念道。你和凤家是什么关系。
[私生子。]
男人哈哈大笑起来。
你是个有趣的家伙。他说,声音里眼睛里全是掩饰不住的笑意。然后他拿起笔在凤青霜旁写下四个字
本大爷的名字,东方景。他说。很高兴认识你,凤青霜。
三
春天到来的时候我升上了高中。那一年的樱花开得格外绚烂,迷惑了路人的眼。
我就读于一所私立普通高中,并没有去为残障人士而设的学校。毕竟我并不算个完全残疾的人。除了乐理课,我可以拿到所有的成绩。而且,我的成绩,也绝对是学校不舍放手的砝码。
我乘电车去学校,车程大约是四十分钟。车道两旁种满了白榆。
电车是我相当青睐的交通工具,但在这座繁华的城市里它却并不是一个惹人喜爱的存在。原因很简单,电车是贫民阶层的产物。更多的人选择乘坐新干线或者地下铁出行。对于现今社会,乘电车是件很失身份的事,往往会被人瞧不起。
但是电车的低贱身份并不能抹杀它与众不同的优势。本市的电车线路几乎覆盖了城市的每个角落,而且电车准确的出发到站时间表绝对让人安心。最重要的是,由于鲜少有人愿意乘坐电车,完全可以逃避拥挤到让人欲哭无泪的糟糕局面。
自第一次乘电车,我就注意到那个男人。
他无疑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男人之一,无论外貌或者气质。
金棕色的头发,沉静的眉目,刀刻般棱角分明的脸形。鼻子上架一副银框树脂眼镜,嘴唇抿成严肃的直线。他是个不苟言笑的男人,仿佛永远缺乏表情。散发着一种冰冷的拒人千里的汗气,却又隐隐夹杂着一些锋利不可抗拒的色彩。让人不由心生敬畏。
他比我晚两站上车,习惯坐在左侧第三排靠窗的位子上。坐定后他打开车窗,从公事包里取出文件来看。
当然,最初注意到他的原因并非面貌或者气质那种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是因为他的穿着。
我已说过电车是最底层贫民的交通工具。所以你不能奢求当我看到一个穿着意大利纯手工制作高档西装的男人踏上电车而没有任何意外感。
的确,他就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却又有种莫名其妙的意外和谐。
我每天都乘清晨的第一班电车去学校,那个男人也是。于是我们每天每天都在不停地相遇。我们在同一站下车,然后走向不同的方向。
我们从来没有打过招呼,即使由于太早的缘故电车上经常只有我们两个乘客。我想我和他应该算是陌生人。
甚至我都不能确定他是否清楚我的存在。他上车时从来目不斜视,下车后更是毫无眷恋地与我分道扬镳。
似乎我一直在一厢情愿地注意着他。
可怕的是我好像乐此不疲。
原以为我和他就会这样一直不停地上演着遇见然后无声地分开,可是命运有时候就是那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有的事情总会发生得那么突如其来,让人在毫无准备的时候,被狠狠撞上。至于是福是祸,只能悉听尊便。
那天下了淅淅沥沥的雨。我撑着伞站在电车站无所事事地踢小水洼里的积水,然后余光瞥到他的身影。
虽然我们每天早晨都会遇到,但在回程路上相遇却实属难得。毕竟上班族的时间表不可能像学生那样规律。
他撑着一把深黑的雨伞,右手拎着公文包指间却捏着几张公文纸,正凑在眼前看得认真。表情是缺乏新意到呆板。
片刻后他抬腕看表,然后将伞架在脖子上把公文放回包里。远处电车正缓慢地驶来。
电车停定后他走到车门前收好伞踏了上去。我跟在后面。
车上空无一人。司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大笑着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
太好了。他说。我还以为这一趟要跑空车,还好有两位乘客。
坐好咯!他高兴地叫着,狠狠踩下油门。
可怜我还没来得及扶好,在惯性的作用下我大力撞上走在前面的男人的后背,然后被反弹后仰一下子坐在地上。眼冒金星。
学生你没事吧,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听到司机慌张的声音,扭头去看他。他正透过后视镜看着我,一脸的愧疚。我对他笑着摇头表示没有关系,回头就看到一只手出现在眼前。
那个男人一手扶着扶手,一手伸在我的面前。他的眼神淡然却不冷漠。
那是一只漂亮的手。手指修长,骨骼匀称。
我抬起右手握住,他用力将我拉起。
前后不过几秒钟而已,他指间的温度却暖得让我惊讶。
小心一点。他说。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凛冽得就如他这个人给人的感觉。那种气息和声调像冷风刮过面颊,割出若隐若现的伤口。
我对着他微笑。
回家的路上我在便利商店买了一个浅绿色的笔记本,封面有一片洁白飘逸的羽毛。我凝视它很久,然后伸手划过羽毛的轮廓。
我想今天是个幸运的曰子。
当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我想起从前听到的一个故事。造物者在开天辟地之时造出一块青色的冰石。它周身散发着酷寒的冷气,碰到的时候指尖却有着温暖无比的触觉。
抚上自己的右手,那里留有的余温让我心动。
我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心底却全是他的影子。
起身拧亮台灯,摊开新买的笔记本。
我想了很久才动笔。
写下一行字而已:
遇见你是件很棒的事。
四
晚上十点别墅里一片漆黑,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影。
顺着阁楼的窗户爬出去,我在别墅的屋顶站定。夜晚的风吹起我白衬衫的下摆使它翩然翻飞成雅致的造型。
我抬平双臂,迎着风张开嘴做出呐喊的姿态。
当然我不不可能做到"呐喊"这种奢侈的事情。我只听到喉咙间混浊低哑的奇怪声音。它们争先恐后地溢出,夹杂在冷风中毫不留情地敲击我的耳膜。
那么糟糕的声音。那么的难听。
自己都被那种恶心的声音吓到。瞬间清醒过来,我停下这几乎是有些疯狂的傻气举动。垂西手臂,冷风灌了一肚子,嘴巴里有淡淡的苦涩味道。
我按住肚子,那里的伤痕又隐隐作痛起来。
其实我并不是那么坚强的。其实我并不那么淡定的。
我呆呆地站在屋顶心中一片空白。然后我听到巨大的敲门声。
在安静的夜里那声音是如此的突兀,我没有一点心理准备被惊得差点从屋顶上滚下去。稳住平衡后我慢慢爬回阁楼。
本以为经不住我慢吞吞的动作敲门的人搞不好已经不耐烦先走了,没想到那人却像笃定了屋里有人一般敲个不停。
打开门看清来人我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迹部的穿着一如既往的高贵华丽,脸上却有着明显的疲倦痕迹。
怎么这么久才来开门。东方边说话边推开我,径直走进来。就你一个人?
[他们都去参加一个舞会,佣人今天就放了他们的假。听说那个舞会规模很大,邀请了很多金融巨贾,没有邀你参加吗?]我有点奇怪。
我刚从那里回来,无聊死了。迹部一脸厌烦。到你的阁楼坐坐吧,青霜。
迹部总是叫我青霜,他说这个家里姓凤的太多了。
我有些愕然。迹部一向看不起我那间阁楼的小屋,按他大少爷的说法就是没气质没品味没意境没...总之一无是处。现在却主动要求到那里坐坐,实在奇怪。
心里这样想着我却没有询问,只是带着他去到我的房间。
东方的精神不太好。我在厨房泡了牛奶给他。返回阁楼打开门,看到东方正坐在床前的地毯上,后背靠着床沿。他的手中夹着一只点燃的香烟。
我走过去,将香烟抽走丢进我的水杯中,香烟发出"哧-"的声音冒出一缕白烟然后熄灭。我把牛奶塞给东方,狠狠地瞪他。
[你抽烟?对身体不好。]
东方摇头。我不抽烟,只是想闻香烟燃烧时候的味道,那让我心安。
[不可以,戒掉。]
东方沉默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自嘲地一笑。切,你那是什么表情!本大爷知道了,戒掉不就行了。
我察觉到东方的忧伤。
忧伤,是的。本应是与他陌不相干的一个词,却在他的身上有了明显的迹象。有些缥缈,就似香烟点燃时的白烟。看得清楚,但当你伸出手,却无论怎么努力都捉不住。
[你就这样跑了,美云姐姐没有关系吗?]
你已经知道了。东方看着我,表情没有变化。
我点头。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父亲那句"美云,东方与你年纪相仿,你们好好相处"。凤世集团与东方财团都是金融界巨擘,如果联手合作,便能奠定其在商界龙头地位。而这种合作,若能建立在姻亲关系的基础上,无疑会将风险降至最低限度。
美云姐姐很可怜,她也不过是父亲勃勃野心下的一枚棋子。
其实并非我不可。东方说。青霜,知道冷世集团么?
我点了点头。若用一个词来形容凤世、东方、冷世三家在业界的地位与关系,三足鼎立不足为过。
你姐姐相当钟情于冷家的独子,冷傲辰。东方说。
真是惊讶。一向高傲美丽的美云姐姐,只听说过无数的男子拜倒在她的裙脚下俯首称臣,竟是怎样优秀的男人会掳取了她的芳心?
[姐姐喜欢他?真难想象是怎样的人。]
他是个天才,不过也是个奇怪的人。十九岁拿到学士学位,二十三岁带着医学博士学位留学归来。和我同龄,今天也是二十五岁。说起来我们倒是从小就认识的...他回国后不愿接手他父亲的公司却执意做一名医者,真是跌破所有人的眼镜。东方顿了一下。其实,我很羡慕他...
话到这里就停止了。我拉了拉东方的衣角,他看着我,有些落寞地笑。
青霜。他说。今天的舞会上,我看着那些香槟和玫瑰,看着那些道貌岸然衣着光鲜的绅士和淑女,我忽然想起你的阁楼。
我没能跟上他忽然跳转的思维,只有怔怔地看着他。
东方微笑着揉我的头发。我突然非常非常的想你,所以我丢下那一切来这里,找你。因为我突然非常的想你。
我在迷茫中睡去然后醒来。墙上的时钟指向凌晨三点。
我似乎做了一个梦。梦中东方神情寂廖絮絮说着一些我并不太能理解的话。
感到口渴,我端起水杯,看到里面的烟蒂。
原来,不是梦么?
我起身到楼下去倒水。嗓子干哑得厉害,有什么东西在我的大脑里轰鸣而过简直呼之欲出,我却怎么也抓不住。
路过客厅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手中的杯子差点被失手打破。
美云姐姐坐在客厅的沙发,面前的茶几上摆着几张塔罗牌。月光从落地窗倾泻而如,她的周身镀上一层诡异的幽蓝。
我走过去,伸手握住她的肩膀晃了晃。
美云姐姐抬头看我。
自从手术后美云姐姐恢复得一直很好。此刻的她脸色却是一片死灰色,空洞的眼神中透着一抹穷途末路的绝望,看得人心生不忍。
青霜。她看着我的眼,喃喃地开口。
我用眼神询问她发生什么事。
青霜!美云姐姐像回过神一样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就像握住一根救命稻草。青霜,姐姐刚才占卜了好久,牌象都告诉我你会夺走一件对我而言非常重要的东西...不会的,肯定有哪里出错了...青霜,你告诉姐姐你一定不会的对不对?姐姐一向最疼你的,青霜... )
我按住美云姐姐颤抖不已的肩膀。
很难想象,是什么让我一向淡定自若的姐姐这样的失去了方寸。
我拉起美云姐姐的手,在她的掌心一笔一画,坚定地写下:
姐姐,相信我。
美云姐姐的眼中有莹莹的水光,她看上去脆弱得不堪一击。我小心地抬起手抹掉她眼角不小心滴落的液体。那么温暖的眼泪。
亲爱的姐姐啊,我甚至为了你遗弃了自己的身体。
又怎么会,又怎么能,从你的身边夺走些什么呢?
五
四月的某一天我被东方拉到一个上流社会的舞会。
那个大少爷一脸"拉你去是你的荣幸,不要不知好歹"的表情拽着我的手不由分说一路横冲直撞地闯进会场。我看到许多人对他躬身问候,表情是恭敬与讨好。
你的交际圈太狭隘。东方说。这样下去以后怎么在社会上生存。
所以他一定要带我来这个地方吗?
舞会在城市里最豪华酒店的顶层举行。会场布置得极尽奢华,金色的幔帐繁冗纠结,明亮的水晶灯晶莹耀眼。穿着整齐的侍应步履匆匆来回穿梭。翩翩有礼的绅士胸口扎着白色的蔷薇,窈窕婀娜的淑女衣裾散发着媚人的幽香。如此的美丽,如此的骄傲。
我感觉自己肮脏的身世仿佛在这个光鲜亮丽的地方被无限度的放大。
羞耻的感觉让我难过得透不过气。我一个旋身躲进了暗红色的窗帘后。在那里我小心地隐藏了自己。我有种卑微的安全感。
东方到场没一会儿就被他的父亲叫走,毕竟以他大少爷的身份绝不会只有花瓶摆设这样无聊的任务。
我看到东方自在地周旋于各家名媛之中。偶尔与业界前辈碰杯交谈几句,对方流露出欣赏赞美的目光。他就是那样肆意散发着自身的魅力,张扬却不招摇。分寸不差,点到为止。真是个出色的家伙。
然后父亲、大妈、携着美云姐姐和明轩闯进我的视野。我一愣,连忙往窗帘后又缩了缩。
真是糟糕,竟忽略了如此重要的场合怎么会落下凤家的事实。若在这里相遇,情形该是如何的不堪。
美云姐姐今天打扮得如此美丽。宝石蓝色的修身长晚礼服衬出她白皙如雪的肌肤,一头柔顺的长发挽成高雅的发髻,水钻发饰闪烁着盈盈的光彩。眉脚清淡修长,眼神顾盼生姿,樱红色的嘴唇上噙着一抹醉人心魄的笑。倾国倾城,美丽不可方物。
不知何时东方已不着痕迹地移位到我的旁边。
[你都不提醒我家里的人也会来,多难堪]我不太高兴地瞪他。
本来你家的人不打算来的。迹部摊开手做出无奈的表情。后来听到风声说冷董事要携其妻儿一同前往,当然就要来咯!
东方冲我眨眼。青霜,你今天就能看到未来的姐夫了。
[你父亲这么轻易放过你?]毕竟两家合作是个很难得的机遇。
你太看不起我们东方财团,我们可不是缺了谁的合作就踽踽难行。东方笑得狂傲。况且,本大爷不愿意的事情,谁能勉强?
舞会的气氛奢糜热络,空气燥热。我难耐地喝下一杯又一杯冰水,胃里空空却完全不想吃东西。那种感觉相当难受。在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觥筹交错间析出一身细密的汗水。
东方端来一个餐盘给我。
我摇头。[我不想吃]
不行,必须吃。东方的态度很强硬。周助,你瘦得太厉害,脸色也总是苍白得吓人,看上去就像营养不良发育糟糕的小孩。
我默默垂首接过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