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哭,像滚烫的油,掉在手背上,让人发疼。我松开手,任凭她无声的落泪。
"你还记得那日你带了礼品来府中小坐么?那晚,我曾在他的画案找到一行提花小篆,‘胭脂鲜艳何相类, 花之颜色人之媚。 若将人面比桃花, 面自桃红花自美。'我一笑置之,只当是他的思忆过去罢了。"
"你醉了。"
我不耐地上去拉她,想将她拖出园子,找人送回蕊心宫。
"赵光义,你知道么?那些补品,那些催命的毒药,他都一点不剩的吃了下去,每吃一碗,都要谢你一次,赞你一次。他把官家赐的恩德,都算在了晋王头上。"
......
"今日,我恍然大悟,一切都那么突如其来的明朗。"
她反拉住我的手,嘴角弯弯地开始打量。
"没人告诉过你,你很美么?"
她的眼睛像是天上的星子,很亮很纯净。我看着她的眼睛,没有躲开她抚上的手。
"你很美,美丽的让女人嫉妒,让男人徒生出倾慕的痴迷。天之骄子,普天之下除了白袍将军赵光义,还有何人能及?"
她整个身子倚在了我怀里,将我逼到石栏边,咯咯笑着,
"像个女人一样,雌伏于男人身下,是什么感觉?"
颠覆,只需一瞬间。
努力遗忘的记忆疯狂的从四处涌来,噩梦无休止的在脑海中一点点翻滚。我将身上的女子推开,手足无措。
笑的张狂的女子,一步步向我走来,"如何?不知晋王殿下是不是要求我不要说出去呢?一如当初我求你救我。"
我就那么看着她,从最初的不安,最初的惊惧,慢慢沉静,慢慢冰冷,最后冻结。
我听着自己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地响起:"我求你。"
然后我答应了她所有的条件和要求,
她要坐上大宋皇后的宝座,她要她的孩子成为大宋未来的国主,她要我一生一世辅佐他们母子,不得有异心。
桃花林中
我看着那个曾经名满天下,现在又宠冠后宫的花蕊夫人,一颦一笑,均是动人心魄。很难想象,世间竟有人,既能美艳无双, 又是清雅冷傲,两种气质在一起,却丝毫没有冲突。
春风拂得桃花落,点点绯红惹人醉。花蕊拖着长裙游曳在树间,脸上缀着笑意,目光清澈,一片柔情。
我像是被蛊惑了一般,慢慢走到她身前,折下那一枝勾住她发丝的桃花,插入她的鬓际。
也许,这个才女太过自作聪明,猜测了一个最荒唐的注释,辜负了孟昶的深情。
胭脂鲜艳何相类, 花之颜色人之媚。
若将人面比桃花, 面自桃红花自美。
这真真,是此时最衬得花蕊夫人之美的赞叹。
"我最讨厌桃花。"
她傲然地一笑,甩袖拂开我的手,将那枝花从发间取出。然后扔在地上,举步踩过,离开。
"呸呸,你喝醉了还没睡醒,去惹那个女人。"
赵普走到我旁边,对花蕊的背影连啐了几下,勾着我的脖子往外拖。
"那里比射箭呢,大家都想看看晋王的百步穿杨。走。"
我抚摩着手中的弓箭,目光依然在众女中追寻着花蕊夫人的身影。
"别看了,快射箭。"
赵普在一旁催着。
我点头,上箭,拉弓,然后回身,放箭。
箭穿过风中飘落的一瓣桃花,将其钉在了她的眉心,一点嫣红,很是好看。
不论再如何名满天下,再如何宠冠后宫,
花蕊夫人,已经死了。
还未来得及张嘴,还未来得及闭目,就倒在一片落英缤纷中。
她仍然在笑,仍然很美,却不能再威胁于我。
林子里突然的安静下来,群臣,宫妃,奴仆,所有的眼睛,都看向了我。我忽略他们的目光,转头朝向最高位。
我的皇兄,我的阿哥,呆呆的望着我,没有表情。
还有一旁的潘美,那张除了笑什么都没有的脸上,露出了担忧之色。
突然,我很想笑。
然后,我就真的朝着他们微微一笑。
我立在桃花林中,看阿哥一步一步走来。
所有人都屏息凝视,不敢有所动作,等着官家如何处置自己最爱的弟弟杀了自己最爱的女人。
阿哥走到了我的面前,取走了我手中的弓,扔在地上。
他叹气一声,然后摸了摸我的头,像小时候一样,然后宠溺地握着我的手:
"如果小四那么讨厌她,便同皇兄说,皇兄绝对不会让你污了这双手。"
我抬眼望着阿哥,心中滋味陈杂,不知是喜是悲。
再扫视四周,最后又落在阿哥温润的眼中,
我突然一扫阴霍,
展颜笑开。
破羽之蝶
官家独宠前蜀后妃花蕊夫人,朝臣不满,
晋王怒极,在花宴上一箭射死花蕊夫人,众人皆惊。
官家无奈,美人已去,爱弟无过,一声叹息,此事便风平浪静。
自此风波,朝中上下更对晋王敬佩生畏,
世人也皆知在晋王在官家心中不可撼动的地位。
"殿下,潘统领说了,今日见不到您,他就在门口守着,不回去了。"
我倚着书塌小憩,听赵万支支吾吾地禀告。
"我说了不见,让他走。若他今日候在我的门前,明日他最爱的那家‘醉晴小居'也在红香坊永远消失。"
话音刚落,潘美的笑声就传了过来,
"潘美不守着门口,你家殿下也不会动怒了。去赵万,本官有话要同你家殿下说,守着院门去。"
不等我说话,赵万已主动替我们关了门,一溜烟跑了。
......我翻身背朝着潘美,装着假寐。
"赵光义。"
他阴阴冷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让人生寒。
"赵光义,你欠我一个解释!"
......
"赵光义!"
我惊慌地看着自己被他从塌上抓了起来,强制着面对着他一双毫无笑意的脸。
垂下眼睑,我低声道:
"有什么好解释的,花蕊夫人已经死了,天下太平。我也不用老听着赵普咬牙切齿的抱怨。"
"赵光义!"
他怒极,一双眼眸像着火般地死盯着我。
"我派人去查,那一日你去了皇宫,内侍说你没见着官家的面,倒是遇见了花蕊夫人,陪她走了一程路。第二日你又在夜宴后去了皇宫,宫人都说你是与官家共饮而醉,宿在了宫里,并无稀奇。"
我睁了睁眼,有气无力道:"你不是查了么?还来问我做什么?"
他一双手紧紧抓着我的手臂,扣的生疼。
"赵光义,你来给我解释一下,花宴第二日,晋王为何在晚宴后夜宿蕊心宫,第二日也是从蕊心宫直接去的花会?又为何,同夜官家歇驾之地也是蕊心宫?"
"当日值夜的内侍宫女十八人,蕊心宫的宫女内侍六人,都在册子上被勾了名字,说是被重新调职。我再派人查,却都是查无所踪,这又是何道理?"
我打量了这个一脸紧张的男人,懒懒地撇过头。
"你要我解释什么?解释我为什么夜宿蕊心宫呢?还是解释为什么我杀了花蕊夫人,皇兄却连半句责怪也没有?"
潘美稍稍平息了一点怒气,紧皱的双眉却没有放松。我推了推他,然后轻松地陈述:"前一晚,我是遇见了花蕊夫人,被她威胁。第二日,我到她宫中,下了药在她酒中,想让她背负一个勾引王爷,淫乱宫闱的罪名。岂料皇兄也去了,误饮了下药的酒。本来,是乱了我大计,让他们两人春宵一度,我呢,灰溜溜地回府。
可是......"
我推开潘美,让自己倒在书塌上,闭了眼睛笑道:"呵呵......我转念想出了一个既能不受花蕊威胁,又能让皇兄不怪罪于我,明正言顺除去花蕊夫人的方法。"
是啊,我想出了一个既能不受花蕊威胁,又能让皇兄不怪罪于我,明正言顺除去花蕊夫人的方法。
我爬上了皇兄的床,代替了花蕊夫人与其春宵一度。
第二日,阿哥清醒,看到的是小四一身的印记,而始作佣者,便是他自己。
龙阳之好,分桃断袖,兄弟相奸,一向光明磊落的阿哥怎么能接受,特别是他知道自己的弟弟曾遭受过这样的折辱,而现在,自己,和那禽兽也毫无分别。
他质问花蕊夫人,而花蕊的高傲,又怎么能让自己卷入这样的丑事。更何况,她看向阿哥和小四的眼神里,有着十成的不屑和厌恶,好像是什么肮脏不堪的污物,罪大恶极。
所以,花蕊夫人失去了她威胁的条件。因为她威胁了我,等同于威胁了官家。
所以,在桃花林我一箭射死了花蕊夫人,皇兄除了叹息,什么也不多语。
我原本不想这样逼他,
我希望我的阿哥,能得到所有他想要的东西。
可我,却不能原谅他,将最折辱我的事情告诉那个女人。
所以,我要他,担负起一个他最无法担负的恶名,
我要他,这一生都要对我怀着深深的内疚。
他用力一扯,将我的衣襟拉开。那点点痕迹,就那么暴露在他面前。
"赵,光,义。"
每一个字都从潘美口中恶狠狠的挤出,他的眼神,似乎是要将我凌迟处死,片片撕碎。
我们两靠的很近,近的能听到对方的心跳,能感觉到对方的吐息。他眼神一软,吻了过来。
一掌将他推开,我吐掉口中的血味,冷冷地看着他。
"滚出晋王府,我不想看见你。"
他上前一步,立刻就挨了我一鞭子,胸口的衣裳被抽了个口子,红色迅速染上了口子四周。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我与他就那样对峙着。
然后,他沉寂狠戾的表情变了,我看到那张脸上,复又带上了虚伪散漫的笑容。
他勾了勾唇角,嘲讽地笑着:
"何必如此强硬。你既然有价,我便与你说价。占了你的身子,我潘某就是只属于晋王手下的一员将领,如何?我的二十万精兵,只听晋王差遣......"
我与他对视,从他眼睛里看到的不过是一个衣冠不整,满身红印,脸色苍白,眼神迷茫的疯子。
那个疯子浅浅一笑,极为魅惑地将自己的腰带拉下,然后软语道:"这具身子......你要,你就拿去......
他拥住我的一瞬间,我对自己说:"赵光义,被上的多了,你就不会再羞耻,不会再难过。"
一场欢爱,一场苟合,一场交易,一场战争。
这个情场上的风流男子,带给了我前所未有的愉悦。
而我的身子,也让他知道什么是脔宠的淫荡。
他起身着衣,满足地勾起我一缕青丝,然后俯身印上一吻。
"我的晋王......我的小四......等我回来,必献上一份最厚的礼物。"
我闭眼侧卧,蜷缩在被中,双手搂着自己被污浊的身子,自嘲地浅笑。
晋王?
晋王,已经变成了一个甘于雌伏男人身下承欢的疯子。
971年
李煜对宋称臣,将自己的称呼改为江南国主。
973年
李煜托病不去开封。宋太祖怒,谴军攻打南唐。
974年十二月,攻克金陵。
975年,城破,李后主降,被俘到汴京,封违命侯。
这便是潘美所送的大礼,
他把那样烟雨缭绕的江南,拱手送到了我的面前。
他也把那个男人及他的家人,带到了我的面前。
心落无情
无言独上西楼,
月如钩,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
理还乱,
是离愁,
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李煜《相见欢》
我撕碎了手中的一纸花笺,目光落在了地上被揉成团的东西。
千金难得的李后主词,于我不过是无用之物。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
子规啼月小楼西,
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
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
炉香闲袅凤凰儿。
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 李煜《临江仙》
"好个多情的违命侯,写的出这样的词来。"
潘美捡起地上的纸团,展开念了一遍,笑着点了点头。
下一刻,他将那纸笺也撕成了碎片,扔到了池塘中。
千金难得的李后主词,于潘大统领不过是实验的鱼食。
几尾鲜艳的锦鲤迅速聚了过来,将碎纸吃进嘴里,复又吐出,然后悠闲的游走。
果然,千金难得的李后主词,于晋王府中的锦鲤,还是无用之物。
不愧,是晋王的鱼。
我懒懒的晒着太阳,微笑着看着自己的鱼儿游来游去,并不理会那个自顾自得的男人坐在身边。
我冷冷一笑,任其将我搂在怀中,
"这些东西,亏你还替李煜带给我。你倒未和他说,若他们还想要命,就规规矩矩躲在自己府中,别与我有任何瓜葛。"
身后的男人调整了一下姿势,似乎是很享受将我抱在怀中的感觉。
"这不有趣么?我只想知道,你看见他的词会是个什么样的反应。他一纸的情意,一纸的相思,只为情苦。"
我垂下头,掩住目中一片阴冷。
"你这样说何意,难不成我应该磕头谢恩,谢违命侯一片情意,我又应该解下罗袍,与他共覆云雨,成就那颠娈倒凤之事?不见他,是我最后的让步......"
"公子?"
一个轻灵灵的女子走到了暖阁前,有些惊讶地看到我倚在潘美怀中。
潘美见了她,倒是更加惊讶,一下子站起了身子,让我重重摔在软垫上。
"花蕊夫人?"
我细细的打量着这个女子,那样的一张脸,那样一双眼睛,好一个倾艳天下的花蕊夫人。
可惜,她不是。
所以,花蕊夫人只能是容姿绰约,却当不得天下无双。
"她是我新收的俾女,你可唤她,心落。"
我侧身望着那个俾女,她也收了惊讶,回望着我。
钦点李煜后宫女眷时,我在名册中看到了前瑶光殿宫女,心如。
心如,便是小如。
仲宣已经不在了,
大周后已然随着他的爱子而去。
我用朱笔一勾,
便将当年那个小丫头,留在了身边。
时光荏苒,当初少女的天真不在。
她被带到我面前时,那一身沧桑,那一脸静默,像极了守在孟主身边的那一位花蕊夫人。
没有期待的重逢,没有敌对的仇恨。
小如,安安静静的在晋王府中安顿,却倔强地,依然叫我公子。
潘美收了讶色,饶到了美人面前,重又摆上一副风流公子的样子。她盯着小如看了一会儿,赞道:"此等姿色,比起当初的花蕊,真有过之而无不及。姑娘年芳几许,在下可否在这卞京城内,为姑娘物色一人?"
我笑着望向面无表情的小如,再对潘美说道:"此人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宰相赵普。仲询,这些年你总喜欢找与花蕊相似的女子与赵普做媒,明知道他到现在还对那个女人耿耿于怀,非得作弄死了他不成?"
潘美笑曰,"这事与你无干,要看这位姑娘意下如何?"
小如美目流转,面色冰冷地睇了一眼潘美,"公子莫要取笑。俾名心落,心已落,便是无情。"
她转至我面前,唤道:"公子,时辰差不多了,食盒心落已备好。"
我点点头,起身整了整衣衫,拿过刚被我垫在下的狐裘罩起身子。
"抱歉,我还有事。你若愿意,在府中用了膳回去也可。"
他倒不拦我,只是笑着将我落在狐裘中的头发理出,而后占了我原先的位置,目送我和小如离开。
东郊的墓园一片荒凉,也难怪,不是清明时节。
小如跟着我走到了一处偏僻的坟前,碑上刻着:赵氏女 京娘 之墓。
这是一具衣冠冢罢了。
京娘是孤儿,投靠的是她的叔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