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丹001
推不掉的饭局总是很令人讨厌的。一年一度的同事聚会,社长邵小天打著一个也不能少的旗号,要求所有的人都要去。当然绝大部分人都是雀跃的,只有方丹觉得很头痛。他是个木讷的人,一向不善与人交往。大学毕业进入这个出版社也有三年了,朋友好像一个也没交到。好在他是个脾气温和的人,所以也没有招人讨厌。他大部分时候是个透明的人物,好像不存在一样,只有到要找某些原文书或者写某些策划的时候,同事们才会想起他来。他是个活字典,做文字编辑确实有几把刷子,所以他一直待在这个活最多最累油水却最少的位子上,一干就是三年,并且有永远干下去的趋势。
这是方丹来这个出版社後的第三次同事聚会。12月23日,每年都订在这个日子,雷打不动。方丹有点儿纳闷,这并不算一个特殊的日子,但是,是方丹的生日。上学的时候,方丹每年的生日都是自己一个人过的。这麽多年一个人,他已经习惯了不把这些当一回事。所以第一次同事聚会的时候,他觉得很不习惯。特别是那一次邵小天还带来了生日蛋糕,他当时很是吓了一跳。只是很快发现,邵小天并不知道他的生日,他只是没想到什麽特别合适的餐後甜点,买了这个而已。
邵小天每年都会给同事们一份礼物,以告慰大家一年来的努力。方丹当然也会收到,正因为如此,他有时候难免会产生一种错觉。他甚至想这一切是不是邵小天故意的,好像是特意为了给他过生日。但是邵小天的表情永远一脸平静和自然,方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想多了。而事实上,他也真的是想多了。
基於这些微妙的原因,方丹不太喜欢这个同事聚会。特别是酒足饭饱後,一个人回到公寓里那种无依的空荡,好像方才的热闹都只不过是一场梦,方丹宁愿根本就没有过这种热闹。
今年的聚会是在一家不错的酒吧里。吃到一半的时候下雪了,外面鹅绒般的雪花落下来,飘到方丹靠著的玻璃窗上。同事们在吃闹著,方丹却有点儿走神。
"喝酒喝酒!!"美编小锺喝得满嘴的酒气,一手拿著酒杯,一手环住方丹的脖子,道:"方哥,喝酒,你发什麽呆呢!"
方丹只得接过小锺的杯子,不留痕迹地从她的臂膀里挣出来,淡淡地说:"好。"
小锺嘻笑兮兮,趁著酒性,半认真半玩笑道:"方哥就是好!总是这麽听话,我爱死你了。"
"小锺那可不行,你爱方丹,那我怎麽办。"邵小天也玩笑著接过话来。
邵小天并不是爱开这种玩笑的人,小锺有点诧异,随即蜜笑过来,道:"当然更爱社长您了。"
大夥儿都哄笑。方丹也淡淡地,应景儿似的勾了勾嘴角,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这时邵小天若有似无的瞟了方丹一眼,眸子里有几分怒气。不过,很快就消了去,换上了笑意。
小锺这会儿已巴上了社长,发嗲道:"社长,今年我们有什麽礼物啊?"
说到礼物所有人都起哄了,邵小天微笑著,道:"自然忘不了,每个人都有。不过,还是那句话,回去再拆。"
"哦!又有礼物喽!"大家依旧起哄。
一同事道:"社长为什麽每年都搞得这麽神秘?不行,今年我们大夥一定要当面拆了,看看社长到底偏爱谁。"
"是啊,今年一定要当面折。"有人回应。
邵小天微笑著,侧脸突显了他的眼睫毛,浓密而黑长,眨巴两下,带著浓浓的暖意,嘴角上翘,道:"那今年就没有礼物了。"
"哎,怎麽可以!"同事们一片怪叫。
有人已玩笑起来,道:"社长你是不是暗恋我们当中谁,搞得这麽神秘。"
这样的调侃自然是引来更多的调侃,又有人道:"是啊,社长您说句话。不管是谁,我们一定将她把包送上。"
"是啊,是啊!"
邵小天但笑不语,慢悠悠地喝起自己的酒来。
方丹望著他,想到自己收生日礼物的错觉,不由得觉得自己几分好笑。摇摇头,也微笑起来。邵小天并没有看方丹一眼,他一直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在大部分场合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这种场合无疑就是。
同事们还在唧唧歪歪,方丹又有点失神了。这样的聚会一般会到十点锺才结束。方丹偷偷看了下手机,才九点,还有一个小时。他心里偷偷地吁了口气,想著散场之後要不要去给自己买个蛋糕。
方丹并不喜欢吃甜食,只是今年的生日有点特殊,二十四岁,是本命年。有人说本命年要麽大凶要麽大吉,方丹这一年走得平淡无奇,没有一点和往年不一样。他本来也不信这种东西,只是当年他母亲还活著的时候,曾一个劲地唠叨起本命年如何重要如何特殊。他母亲在本命年的时候完成了两件大事,结婚和生子。所以想起"本命年"三个字,他就想起了他的母亲。顺带著也觉得该应景地吃吃蛋糕。
"想什麽呢?"方丹猛得一惊,抬头看。邵小天不知什麽时候已经坐到他旁边,呷了口啤酒,随口似的问了一句。
"哦,没,没什麽。"方丹下意识地往外挪了下身子,拿起酒杯,自己也呷了一口。他以为他还会说什麽,但邵小天已经被一夥同事拉开了去。
现在宴席已经吃到了尾声,大家已经在嘻嘻哈哈地互相灌酒。邵小天是社长,又是个平易近人的帅哥社长,当然是被灌的中心人物。方丹就不一样了,虽然长得也养眼得紧,只是他一向沈默寡言,一幅没有雄心没有野心清心寡欲老僧入定的样子,而且前途好像也很渺茫,仿佛再过五十年他还是这个样子。所以,周围的女同事渐渐都对他失了兴趣。
没有人烦,方丹自然乐得清静。他自斟自酌,偶尔偷偷看看手机,已经十点了。他看了看大夥,都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有人明显喝高了,有人还在划著拳,邵小天半躺在沙发上,一手撂在沙发上,一手握拳轻捶著额。周围是一群战死的女性尸体。
方丹琢磨著这会该有人喊散场了。果然邵小天抬了抬手道:"叫服务员来,买单。"
也有人嫌不尽兴地,提议去唱K。方丹皱了皱眉,在思考著脱身之计。
邵小天已道:"接下来你们爱怎麽玩怎麽玩,我不管了。不过记得明天准时上班。"
"啊!!"一群哀嚎,已有服务生过来发礼物了。
还是一人一份。大家心知肚明,份份不一样。虽然有人好奇别人的是什麽,但邵小天的要求没人敢不遵守。邵小天是不怒而威型的,虽然看似温和,但也没人敢挑战他的权威。
酒饱饭足,收好礼物,大家已陆陆续续地出去。方丹一如暨往的,走在最後。邵小天在他前面摇摇晃晃,随时好像要倒似的。他的酒量其实很不错,但今天实在喝太多了。啤酒白酒的,喝倒了一群女同事。
终於他扶著墙慢慢地滑了下来。方丹无法,只得去搂住他,道:"社长,你没事吧?"
这当然是废话。邵小天明显已经不醒人事,恍恍惚惚地,冲方丹微微一笑,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啃了一口道:"兰兰,你来了?"
兰兰是谁?方丹冒出这麽个疑问,随即苦笑。很快意识到自己眼前这位并不是一贯老成持重的社长,而只是一个将自己当成了他女朋友的醉汉而已。於是认命地半抱半扛著他往外去。
大厅里还清醒的同事已经不多了,特别是一堆阵亡的女同事,每个都需要人送回去。大家见方丹扛著社长,便随口吩咐他送他负责送回去。
方丹点点头。这才真正散场。
方丹吁了口气,外面已经白茫茫一片。刚从温暖的室内走出来,显得寒意逼人。邵小天好像也感受似的,更紧地贴住方丹,嘴里念著细细地碎语:"冷......。"
方丹无法,只得由他贴著,只是这样姿势让他寸步难行。他摸了摸邵小天的口袋,问道:"社长,你的车钥匙在哪?"
在他身上摸了半天,什麽也没找到。手却不小心碰到了邵小天的分身,感觉他明显的一震,自己也愣住了。脸唰地红了,想要道歉。怀里的人却一点也没觉出这份尴尬,继续往他怀里直蹭。方丹却没有了继续找钥匙的勇气,轻轻拍了拍邵小天的脸,道:"社长,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热水袋......"邵小天双手伸进方丹敞开的大衣里,已经缠上了他的腰。
方丹叹了口气,意识了今天是别想在这位仁兄嘴巴里问点什麽话了。於是招来的士,将邵小天架上车,报了自己的住处。
也许是他们的姿势太过暧昧,邵小天将方丹都热水袋像八瓜鱼似的缠上了他。的士司机时不时地从反光镜里瞟过来几眼。方丹觉得有点儿发窘,挣也挣不开。
"社长,车里有暖气,不冷了。你放开我。"
然而事实证明,向醉汉讲道理是没道理的。邵小天反而缠住更紧了,头埋在方丹的脖子下,心满意足似的嘟囔:"嗯......,好暖和。"
方丹趁的士司机尴尬的笑笑,终於决定由邵小天去。
这样的邵小天不是方丹所熟悉的。他一直都是很沈著稳重的样子,方丹不能想象他也会如小孩子般的撒娇。方丹低头看了看埋在自己身上的头,一股淡淡地香气从他的头发钻入自己的鼻孔。方丹突然觉得心跳有点加速。想要推开他,目的地已经到了。
方丹依旧半搂半抱地将邵小天架进屋子,将他安置在自己的床上。
邵小天也安静下来,抱著方丹的被子,沈沈睡去。方丹坐在靠门的地上,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抽著烟。方丹抽得是那种女士香烟,味道很淡。他并不怎麽喜欢香烟的味道,很少抽,所以身上并没有一般吸烟男人的熏肉般的体气。他只在心烦或者没事干的时候才想起抽上一根。方丹很少心烦,他抽烟的时候多是没事干,或者不想干什麽。一个人待著,寂寞的感觉,有时候享受,有时候也难受。只是,今天,现在,他有点心烦。说不上为什麽,望著占了他的床的沈睡的男人,他觉得有点心烦意乱。
邵小天的礼物,一直摆在他的抽屉里,方丹没有拆过。起先并不是刻意,第一次收到礼物的那个晚上,他酒意上头,没来得及拆就睡了。过了好多天在床底下发现,方丹这才记起,像生日礼物一样的东西,却不是生日礼物,方丹突然不想知道那是什麽。於是随手扔进了抽屉里。第二年,再添了一个。今年,已经是第三个了。方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它原封不断的放进了抽屉。
二十四岁,本命年。母亲很看重的生日,想吃一口蛋糕,却因为睡在自己床上的这个男人,没有吃成。方丹抽著烟,淡淡地笑。
想想这也是三年来,他的二十多平米的单身公寓,第一次有客人。虽然是个醉汉,虽然是个意外。
方丹的闹铃,定在六点半,每天准时都会报。只是闹铃在床头,而今天床上的那个人却不是方丹。所以闹铃不是被睡眼惺松的方丹按掉,而是被有严重起床气的邵小天粗鲁的抓起狠狠的扔出去。
"乓"地一声,闹锺砸到墙上,又蹦到睡在沙发上的方丹的额上。随即,方丹和邵小天几乎是同时跳起来,方丹是被砸起,邵小天是意识到自己砸到人而跳起。两人四目相对,有说不出的尴尬,本来是两个本不相熟的人,连搭话的交情都没有。而现在邵小天已经穿著方丹的睡衣,坐在方丹的床上,一脸茫然地望著坐在沙发上的方丹。
方丹的额上已经迅速肿起了一个包。这居然成了化解尴尬的好话题。邵小天忙起身,道:"你的额头肿了,对不起,有药没,跌打酒之类?"
方丹没有回答,也站起来。将沙发上的被子抱到床上,道:"我没事,社长。"
邵小天半眯著眼,这是他生气的迹象。只是方丹并不清楚,见邵小天没动静,指指椅子上的衣服道:"社长,你的衣服在那里。昨天你喝醉了,我不知道你住哪,只好将你带到这里来了。"
方丹还是一贯的淡然的表情,解释著。邵小天觉得方丹额上的包异常刺眼,虽然是自己弄的,但他却在生方丹的气。他不是故意的,从来没有人敢在早上破坏他的睡眠,不是自然醒会让他变得十分暴戾,後果可参见方丹闹锺的尸体。
当然,方丹更无辜。邵小天就气方丹这幅永远没有表情的表情,明明肿那麽大,却好像没事一般。邵小天注意到方丹甚至连呼痛一声没有,即使是在睡梦中意外地被砸醒,他也没有像一般人一样本能的 "哎哟"之类叫一声,他只是坐起来,然後就像没事一般。这个人,就没有脾气没有情绪甚至没有痛觉到了这个地步了麽?邵小天因为这一点而生气。
方丹微皱著眉,不明白邵小天为什麽呆呆站著。询问一般的眼神,望著邵小天。邵小天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狠狠地将方丹的睡衣脱下,又狠狠换上自己的衣服。然後打开房门,"!"地一声关上,头也不回的匆匆离去。
留下方丹目瞪口呆地在原地。不清楚一向沈稳和气地邵小天怎麽突然这样,暴躁、没礼貌,还有莫名其妙。
抬头看挂锺,再不洗漱上班就会迟到了。刷牙、刮胡、洗脸。洗脸地时候,碰到额头,疼痛地感觉一下子强烈起来。方丹望著镜子里的自己,额上头像长了一个角,方丹脑子里突然冒出"独角兽"这个词,这才意识到邵小天这一砸还不是普通的重。
看来待会该去药房买点药。方丹想著。回房里换衣服。有人敲门,方丹来不及纳闷这麽早会是谁,打开门,是邵小天。
方丹头上的包又肿了些。邵小天的眼睛瞪得很大,表情冷冷地,有点生硬。不理会吃惊的方丹,从他旁边挤了进去。他提了一个很大的塑料袋,里面全是药。邵小天还是自故自的拆起包装来。
方丹有点不习惯,邵小天的表现,有点像闹别扭的情侣或者家人或者别的什麽很熟的朋友。总之,不是现在他们这种关系,点头之交的上下属。
"来,坐下。"邵小天用命令的口气,语气里有他不常用的社长的威严。
方丹犹豫了一下,还是认命地在邵小天面前坐下。邵小天掌心捂热了药,覆上方丹的额,轻轻地揉。
这样的服侍让方丹很不自在。突然有点口干舌躁,喉结动了动,好不容易发出的声音竟有点性感的沙哑,道:"我自己来......"
邵小天的瞳眼幽深了几分,他也舔舔唇。然後粗声粗气道:"你坐好别动!"
方丹无法,索性闭上眼,由他去。
邵小天的掌心是温热的,有说不出的温柔。这麽不紧不慢地,半个小时不知不觉的过去了。邵小天这才放开手。
"这个药,每天两次,每次揉半小时。口服的这些,怎麽吃上面都写好了,你照著吃就行了。"
说了半天,没有回应。邵小天放好药看了看方丹,他又已经睡著了。邵小天微笑起来,找来毯子轻轻给他盖上。在方丹身边坐了一会,然後轻轻阖上门走了。
方丹002
一夜无痕。
日子又像往常一样过起来。方丹和邵小天都不留痕迹的回到了他们以前的位置,谁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曾经微妙的尴尬。除了那天方丹破天荒的迟到了,并且是顶著伤迟到了。这当然成了同事们关心兼调侃的话料,但总的很快归於平静。
但也有点不平静的事情发生,比如小锺。小锺对方丹的示好已经到了昭然若揭的地步。同事们也乐见其成,时常帮著起哄。方丹除了回以淡淡微笑,有时也有红韵爬上脸颊。
责编老王设计的饭局,当方丹看到小锺的时候,他就明白了是怎麽回事。依旧淡淡地微笑,嘴角上扬,点头向小锺示意。一向大大冽冽的小锺竟然娇羞起来,微红的脸,笑靥如花,甜甜地道了声:"方哥好。"
方丹坐下,将桌上的菜单递给小锺,道:"你来。"
小锺顿了顿,接过菜单,迅速点了一桌子菜。菜陆陆续续上桌的时候,方丹发现,全是合自己口味的。他不是傻瓜,知道不会是巧合。但他一直是个寡言的人,想要知道他喜欢什麽,恐怕要花很多的时间细细观察吧。想不到看起来大大冽冽傻小子似的小锺竟然有这麽细腻的心思。心里暖暖的,感动的情绪迅速冒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