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起的并不算晚,若要赶两个小时一班的车,现在还有一段的时间。
李悠扬凭着某种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执念站了起来。
"阿发哥,自行车借我!!"
顺着乌镇的风,李悠扬弓着背骑车穿梭在狭窄的弄堂里,很快就能上大路,车站不远,他还有时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追回池默然,但是等见到他,大约就能明白了。
池默然拿着票静坐在了候车室,本来喧闹的候车室在他看来寂静不已,因为那些声音比起他内心喧嚣,更本不值得一提。
墙上有因为潮湿而染上的霉斑,墙上的锺指着八点,还有半个小时才开车,时间充裕的很。
"抱歉,你旁边有人吗?"一个喘着气的声音在池默然的耳边响起。
池默然惊讶地回过头,却对上了李悠扬的眼睛:
"你......"惊讶一声,却又转为淡然的笑容:"坐吧。"
"你就这么走了?"李悠扬实在按耐不住自己几近愤怒的声音:"昨天晚上......"
池默然忽然用手掩住了李悠扬的嘴,手指就放在他的唇上,一时间让李悠扬停止了呼吸。
还是带着那一点儿玩世不恭的笑容,池默然笑道:
"你昨天不是也很舒服?你啊,说的没错,我就是个流氓,或者说你还想跟我做爱?"
手指顺着唇的形状抚摩,早晨等车的人并不多,空旷的候车室里,一个男人抚摩着另一个男人的唇。
悠扬几乎以为池默然会吻他,但他想错了,池默然只是抽身点烟,之后深深吐出了白色的烟雾。
声音卡在嗓子里,悠扬觉得自己恨这个男人,却还是想要他留下来,只为了,那个凌晨,在水边男人透露出的半点温柔。
池默然忽然把烟强行塞进了李悠扬的口中,李悠扬没防备地呛了一口,他并不会抽烟, 那模样确实狼狈得很,打破了刚才他所有的浪漫。
边咳嗽李悠扬边喝道:
"你干什么?!"
池默然只是恶劣地笑,恶劣地大笑,笑声充斥了这个早上。
不是的,池默然笑出了眼泪,只要你说让我留下来,我也许真就留下来了,所以我害怕你说让我留下来,我看的出来你似乎是喜欢我的,但是咱们不能在一起,知道吗?傻瓜,小傻瓜,咱们就在这儿说再见吧,但是你只要记得,在乌镇,你夺走了燃木的爱情,所有的爱情......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池默然掩着脸大笑。
李悠扬近乎绝望,把烟从嘴里拿下来,捻灭了,之后笑了笑:
"王八蛋,有他妈的那么好笑吗!"
"是啊,你这人太逗了......"
"八点......十五了......车是八点半开吧......"李悠扬看了一眼墙上的锺。
池默然没再说什么,拿起了背包站起身:
"你尽最后的地主之宜,把我送到车上吧。"
李悠扬没拒绝。
他为什么要拒绝?
一路上,池默然的表情很坦然,坦然地就像是要跟朋友短暂的小别。
小站不比大站,车少,人少,也不那么有秩序。
人们背着廉价的包跟亲人们嘱咐着,说车上要注意安全,到那儿要打电话回来,不能怠慢了。
池默然任着过往行人,李悠扬却不知道该怎么控制感情,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扑到这个陌生男人怀里,然后他们紧紧拥抱。
越想,眼睛越湿润,悠扬想逃了。
他慌乱地对他说:
"就先这样吧,我上课要迟到了,马上就要开车了,我走了。"
说完就要转身,而手腕却被那男人用全力握住,握地很紧,他知道,男人很有力气。
"再等等,等我走了以后,你再走。"这是池默然第一次开口留他,虽然只留的住五六分钟。
又是尴尬地沉默。
乘客们陆续上车。
池默然说道:
"你听过那一首诗吗?《一切》,你知道是谁写的,就告诉我吧。"
"怎么背。"悠扬问道。
池默然笑了:
"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一切欢乐都没有微笑,一切苦难都没有泪痕,一切语言都是重复......啊,接下来怎么背,你记得么?"
那答案对悠扬来说是呼之欲出的,他知道这首诗,他当然知道,因为他背过,可他现在怎么都想不起来,是啊,下一句该怎么背,这到底是谁的诗?
小姐笑着问:
"客人,上车了。"
池默然一拍李悠扬的肩膀:
"我走了,保重。"
转身上车,没有再回头,悠扬看着他坐在了靠窗户的位置上对他微笑,微笑里还是带着那点儿的玩世不恭,可是谁都不能否认,他是个有魅力的英俊男人,他有他的优雅,有他的迷人。
那么,那究竟是谁的诗......
车缓缓滑动,李悠扬想要喊,可声音还是卡在喉咙深处。
池默然似乎笑着对他说些什么,是的,池默然说了什么,可是悠扬只能看见他的嘴在动,却听不见他的声音,那是什么的口型,是什么的?
记忆深处有什么被再次挖掘出来,那确实是他背过的诗。
他读的,北岛的诗,他记得,这首诗就是叫《一切》。
悠扬下意识地追着车狂奔,他要告诉池默然他想起来了,那是北岛的诗,那确实是北岛的!
可池默然没有开窗户,只是平静地看着李悠扬追着车跑,还是那样的微笑,还是说着悠扬听不见的话。
那诗后面该怎么背......
一切......
一切语言都是重复,
一切交往都是初逢,
一切爱情都在心中......
李悠扬愣住了,那一愣让他反而停下了脚步,实际上池默然是知道那首诗是谁写的,也知道该怎么背下去,他刚才隔着玻璃把诗背完了。
以诗做别。
一切爱情都在心里
一切往事都在梦中
车远去了,要去那个喧嚣的,悠扬不熟悉的城市,之后,他们没有交集。
真是个,短暂而伤感的梦啊。
李悠扬苦笑,虽然他不是燃木......
谁都没有想到,事情就在那之后的三个多月,发生了改变。
那三个多月之后发生的事......
篇尾,北岛,一切......
一切都是命运
一切都是烟云
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
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一切欢乐都没有微笑
一切苦难都没有泪痕
一切语言都是重复
一切交往都是初逢
一切爱情都在心里
一切往事都在梦中
一切希望都带着注释
一切信仰都带着呻吟
一切爆发都有片刻的宁静
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声
九
十一月的浙江阴天为多,并没有太明显的季节之分,像是忽然就冷下来,却又没有冷地那么彻底。
早晨腾起的雾笼了整个城市,雾气很大,十步便再也看不清晰。
池默然从父母家搬了出去,干脆一个人住了比较爽气些。当然他也有进步,就是起码知道自己的未婚妻小名叫英英。
母亲一直唠叨着,没给她和英英带两块儿蓝印花布回来,听说那里的酒酿也比杭州好吃,味道醇厚的多,回味也好。
英英算是个耐看的女人,很典型的江南风情,并不多话,除了父母逼迫要跟池默然见面之外,她从不主动给池默然打电话。
两家越来越熟络,隔三差五的就到了一起吃一顿所谓的团圆饭。
席间两个年轻人不多话,但是长辈们看来,他们这是出于羞涩,在他们眼里,这两人早已经是恩爱的一对。
吃完饭了,长辈们就让他们两个人独处,池默然越发觉得自己跟英英之间有了默契,两个人纵然不是恩爱夫妻以后也绝对做不了冤家。英英收敛了自己在最初的锋芒之后,倒不失为一个好女子。
也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池默然就是燃木,她很好地给他保了密。
"你从乌镇回来整个人都变了,乌镇有什么?"英英拿了一杯咖啡看着池默然给吉他调音。
池默然没有理他,转身去开了电脑的按钮。
"结婚了,咱们就去乌镇,你看怎么样?"英英把手里的杯子放在电脑桌上。
池默然只冷笑:
"那可太委屈你了,你爸指望我带你去欧洲呢。"
"我们两个谁都没对结婚抱什么希望,去哪儿都是一样,更何况,我对那儿很好奇,你三个月里可是没写一首歌了。"
"闭嘴。"池默然把吉他往床上一砸,冷冷地走去了窗口。
英英笑了笑:
"不说了,你这次带的是高二吧?够累的,咱们爸爸商量着,你要是上进的话,在三十五岁之前就能进教育局机关工作,我也希望我以后的丈夫起码有这个能力......"
池默然没听见他到底说了什么,只是看着窗外,又下雨了,李悠扬现在......还好吧。
李悠扬还是像从前那样做一个初中的语文老师,上班,下班,照顾学生,自得其乐。他的桌子上放了一本北岛的诗集,始终翻着那一页--一切。
只是有一样悠扬还是不明白,那一日醒来,他依稀听到的歌究竟是谁唱的,唱的是池默然告诉他的词,不该是池默然,池默然并不懂得唱歌,那么就是锺誉么?
好几次悠扬试探锺誉的时候,锺誉并没有特别的反应,但悠扬确实是听到了那一首歌,他似乎连调子都能哼的出来,那确实是燃木的歌。
锺誉始终没有走的意思,却很照顾悠扬,早饭午饭晚饭都给安排的相当有条,开学了,老师们来了,他就自己去外面租了个房子住,事实上锺誉也不知道自己要住到什么时候,他只知道池默然离开之后,他就是悠扬唯一的可能。
当然还有一个秘密锺誉始终没有跟李悠扬说过。
池默然离开的那一天,在悠扬房间曾经留下过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自己的手机号码,只是悠扬追的太急,没来得及看见那字条,而那一张字条进了锺誉的口袋,之后被撕碎扔进了河里。
"锺誉,我去上班了。"李悠扬把剩下的馒头放在盘子里朝着锺誉道。
锺誉笑着拥抱了悠扬:
"去吧,早点儿回来。"
悠扬并不抗拒锺誉的拥抱,这让锺誉相当欢欣,这像是他的特权,他充分享用着。
"晚上我要辅导他们作文,你别等我了,自己吃饭吧。"
悠扬说完推门就要出去,锺誉却笑道:
"我给你送饭。"
他们现在的生活没有了池默然的打扰,俨然像是一对甜蜜眷侣,锺誉满足了,要是这样的日子多过些时候就好了,好在李悠扬并不喜欢他提起池默然的事,池默然就像是在他们的生活里蒸发了一般。
但只有李悠扬知道,池默然是蒸发了,那一股气虽然看不见了,却直钻去心里。
学校小,学生不多,李悠扬在所有人看来做的是没什么大前途的工作,以后就算是结婚也不见得有多少姑娘愿意嫁给他。
"好,现在请刘辉同学给我们做课前的课外知识介绍或者是作品朗诵。"李悠扬把书放下,带领着孩子拍手。
一个羞涩的男孩子扭捏地走上讲台,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道:
"我给大家朗诵的是,北岛的《回答》--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悠扬的心脏针刺似地痛苦。
北岛......连诗人的名字也能勾起回忆。
"很好。"依然要微笑,依然要拍手:"大家要向刘辉同学好好学习,下面我们来复习,大家把书翻到......"
课堂气氛相当平静,悠扬到底不是默然,没有办法带动课堂气氛,好在不少孩子都知道了学习的重要性,十一月临近年底都用功不少。
"所以说,这个课文体现了作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思想,你们在书旁边做好笔记,考试的时候都要考的!"
李悠扬在黑板上把重点写了出来,让下面的孩子记下来。
不知道是哪个孩子先说闻到了糊味儿,开始谁都没有在意,后来糊味儿越来越重,连李悠扬都觉得呛人,这才打开门。
这一开门却愣住了--对面的木房子烧起来了,连教学楼都是木质地的,相当容易着火,火势蔓延地相当迅速。
孩子们吓愣了,过了好一会儿有烟呛进来才有些知道哭,李悠扬知道再也耽误不得,当机立断让孩子们都脱下了外衣捂住鼻子,他给掩护着往外疏导。
学校的防火措施并不妥善,不少防火栓只是个幌子,这个时候暴露出来的弊端让人心寒得很。
"李老师!!!!!!!!!!!!"一个女学生尖叫出声,她眼看着那一根火柱砸了下去,那一条火线隔断了李悠扬的出路。
"你们别管我!!!"李悠扬吼道:"往外跑!!!我这一条路走不通,你们从西边的楼梯下去,估计那儿还没被怎么烧着!!快!!!!"
就在那个时候,李悠扬听到自己身后的哭声,那是个孩子的哭声......
池默然的家庭聚餐怕是到半夜才能结束,池默然皱着眉头只是喝酒。
英英的父亲和池默然的父亲谈笑风生:
"咱们两家算是有缘分,没缘分哪儿结的了夫妻,我说老池啊,默然是个好孩子,我看的出来,是个好孩子!"
"老何啊,"池父笑道:"你家英英也是,越出落越漂亮了啊。"
才说着,英英父亲的手机就响了。
"什么?!你说什么?啊啊,我知道了,我跟老池就过去,行,行,就这样!!"
池父问道:
"老何啊,怎么了?工作上的事儿?"
"咱们赶快走,详细的事到局里咱们再说,扯出了不少事儿,嘉兴教育局刚来电话,说一个初中失火了,是学校防火措施上的问题,还有人没找到,目前没抢救过来的孩子已经有七个了。"
池默然心里徒然升起个不好的念头,却一不小心碰着了遥控器的开关。
"目前还有十七名失踪者,包括一名教师十六名学生......"
池默然倒吸了口气,这不是自己曾经进去过的学校......
那悠扬......
筷子掉到了地上。
英英猛地回头盯着池默然的脸,她从没在池默然脸上发现过那样的表情,惊慌而不知所措。
"妈!!"池默然忽然道:"咱们家的车先借我,我的车还在修,来不及了,我马上要开走!!!!!!!!"
"默然啊,已经晚上了哦,要去哪里哦!"
英英把目光回放到了电视萤幕上:
"是那里么?"
池默然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夺过了钥匙,冲进了夜色里。
十
那是火,鲜艳的火,红色,炽热地打在人的皮肤上,之后就是灼烧。
悠扬循着孩子的声音,那一刻他几乎用尽了生命里所有的视力去努力辨认着浓烟里的人。孩子似乎也听见了人的声音,猛地把头转过来,用惊恐地目光看着悠扬。
"救命......救救命......"他哭闹。
悠扬向他伸出了手:
"我是你的老师!!过来!拉住我的手!!抱住我!!我带你出去!!!!!"
保护学生,近乎于老师的本能,以生命去守护着他。
孩子像是能够抓住唯一希望般地猛地扑了过来......
又是坍塌,烧毁了的东西坍塌下来。
消防车开来一路都是喧嚣的声音,也有的人隔岸观火,有一半幸灾乐祸。
电视台的大声对着摄像机说:
"十七名失踪者,其中十六名学生,一名教师......"
"老师!!!!!!"那孩子哭喊着,他知道,自己已经可以逃出去了,但是李老师不行,他就眼看着架子坍塌砸在了李悠扬的身上。
"告诉我你的名字!!"李悠扬尽量让那孩子放松自己的神经,尽管腿上传来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