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从一个浪迹天涯身无分文的流浪客成了某家酒楼的老板,付完唯一的员工工资以后,面临破产。
"老板,我要一份芥香牛肉,鲈鱼烩笋......"
"抱歉,最天楼只卖酒。"
"这里不是酒楼吗?"
"没错。"
"......花生总应该有吧。"
"抱歉,酒以外的东西一律请自带。"
"......"
"客人,请问您还要不要喝酒了?"
......
第一天,酒楼没有一个客人。
第二天,酒楼依然没有客人。
第三天,终于来了第一位客人。
"我听说你这里非但没有下酒菜,卖的酒比别处还要贵三倍?"客人问。
"真正喝酒的人是不需要下酒菜的。这里的酒比别处岂止好上三倍。"我放下酒坛子,愉快地眯起眼睛。
"好啊!"客人一口气喝干半坛女儿红,眼睛闪闪发亮,"清、醇、香、辣四品皆全,果然好酒!我叫花写意,兄台怎么称呼?"
"蓝冉。"
"蓝兄弟也是酒道中人?"
"饮罢春秋,万事皆休。世间有什么比得上喝酒快活逍遥。"
"说得好。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来,干一杯!"
酒坛相撞。痛快畅饮。
"蓝兄弟很像我的一个故友。"
"哦?"
"喝酒的样子像,眯眼的动作像,酒后的眼神更像。"
"是么?"
"我也好些年没见到他了,十五年了吧,认识的时候还是少年,而今,也应该跟你差不多老了。跟他一起喝酒的日子虽短,不过那确实是个令人怀念的家伙。"
"相信你对他也是个难忘的人。"
"听你这么说真让我高兴。来,我们再干!"
"好,干。"
喝到后来干脆关了门跑到酒窖里去。
烈、醇、香、熏,一室的酒香扑鼻,拍了封泥,就着坛口饮。
喝到痛快处,花写意边敲击刚喝空的酒坛子边纵歌:
"曾经海阔天空昂首莫回头,痴笑轻狂任我潇洒少年游,江湖路路难走儿女情情难求,风花雪月只是拂袖在身后,给我一杯酒点滴心中留,若是有缘他日再相逢......"
我抱着酒坛仰高脖子大口大口猛灌。
曲罢,花写意昂然笑道:"记得某人说‘下次见面非把我打趴下了不姓桃',他果然不姓桃了。"
我也笑道:"他现在可不比你矮,要打架么?"
他眨眨眼睛,"拳脚没意思,不如--"说到这儿,他忽然出手,动作快如闪电,未曾看清楚招式,已抢了我手中的酒坛,得意笑道:"来抢酒吧。"举起凑到嘴边。
我脚下错步,偏身躲过他的攻击,同时右手握住了坛口边缘。
两相施力,谁也不肯放松,同时左手互搏拆招。
"想不到你挺能打的。"他右腿扫我下盘。
"彼此彼此。"跳避开,左手切他右腕,抢过酒坛转身而仰,酒不及入喉,他已自肩头攻来,我矮身偏转,脚下踩到一只空坛,来不及跳开,他却合身扑来--
酒撒了一地。人跟着摔倒,四脚朝天。他却好命地拿我垫背。
相视片刻,不禁大笑。
狼狈地爬起身,互击一掌。
"桃......得叫你蓝冉了。"花写意拂开沾湿的额发,嘴角噙着丝温和的笑意打量我,"你留这难看的胡子,看上去竟比我老多了,都差点认不出你来。"
我摸摸两腮拉扎的胡子,想自己这些年就顶着这副落拓相四海为家四处飘荡,一时竟有些想不起来翩翩少年时模样。幸好当年师父哄我吃下那些把毛发变成黑色的药草,不然我顶着一头银发加上白乱胡子,就不是废柴大叔而是糟老头了。
想到这儿不禁摇了摇头,哂笑道:"你不是在当你的花涧王吗?怎有空出来闲逛?"当年花写意领着四十万守疆大军北上都城,逼得花涧王中风,朝野惊惶,最终打败三皇子藏雪,夺得了帝位,而后又退却神威和青国三次伏兵,用消失多年的四皇子雅然(同藏雪一样,从小被花涧王派去了神威国卧底)与神威国联姻,缔下和平之约,又趁机同青国讲和,治国有理,安邦有条,他,花写意,已成了花涧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传奇皇帝,英雄事迹遍播天下,为他的子民所崇拜,他的敌人所敬畏,无数少女芳心仰慕。
想不到他狡黠地冲我眨眨眼睛:"我四年前就溜出皇宫了,这些年大江南北逍遥自在,可比每日对着那些没完没了的奏折和迂腐大臣有趣多了。"
我咂舌,完全说不出话来。一连吞了好几口酒,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舌头:"这也成啊?"
他笑睇我:"怎么不成了?"抱着坛子饮了一口,继续道:"当年争帝夺位,不过是为了争一口气,和......"说到这里,他眸子一黯,笑容也隐了去,整个人被一种忧伤所笼罩,显得纤细而柔软。"一个承诺。"
我忽然想起了十五年前都城外那个野花烂漫的斜坡,那株绛紫,和那抹忧郁的白,那里埋藏的会是个怎么伤心的故事呢。还有他唱"君去后,酒暖思谁瘦,水向东流,三春如梦向谁偷......"
伤心人必因情惹。若非有一段伤情过往,那个最风雅的人又何会做了玩世不恭的花贼,过尽花丛不爱花。
我叹了口气,转过脸,继续问道:"现今的花涧王又是谁?"
花写意抬臂一抹唇上的酒泽,悄然拾起心绪,微微一笑道:"是藏雪。"
我有些意外,想不到帝位之争中落败的藏雪,非但没被诛杀,十年后还给让位当了皇帝,他们这一家子做事还真有趣。我点了点头,思索道:"也是。论治国,你那帮兄弟中也只有他能担当了。"摸摸肚子,除了一肚子的酒水外,今天还没装什么东西,不由道:"走,我们也该吃晚饭了,西街那家来福楼的厨师很有一手,你请客。"
他斜睨我,嘲笑道:"这里不就是酒楼吗?"
我不在意道:"这里只卖酒。"当先走了出去。
"哇,师父,你是妖是魔?"
"你这小子!"青年佯怒拍了下少年的头,下手却是轻轻地,像一片羽毛抚过。
少年吐了吐舌头:"那师父怎么不会变老,我都已经长大了,再过几年就跟您老差不多大了。"
"你就希望师父变成老头?"
"也不是啦。只是等到我胡子一大把的时候,师父你还这么年轻貌美......哎哟,你怎么又打我?"
"注意用词。"
"是是是,说英俊潇洒行了吧......师父,你是不是修过什么长生不老术啊?"
"哪有那种东西啊,长生不老......不过是个神话罢了。人可以通过药物和自身的修炼保持容颜,做到不老,然而寿命毕竟是有限的......命数既定,何来长生。若是强求,便会造成伤害。"青年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平,眉宇间却难掩一丝淡淡的忧郁和自责。
"那,师父现在几岁了?"少年不经意问道。
青年恍惚了一下,像这个问题连他自己也一时想不清楚,好一会儿,方道:"师父也不知道了......活了太长......忘了当初怎么活着,过去的岁月有多长......"
少年撇了撇唇:"原来师父你也会说笑啊。"
......
睁开眼睛,从窗外射入的太阳光线有些刺眼,一时怔怔地盯着屋顶发呆。很久没有梦到小时候了。直到十五年前发生了一些事,我才知道,原来师父那时,并没有说笑。
"桃乐,他死了。"师父立在床边,那些掌门大侠们在谷中待了三天,确认他们所要诛杀的大魔头已经暴毙在床上,断气死绝,连尸体也开始发臭了,才纷纷离去。
我看也没看师父,依然紧紧握着那只变冰冷僵硬的手,三天来,我只与他并排躺着,十指不曾分离,怕一松开,就真的失去所有。可即便不放手,依然渐渐失却了掌心的柔软和指尖的温度。
"桃乐,你不肯相信事实么?"
"什么是事实......"
师父捂了鼻子,皱眉道:"这屋子里都充满了尸臭,再不把他葬了,尸体可要长蛆虫了。"
我一听差点落下泪来,"我们才一起做完快乐的事,明明只是睡觉,为什么他不肯醒来呢......师父,是不是他不要我了?"
"桃乐......"
我盯着从他手臂爬过来的一条白虫,忽然跳了起来,爬下床。"师父,埋了吧。"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蓝蓝,如果我不见了,你会不会去找我?"
......
"师父,为什么会这样?"躺在夹竹桃树下,望着风然草间多出的一个土丘。
"桃乐,人有一天都会死的......"
"告诉我真相,师父。"
沉默。
"只有知道真相,才能放开,不是吗,师父?"
师父看了我许久,忽然叹了一口气。"桃乐,你可知他为你做过什么?"
"是什么?"
"他给过你半颗心。"
"我不懂,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该懂的。"师父抚摸我的头发,目光流露出慈爱。"只是你现在没有了那些记忆......也许,有一天你会想起来。"
"这跟他的死有什么关系?"
"他只有半生。桃乐,你要知道,任何事都要付出代价的。他只能活到四十五岁,至少对于这个身体而言。"
"......"
"桃乐,你不用太难过,他是拿今世的一半寿命换得你心中有他。也许,他现在已经有了来生。"
"那他在哪里?"
"某个时空某个待出生的婴孩吧。"
鬼扯到这儿,我坐了起来,不屑地睇了眼师父。"师父,你讲故事的水准可比小时候进步多了。"
师父却没有像从前一样拍我的头,笑骂一句"小子!"
这让我有些不安。师父竟又沉默了。
我目光追随着风然草随风飘摇,深深地茫然。直到师父再次开口说话。
"桃乐,记得以前你曾问我是妖是魔,我知你那是在开玩笑,然而......师父连自己也不知道算不算是人类......"
我回过头奇怪地看他。他一脸正经,甚至流露出曾见过的悲伤。
"景兰并非我的外甥女......算起来,她是我唯一妹妹的女儿的女儿的女儿的女儿的女儿。她们都是在二十岁的时候死去,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诅咒?"我还在消化那一长串女儿,想她们怎么就生不出半个儿子?
"下诅咒的人是我。"师父说,"那正是我至今活着的原因,不是长生不老,而是......我偷了她们未尽的寿命......"
"......"师父现在讲的是灵异故事么?
师父说他只是执著于曾经的一段风月,爱得惨烈,倾尽所有依然不能厮守,于是他守着记忆等那人来生转世,可人海茫茫,天地之大,时空之广,甚至忘了时间终会骗人,相思尽头是淡忘,而曾经的爱人,抹煞了前世记忆后又爱过了多少人。
不久,师父自杀了。也许是终于放开了,决定投胎转世不再当小偷,也许,是为了解开桃家女儿的那个诅咒。
不久,我离开了医谷,远走天涯,四海为家。不知道花景兰最终有没活过二十。
很多年后,我依然在想,白微与我最后一起的那段日子,天天早出晚归,究竟干什么去了,是为了我们将来的重逢布局么?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配制出了遗忘药,喝下去以后,却记起了我原来叫蓝冉。
"太阳都晒屁股了,还想躺到什么时候?"
为什么我房间里有人?疑惑地转头,略微惊讶:"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该不会忘了昨天我们一起喝酒的?"他找了张椅子坐下,自在得如同像在自己家。
我伸了个懒腰,跳下床,向脸盆和毛巾走去,一边说道:"我还没有失忆。我只是问你怎么还没走人。"
"喂喂,有你这样赶朋友走的吗?"不满地抗议。
忽然记起件事,抹了把脸回头,"昨天的酒钱你好象还没给。"
"昨天不该是你请我这久别重逢的朋友喝酒么?"挑眉。
我心中警铃大作,暗叹不妙,他该不会想留下来骗吃骗喝吧?
"我这些年想去和该去的地方都差不多走遍了,暂时也无处可去,不如--"
"诶,生意归生意朋友归朋友,我这儿可是酒楼,你找住处上客栈去,出门左转就有家悦朋客栈,环境优美设施齐全价格公道。至于喝酒,随时欢迎,当然记得带上银子。"放下毛巾,我换上严肃表情。
他嬉笑道,"你这儿一个伙计也没有,不如让我留下来当小二?"
我哂笑,"我可没钱发你工资。"
他一听拍了下手站起,"我要求绝对不高,没银子也没关系,包吃包喝包住就行。你不说话我就当被录用喽。好了,现在,老板,咱们最天楼是不是应该开门做生意了?"
他自说自话完,又挥挥衣袖自行走了出去,那架势,好象他才是这儿的头。
奇怪,我什么时候招他当小二了?我摸摸自个儿脑袋,又重新洗了把脸,自认足够清醒了才走出门去。
一早上都没见到他人影,该不会是觉得吃亏所以反悔走人了吧,或者看到隔壁望月楼贴出的招聘待遇比这优渥因此跳槽了?
最天楼同往常一样没有客人,我乐得清闲,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喝酒晒太阳,一边看长安街上宝马香车招摇而过的帅哥美女,一边感叹人生得意莫过如此。
"老板,你一早就偷懒,还要不要做生意了?"花写意忽然出现在窗下喊道,手里还拎着把白晃晃的菜刀,另一只手提着个大菜篮子。
我惊吓得手一抖差点把杯子丢下去。他还玩真的?
"你会做菜?"这个吃惊可不小。
"不会啊。"他把东西放到厨房,无辜地看我,"不过你会。"
"我什么时候告诉你我会了?"我皱眉。
"昨晚啊,在来福楼你喝醉的时候说你做的红烧狮子头比他们好吃一百倍。"
我一拍额头,无力地呻吟一声,决定补救道:"醉话你也能相信啊。"
"酒后吐真言。我当然相信。"他笑眯眯,"好了,老板,放心,有我给你打下手呢。"
"......"
实践证明,他花大少是越帮越忙,所以干脆一脚把他踹出厨房。
最天楼便真正开张了起来。
唉,我悠闲的日子......
明明我才是这里的主人,为什么我得听他的乖乖在厨房烧菜?撒上盐,浇上酱油黄酒。
我这就出去告诉他最天楼只卖酒。加点水,盖上锅盖。
花写意急急跑了进来,"老板,一份香菇素烧鹅、一份清蒸青鱼......红烧狮子头做好了没有,客人在催了。"
"就快了......"
"那就好......又有客人上门了,我先去招呼!"
"......"我举着勺子张大嘴巴,看他像一阵风进来又像一阵风刮走,直到阵阵菜香飘出,召回我的神魂。
真他妈见鬼了!
等到深夜打烊的时候,我将菜刀一扔,整个人往毡板上一躺,眼睛一闭。
"蓝冉--"花写意走进来。
等了一会儿,我奇怪地睁开眼睛,却见他微笑着近看我。比起已往的风轻云淡,多了些温存。"今天辛苦你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