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伯----萨朗小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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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刽子手和妓女,本是多么巧妙的搭配。今朝有酒今朝醉。
靳岚微微蹙眉,侧了侧脸。那块肉,碧玉衬托下,红得发亮,马上就要滴出油,围绕着甜丝丝的酱香翻腾,在筷子尖上不住颤抖,就是送不到近前来。女子僵在当地,一张脸涨得漫天霞飞。
姑娘我不吃。靳岚本想说。却发现,一曲唱罢,众人剔牙的剔牙,调笑的调笑,无聊之际同时望向这边。
众目睽睽之下,他与此女子诡异地对峙。
该进的退,该退的却想进也进不了--那女子进不能进,收手又怕伤了面子,眼泪在眶里来回转,就要滴出来。
没见过吧,如此难伺候的客人。不言语,透出骨子里的冷。看来她也是新人--风月场上的老手,怎会忽而如此顾及面子,又忽而自惭形秽。看来是真的,找了"干净的,未开苞"的闺女来。
"呃......"
"啧啧......"
"咳咳咳......"
其余几人也觉得尴尬吧,这些莫名其妙的声音,适时地从嗓子鼻子挤出来。
"靳岚,别难为一个女人嘛......"风定昭乐呵呵地酌一口花雕,随后也夹起一块肉送进自己嘴里。
靳岚瞅一眼那女子,又看看众人,不露声色地狠狠尴尬。好久之后才低头抿嘴,不情愿地拿起筷子,把肉接下来。顿了顿。
怎么处置,放在碟子里,还是咽下。
"嗯......香!"还是风定昭,把自己嘴里的肉咀嚼一番,貌似回味悠长。之后又看他,还是笑眯眯。
配合这感叹,靳岚只得也把肉放进嘴里。突来满口生油,几乎要呕出来。
已经好几天粒米未进。
咀嚼与等待,仿佛经历几生几世般漫长。

终于吃饱喝足全走光。人们拥着身边的女子,上下摩挲,不时在哪里捏一把,惹来一阵半推半就的娇嗔。摇摇晃晃,走出屋子。
只有靳岚正襟危坐,冷面不动半分。
一双眼睛只在风定昭身上。看他站起身来,看他走向门口,看他装作若无其事。
"风大哥,原来,没有话要讲。"
背影是颤了颤,然后才停住的。风定昭甩手示意自己身边女子先开,回过头,满面写着两字--"尴尬"。他仓皇望一眼靳岚,欲言又止。
靳岚自以为会意,侧身回头看自己身边女子,"多谢今日款待,只是在下与朋友有话要谈,不知姑娘可否行个方便。"
女子也正向靳岚这边看--这男子竟是整日来首次正面看她,脸上分明一阵惊喜,又突然间不知所措起来,绞着手绢,"奴家,奴家......"她斜飞着眼角,偷眼望望风定昭,"奴家这样出去......只怕......"
风定昭始终站在原地。他不说姑娘你走吧,也不说姑娘请留下。
铜狮炉里的香气,愈发浓郁。看久了,会觉得那烟雾是喷涌而出,滚滚,整座屋子一团浓稠,人,便模糊了面容。
"看来大哥是有雅兴邀这位姑娘听你我谈话?好,那么你我便谈。"靳岚从香炉处转过头来,"说说吧,大哥知道的一切。"
风定昭背着手站在当地沉吟,突然问了一个自然却不合时宜的问题。

"世子,"他问,"世子还好吧。"


第十二章 江山变
世子。风定昭问,世子怎样了。
他怎样了。那双眼睛是依旧暗流汹涌,抑或恨入骨髓。
靳岚也想知道。

握住面前酒杯,低头不语,手指摩挲,突然仰头把这不知谁落下的半杯残酒喝了。辣,辛辣,一刀刀剜在鼻子里。借着酒气,声音也壮些,"他很好--大哥是否要明日去请安。"不动分毫,其实,余光里注视着对方一举一动。
如有不妥,身后左侧便是临街的窗。
学打人,先挨打;出门办事,先看退路。更何况,如今时刻非常。
"哦......"语调上扬,不知他是信还是不信,"呵呵,不必了。随口问问。"神色缓和,风定昭抚了下衣摆,也在靳岚对面坐下来。

那女子立刻走上前来,识趣地为二人把酒斟满。
在将酒壶对准靳岚面前酒杯的时候,她有片刻迟疑。此人,饭席间,曾滴酒不沾。

风定昭拿起酒,闭上眼睛细品,似在思考遥远的事情。一杯酒喝尽,才缓缓抬起脸,"靳岚......"他突然长吁一口气,"我想,你定是还不知......朝中生变了吧。"
靳岚倏地抬起眼睛,挺了下脊背,又恢复常态,转去看身边女子。她正低头玩弄月白的衫子边,用手揪着一根线头,不住拉扯,却怎样也扯不断。可还不肯放弃,好似非要找出些破绽,将衣服撕扯一个大洞,才能心甘。
女子又突然意识到风定昭杯酒下肚,慌忙站起身来重新填好酒。又坐下,心事重重。
难道是她也知道,朝中生变?抑或不知道--途中从也未听百姓道来。
的确,江山姓甚名谁,和她们有什么干系。
客照接,钱照收,税照缴。
无论龙椅上坐着谁,都不能碍了禧鸾坊这一片花天酒地。是不是北府镇产业又怎样。

靳岚回过脸,盯住风定昭,等他下面言语。
三人气息,均匀流淌。又浅又急是那女子,平稳深长是靳岚自己。
另一人气息,则时缓时急。水面上浮起怪异漩涡,打个旋,没了。不明原因,不知去向何处。

风定昭一脸不甘的复杂神色,挣扎半晌,仰头将面前酒一饮而尽,"多说无益。"
"那,小......"话还没说完,肩膀却被使劲拍了拍。
"听大哥的,今夜留在这里......你会知晓一切......"
"可小峰呢,他怎样了?为何今日见大哥却不见小峰?他是被派去哪里办事了,还是怎样?"见风定昭要站起身来,有意结束这尚未结束的谈话,胸口忽然如万蚁乱爬。情急之下,靳岚扯住他衣袖,那份激动,自己都惊讶。
"他?......"风定昭又是一阵目光闪烁,"呵呵,应该,好得很吧......"
"应该?什么叫应该?" 明明是他暗示自己来,此刻却欲言又止,让人徒生疑虑。难道现在小峰不在京城,可又去了哪里。可为何应该很好,但事实却又怎样。
不明,统统不明。
远处不知哪间房,有男女的声音传来。蒙在被褥里,憋着,含含糊糊。似在说笑,又似在哭叫,听得人莫名其妙。真想过去一把掀开那被褥。该笑的笑,该哭的哭。暴露出来才痛快。

"靳岚!你问得太多了。只需去做,不要问为什么。北府镇的规矩,忘了?"风定昭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厉声喝止。

靳岚看着他,突然笑了,从容站起。"既然时刻非常,为何靳岚却不能知晓内情。刚才那两人,恐怕也不是故人那样简单--大哥,北府镇究竟发生了什么。今日不说清,你我,就休要再出这道门。"
说罢,带鞘抽出腰中剑,缓缓,却有力地拍在桌面上。
不用再演示吧,下一步,将要抽出的是什么。
所有人都拿他当猴耍,所有人都与他推太极。
还不时迎来一顿歇斯底里。
不怕江山生变,最怕变的是人心。

满屋气息顿时紊乱起来。激流突进般混作一团。
那名女子慌恐地睁大眼睛,满脸的不知所措。坐在凳子上仰头看看靳岚,又望望风定昭,回头再瞥一眼桌上剑。狭长的剑鞘未除,皮革裹着,毫不起眼,但已经有阵阵寒气从里面透出。仿佛带着无数幽灵血泪,呜呜咽咽在黑暗中倾诉脱离躯壳片刻的冰凉彻骨。
那上面附着多少阴魂,恐怕连他自己都数不清楚。
窗外突然有风吹来,所有烛火都歪了歪。
乍暗。

格格的骨骼声响,是那女子在慌恐,生怕片刻后剑锋一扫,自己便成为今夜第一个冤魂。
他未必不会这么做。她听得到"北府镇"三个字。
但是她不逃。

"既知非同寻常,就......莫要再问吧......" 风定昭满身的戾气突然被抽空了一般,整个人又蔫下来。
他深深一叹,突然上前抱住靳岚,双臂紧紧箍住,似要把人揣到怀里去。
靳岚僵直不动,直到后背被重重拍了拍。
厚实,安详。浮光流转又回少年时。北府镇,黄沙地。一群孩子,稚气未脱,在校场里对着木桩狠劈。
那木桩,太坚硬,虎口裂了多少回,裂开又合上,合上又裂开。终痊愈,磨成茧。
"靳岚,花先生说过,剑要举高些。记住,人体很强韧,要用力--唉,这孩子太瘦,回去要多吃些肉。"
恍然回首,是风定昭慈祥地笑。可在太阳强光里,幻化作一团阴影。

"靳岚,你记住,哥哥永远是你哥哥,你永远是大哥的好兄弟。"

风定昭的背景从门口忽倏消失的刹那,靳岚才真正想起一个人。
谢桓。
他曲折迂回,迟迟不肯回京。难道是早知朝中生变,有意躲避。江北,宁远王曾常在边陲,党朋甚多。所以四处联络,借机反击?原来竟是冤枉了他。尖锐犀利,也是因心中煎熬而发泄出来?
可为何自己一直毫不知情。就在他身边,丝毫不知情。
现在自己一人归京,那他又要如何。
无妨吧......江北那边,有的是人手。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多得是。
比如杨渥。
未正面瞧见过他功夫怎样,但自己像他那般大时,已能独当一面......
纷乱如麻,眼前混沌一片,人也飞到天边。

"靳公子......"怯生生的一个嗓音,天边另一端伸过来的丝,勒着靳岚拽回现世界。冰绡面,月白的衫子。眼波流转,想看他却不敢看,想掉泪又不敢掉,满脸委屈。刚才吓坏了吧,仔细看她,这身形,如此瘦,如此小,还在微微发颤,像条胆怯的小狗。
他这才发现事态严峻--满屋空落落,只有他和她。
这里是禧鸾坊,她是禧鸾坊的姑娘。他和这个女子在一起,谁都知道下一步应该怎样。


第十三章 忘则怎生便忘得
靳岚瞧了她一眼。又缓缓转向别处。
双手交叉在一起,拇指一顶,突地分开。再交织,再分开。
窗上的格子,笔直却蜿蜒,强劲有力地不断向前延伸,可最后仍旧绕不出那方尺寸之地。室内灯火通明,窗外的景色看不清了。
其实,他不大喜欢所谓的灯火通明。很多事,便无法遁形。还是幽暗处比较好,夜色笼罩,便有了些许安全。
身边的光芒太刺眼,人便显得慌乱。在暗处,反而自如。
不怕有弱点,只怕弱点被人看见。

不知那女子为何一直放不开,低头搓着衣角,看不见眉眼。不知是尴尬,还是紧张。
抑或两者都不是。在一只修罗面前,无人能自如。
靳岚看了一眼桌上的残羹冷炙,问:"还不知姑娘,怎样称呼。"
"艳棠......"如蚊蚋,呼吸都要不正常。从空中游荡过来,才飘入耳朵里,"......公子来的时候,奴家说过了的......"
他一笑。进屋时便说过,居然没有在意。
"已虚度十七春秋......"倒省心,不用问,自己招出来。所有的客人,都是从这句开始吧。叫什么,多大了。性子慢的,再问是哪里人士会些什么;性子急的,恐怕都等不到这句。
真是不可免俗。自嘲之余,又笑了笑,"天色晚了,艳棠姑娘请去里面歇息吧。"
突来一阵急促琐碎的抽泣,艳棠哭了。
靳岚有些错愕。看着她,坐在身侧的凳子上。
起初只是呼吸急促,之后整个人都战栗起来。却不敢大声,生怕引来了老鸨。捂住胸口,压抑着自己,肩膀一耸一耸,指节都变得苍白。
"姑娘......你......"

从小只和男子一起长大。
强悍的直面,干脆的杀戮。刀剑磕着刀剑,就算哭笑也有力道。
在自己面前哭的女人,也有不少。求饶的,怒骂的,恐惧的,愤恨的......她们或者心智涣散,已然不能称为人。或者满目恐惧不甘,却又无能为力。
而他,只需扮作视而不见。
挥剑。剑下无男女,冤魂也无雌雄。
他又想到柳川书院那个小女孩。

靳岚一言不发地看着艳棠,瘦弱的身躯,颤抖个不停。就算是满树的梨花,也要被冲尽了一身芳华。
她开始呜呜咽咽地诉说,声音和幻想过的冤魂泣诉并无太多不同。幽怨,低沉,断断续续。
她怕靳公子怪她不机灵,怕靳公子恼她姿色平平,怕靳公子嫌她伺候不周,又怕就这样出去被老鸨打骂责她得罪恩客......
原来,她不觉得他是那修罗,在她面前只有一名付了钱的......嫖客。
她只在等待,一如砧板上的肉,等人来切割。若那人只在一旁霍霍磨刀却不肯下手,她便紧张,怕接下来的凌迟之刑更难忍受。

靳岚有些无措,摸摸怀里,掏出所余的几两碎银子,握在掌心,温的,夹杂着银器固有的质感,就顺着血脉流遍全身。
这些银子,跟了他,近半年。
半年来,其实管着不少银子。银票。大钱,还有其他。自己带的这些,居然一直未派用场。
在离开前,曾把那些银子银票全部放在那人枕头边。

海棠腊梅的帐子,靳岚挑开来看他一眼。睡得那样沉,浓密的长睫毛覆着。嘴唇微张,呼吸深长。眉头有时会一皱,做梦了吧。熟睡的时候,还是少年时那般,玲珑如玉,不设防。
这个人,是相信他会护着他。所以才睡得这样甜。
靳岚不知自己多久没有那般沉睡过了。抱着剑,靠在墙角,是多少年的习惯。风吹草动便惊醒,一根头发都紧张。改不了。
一晃眼又想起四年前。坐在一起下盘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你来我去得直截了当。
要的不过还是直截了当。而如今,自己却有力使不出。
不能再这样。
陷入泥沼的人根本无需出来。所需只是,自己沉下去。别人,休要拉他。于是,也就不会牵扯别家。
白绫缠过来,斩;乱麻绕过来,斩。原始,痛快。疼,也是瞬间。瞬间疼总好过长久挣扎。
对不起,谢桓。该结束,则必须结束。该遗忘,则必须遗忘。该决绝,则必须决绝。
别人不决绝,干脆自己来。
江北的夜,清凉透彻得冰一样。天空很高,繁星如水。
永诀。

"多谢艳棠姑娘今夜款待。"靳岚伸直了手臂,舒展手掌,那不多的碎银子,也在掌中堆得小山包一样。
艳棠茫然地抬起头来,凝神盯着银子看了半晌。
"对不起,少了些,但,在下今日只有这么多。"靳岚确实不知道,打发一个青楼女子,多少才算够。
一两二两未必不够。可愿意掏几百几千的,也不是没有。
只要她们愿意收。

艳棠这才明白过来,身子一软,滑坐地面,哭得更恸了。
靳公子是干净人,艳棠脏,近不了公子的身。但也不必如此。青楼女子也是人,虽说是卖肉,但靠自己赚生计。用不着像打发了乞丐般赶艳棠走。公子讨厌艳棠,艳棠走便是,给了银子,又轰走,算做什么。
公子,公子是......是在打发讨饭的狗么。
梨花带雨,越哭越委屈,眼睛鼻子都变作通红颜色。不知是真的悲从心中来,抑或是见人下菜碟,看准了靳岚吃不住这一套。或许她是料定了,面前此人,最见不得,一个"柔"。
靳岚只听她嘤嘤哭泣,外加呜呜咽咽地说。双耳嗡嗡,她不停地哭诉。
家里发了灾,女儿不值钱,七岁便被卖到青楼。取了艺名叫艳棠,俗气的名字,光彩又明亮。满树艳丽地绽放,富贵荣华。
天天鞭打脚踢地过日子,学小曲,学歌舞,学怎样说,学怎样笑。学怎样睡。
疾病,折磨,咬牙忍到十三了,迎来第一个恩客。孰料那人变态,第一晚拿着鞭子又是一顿抽。浑身的口子,外加血崩。恩客太有钱势,老鸨也不敢吭半句。花一样的年纪,十七,不知是怎地从冰雹雨雪里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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