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伯----萨朗小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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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若她能选,绝不选靳岚这样的客人。"公子你腰缠万贯,看不起艳棠这样的俗物。尽管折磨,尽管打,都可以。但艳棠也是人,为何要如此打发。"
腰缠万贯。她说,他腰缠万贯。
北府镇的人,办一次事,领一次暗花。暗花怎样算,刀光剑影里拿多少命换来。吃喝开销全无,哪个不是有些积蓄。可这就算腰缠万贯?除了买她们,还能做什么?
所谓多少贯,他们是有些。但除此外,什么都没有。
她不能选择,他也不能选择;她无自由,他亦无自由;她一无所有,他也一无所有;她在卖,他,其实,也在卖。
他和她,本没什么不同。
命,这是你们的命!花老头早就这样说过。
有人陷进去,就永远无法出来。越挣扎,坠落越快。谢桓这样说过。那个晚上,灯火纠缠。
靳岚看了下自己的伤疤,如此深,不刻在身上,而剜在心间。这伤疤,永远不会好。
是跟定了他,一生一世,天涯海角,洗也洗不掉。
他又看了看艳棠,还在呜呜咽咽地讲,嘴巴张合,却听不清了。空白中只觉得她在讲,嘴在动,空气便凝滞,却听不见一个子。

艳棠的眼睛,是那种眼尾狭长的凤形,回眸转神间,一种妩媚流转。此刻却哭到红肿,万种风情支离破碎。
七岁,她沦落青楼的那年,也是七岁呵。自己来到北府镇那年,同样是七岁。
那年,不知道,今时今日,会是这样结局。但知道又如何,还不一样是从土匪袭村的废墟中爬出来,遇见该遇见的人,做该做的事,造该造的孽。
七,是命数。七岁那年造的孽,一辈子都还不完。

这被伤痕割裂的右手,抬起它,犹豫一下,轻轻覆在艳棠眼睛上。
他听见暗处轰然倒塌的声响,眼前的世界便模糊。
难道是自己的眼睛,也潮湿?
"艳棠姑娘,是在下不对,请莫要哭。"
艳棠身子一颤,有心跳的声音,从内里,传到肌肤,再传到靳岚手中。满掌是泪水满溢,居然滚烫。长长的睫毛在眨动。
她在靳岚手中强力忍住自己的痛哭。抽抽搭搭,半晌,才最终止住。
靳岚仰起脸吸了吸口气,仿佛咽下些东西。吞进肚子里,则不必流出于眼间。
然后放下手,对着艳棠微笑。
"艳棠姑娘若是不累,有劳,为在下弹首曲子吧。"
艳棠凝望着他,似读出些什么,也笑了。

"公子必不喜欢那些‘忙解绣罗带'之类的艳俗曲子,奴家献一曲《帝台春》如何?奴偏爱里头一句话......"
轻拢慢捻,款款弹唱。琵琶。
"芳草碧色,萋萋遍南陌......泪暗拭,又偷滴......"十指中流泻的,是黄昏暮云鳞鸿,是乱红飘絮春愁。幺弦细,也穿不透人心;心如铁,却还是伤痕累累。
铮琮琴声中,靳岚恍惚又看见自己对着夕阳抚琴。对面是小峰,滴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说听琴却不是听琴,笑眯眯看着自己。突然变戏法一样从背后拿出个精致小柜,"靳岚弹琴太好了,送件礼物算打赏。"
那套精致的越州瓷,昏黄夕阳里发出柔和细腻的光,小峰从后面趴在他肩膀上,静静看他用右手食指,一件件滑过。
靳岚回头看他,却见听琴的人早变成谢桓,还是那样的少年,昏黄里却看不清面容。只是阴影里站定了听。一曲奏完,他幽幽地问,你怎不请我喝杯茶。
"对不起,我从不请任何人喝茶......"
对不起,是真的对不起。今生这茶,早就只能给一人喝了。于此,只能道一句,对不起。无他。
艳棠丝线般柔滑的嗓音唱,"拼则而今已拼了,忘则怎生便忘得......"
忘则怎生便忘得......今生,还是忘了吧......不忘又怎样,反正已无法回头。这次离开,便是铁了心。不知风大哥此举何意,但过了今夜,即使问不出个究竟,也要先找到小峰。从此就让一切结束。这天下,这江山。变,或不变,都与自己无关,也不会再管。
离开,天涯海角,随那人牧马放羊。

况且,已有杨渥他们,又何必还找屠伯双公子。屠伯这名号,也该让与别家。一个屠伯死掉,还会再有万千个屠伯。谁是不重要,只要能杀戮。即可。
就好似用什么工具不重要,只要能割肉,即可。
剑可以,刀,也可以。
恍惚中,对面艳棠一张清水脸也是模糊的了......

一阵细微声响,似一支强弩直戳戳刺进耳朵里。这才警觉。
街边,房上......有意地,蹑手蹑足。不是动物。
靳岚依旧靠在桌边,右手却有意无意滑向剑柄。
房上有人。

本来无妨。夜行在外,常会听到此类脚步声响。他们小心翼翼,在夜间出现,并无大碍。无非想趁月黑风高做些无本买卖。梁上君子,采花盗贼,诸如此类,屡见不鲜。外出办事,靳岚从来不理会。那些人也不会来找他--小贼眼里,他是个穿粗布衣裳的穷小子;高手,必知他非等闲之辈。从来没有人骚扰。
他,也不会去无故断人财路。
这里是禧鸾坊--有钱的人太多了,来这里寻欢买醉。禧鸾坊上头的贼人应该不少吧,一个来寻欢的人,必是准备了不少银子。丢了,脸皮薄的也不敢说那大把的银子是丢在了窑子里。
只是,禧鸾坊这样大的买卖,都没个照应恩客的?小毛贼,也不敢说来便来。
靳岚一边思索,一边暗暗运气,凝神分辨来人。艳棠完全不知情,还在弹唱,没换曲子,转了一圈回来,照旧,"芳草碧色,萋萋遍南陌......"
可那些脚步越走越急,越聚越多,居然不是一路人马。有人飞奔梁间,步行匆匆;一群人渐渐聚拢,似在围堵;突然间,屋外廊间又想起一阵脚步声,忙不迭,好像十万火急。
这些脚步,居然有几个分外熟悉......

"这位大爷,这位爷要找哪位?里面几间房里的大爷来头大,得罪不得啊。大......"一路上的阻拦,好像突然因了什么,一下子静下去。那脚步声便铁了心般地朝这边走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靳岚一惊,这脚步?
不是梦,不是幻。真真的,一路急匆匆,居然是冲了他这间屋子。
一时间错愕了,反应也跟着慢。空白中听得碰的一声,房门踢开,一个身影映在眼帘里。粗布褂子,脏斗笠,拎着鱼篓。一阵腥气,只怕满篓的鱼一条也没卖出去,此刻早已翻起白眼,无人愿意看一眼了。
如此深夜,如此的渔夫,如此地大放厥词,"靳大侠好兴致。"来人冷笑着一甩手侧身坐在桌边,仿佛腕际有多么宽大的袍袖。摘下斗笠,双眼睛刀一样剜向艳棠,盯紧了看。看着艳棠尖叫出声,看她扔掉琵琶,看她猫一样躲在靳岚身后,拽着他的衣袖瑟瑟打抖。


第十四章 清君侧
靳岚有些迷茫。
直愣愣盯着面前这张脸。
是梦吧。这张脸,配着这样的穿戴,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风尘仆仆,双目几个日夜未睡似的血红。兀自坐在那里,丢了破鱼篓,笑得自得,一张玲珑冠玉面镇定得骇人。
只有胸间呼吸,紊乱作一团。像一条骚动不安的龙,在沸热海水中上下翻腾。不知何时,就会爆烈翻起。
一触即发。千里沃土,也要变泽国。

他不是还在江北么。什么时候,居然赶来。
双目前还是一片茫茫,灼痛。只觉得整个世界都笼着一团雾。木然地回头看那具瑟瑟打抖的身体,是艳棠,睁大了眼睛,嘴唇干涸,抖个不停,颤巍巍的手捉住他衣袖,可怜巴巴仰望他。好似地狱边缘的人,看见一丝救命稻草,便拼命捉住。
她吓坏了,等着他保护她。
不是梦。
那便是醉了。酒喝多了,醉了......

"三次。"还是那人先开口,他永远不坐等。
三次。这是第三次。
第一次,他把他打晕。
第二次,他诈一句窗外是谁。
第三次,他把他丢在千里江北,一人跑回京城。
每逃一次,他便逼近一次。逃,又能逃向何处。
为何总是穷追不舍。哪里,才能是尽头。
海角,天涯?恐怕,只有那万丈深壑,才是藏身的最佳。

"怎么,看见我连话都懒得讲?还是,太高兴了。"谢桓半伏在桌上,眼睛却狠狠剜向艳棠,又冷笑起来,"好,真是,好姑娘。"
靳岚站起身来,挪动下身体,有意无意挡在艳棠身前。她吓得不清,缩在角落里,不知如何是好。
听得到,那具柔弱身体里骨骼的又一次格格声响,似有人拿着一把锯,从上到下地一点点,锯开。
极度恐惧,才会有这种绝望。
今夜,她听到了太多,看到了太多。不知是否还有能幸,一睹明日的太阳。

"对不起,但......该结束了......属下......"
靳岚狠狠心,单膝跪地,把剑放在地面上,深吸一口气,然后朗声说:"请世子,准属下离开北府镇。"

北府镇,这里是北府镇!进来了,就休想出去!记得那年深秋,黄茫茫的校场,只有花老头一人背着手厉声训斥。
那些浑身是血的孩子体无完肤,空气中漂浮着剧烈惶恐。他们无法忍受训练的痛苦,策划集体逃走最终落败。
孩子们的尸体,堆成山。粘稠黑红的液体,似丑陋的虫,不停涌动,汇聚成河。
给我记住,这里是北府镇!别妄想随随便便出去!无人,无人可以!

出去的人有,只是身上都少了样东西。
气。少了的,是胸间一口气。

满屋子的热气,瞬间被抽光。死寂。僵在冰窖里。
细微爆破声响,屋子暴亮又黯然。好像一个人,突然耗尽断了气。是有几盏烛,烧尽了。
烛泪,融化成串,牵扯纠缠地挂在烛台上。像一条用尽力气向下爬的虫,却渐渐失掉热情,停下来,死掉。
浓稠。冷。僵硬作一团。
"哈哈......"谢桓突然笑得趴在桌上,偌大的屋子只有肆意笑声久久回荡,半晌才停止。他直起身来,"结束?结束什么?开始过么?"他说得决绝,语调里却分明凄凉。夏夜里,凋着冬日的风。
是,他本就刚从山水都透着凌厉的江北回来。心也苍凉。
"你早就不是北府镇的人。"

"多谢,......世子成全。"
不是最好,即便是气话,也认。垂着眼睑,余光中他咬着牙,是要把靳岚剥了皮,连骨头都吞到肚里去。

空气顿时凝滞。谢桓的身子抖得厉害。他不动,一双眼睛却犀利如刀。有光一掠而过,如墨夜亮闪,无声中轰然。
靳岚读得懂,杀机。可那杀气腾腾,又不是冲着自己。
本能地站起来向后错身,又一次挡在艳棠身前。
惨白划破了天,屋内的人面目都如百鬼狰狞。骤现,又乍黑。不多久,隐隐隆隆。
是真的打雷了。
风也跟着鼓动,扑啦啦吹得屋内帘栊纷飞,高高涨起又收回。如同一个人,气急,爆烈地粗喘,整个胸膛都要炸开。
竟然是,要下雨?

噼噼啪啪,如雨点骤然。汇聚成河,翻腾。
却不是下雨。雨未至,脚步先到。伴着刀剑铿锵。金属纵鸣,激荡着回音,在夜里格外刺耳。
这才想起来。刚刚,听得到房上有人。现在是,动起手来了。
仿佛一下字冒出来的人马。久藏之后突然爆发的瞬间。刀剑争鸣,所有声音混沌成片,居然听不清动手的双方有多少人。
京城。所谓"太平盛世"。如此多的人,于今夜,在禧鸾坊之上,交手?
是哪条道上的人。私仇,帮派恩怨,抑或其他?
还是,针对了禧鸾坊里的谁?--风定昭的话,又响在耳边。听大哥的,今夜留在这里......你会知晓一切......
留在这里做什么。留在这里等谢桓?留在这里等梁上群贼?留在这里......风定昭他们呢,为何毫无动静?
脑中飞转,千回百转,但手上不停。靳岚甩掌震灭满屋烛火,护着艳棠在自己身后,转身过来拉谢桓。
先看形势,如与己无关,则一切作罢。

伸出的手,却被他一甩手躲开。谢桓保持着端然姿态,坐于桌边,抿紧嘴唇,兀自不动。
"过来,那边危险。"他不会听不到房上声响。
谢桓不语,只有身子骨发颤。
"那边危险!--为何如此乔装,难道那些人是来追你?"
谢桓干脆闭了眼睛,垂着双目,看也懒得看他一眼。依旧坐在当地,一言不发,胸脯起伏,似在忍受极大怒气。

头顶的打斗越来越急,不时有人闷哼,或发出一声凄惨嚎叫。居然,有几分熟悉。
确然,人类绝望时惨叫,又有几个不一样。
"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快过来!"靳岚再次去拉他,却依旧被甩开。情急之下,只得放下艳棠。右腿横扫,同时反爪施小擒拿手,扣他肩膀,直捉肩井穴。
不听话,只能用强。谢桓的功夫见过,不用些力气,难拿住他。

手伸出去一半,却如石刻般僵在中央。
因为一声喊。

"靳......"
是乌云深处的亮闪,暗夜里的微光。简短,吃力。猝然一现,又化作虚无。
一石激狂澜,靳岚站在当地,黑夜中,身体一颤。
靳......
是有人喊了一声,靳?
靳。靳什么。难道,是一声......未及喊得出的,"靳岚"?
是谁?房顶上有谁?

蓦地抬头,盯紧了房顶看。漆黑,雕梁画栋隐在墨色里。深邃犹如血盆大口,空落落地暗藏玄机,悄悄吞噬不明。
却不知一层之隔外,何事,何人。
是谁,在屋上。刚才那句,是不是叫自己。人声混杂,马上被压制下去。
后边的字未吐出来,前边的字又听不真切。叫声似乎有些熟悉,可太短,还来不及分辨。
海面突然冒出的气泡,还未见光彩,便幻灭。淹没了,就无影无踪。寻也寻不着踪迹。
只有头顶雷声隆隆,愈来愈低。风,也更劲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究竟,是......
"你们先不要动,我去探下风声。"
靳岚捏剑,侧身小心翼翼走。一步一停,缓缓靠近窗边。

"清君侧!"
"清君侧!"
"清君侧!"
是突然之间,头顶上口号声便爆烈。
与之前的闷声打斗,判若两个世界。暗夜里惊涛骇浪一般,趁着周围雷声隆隆,此起彼伏。风暴袭来,整座屋子如浪端小舟,要翻了。
电光火石瞬间,靳岚扯着艳棠和谢桓,跃至安全的角落里,听风云变色。
周围悄无声息--除了房顶上,整座禧鸾坊,一团死寂。
没有人惊叫,没有人逃离。如此大声响,应该有人听到。那些红男绿女呢,那些老鸨龟公呢。动静全无,毫无反应。是他们全部知道应该躲在暗处静待其变?还是,那些人,全都听不到。
禧鸾坊,只如一口硕大棺材,订好了钉子,默默沉寂,等里面的死尸腐烂成泥。
人未死,也窒息。

是真的,京城,江山生变?那不是一个"靳",却是一个未喊清楚的,"清"?声音一波连着一波,滔天的巨浪就把世界淹没。那些人就要下来,将他们剁成肉酱。
艳棠已经软成泥,若不是靳岚扶着,只怕已经难起身。嘴唇哆嗦,整个脸在夜色中变作青紫。
风雨中颠簸,三人站在风口浪尖。整个世界,只有他们。和屋顶上的那群人。
"清君侧!清君侧!清君侧!"如此嘹亮,将打斗声音都压了下去。刀剑铿锵,几乎都葬在声浪里。
风定昭呢?那些"故人"呢?隔壁,隔壁的隔壁,全部,没有动静?

京畿重地,生如此事端。虽非大军压境,可这争斗,也只有在动乱的十几年中才得见。如今天下,不是在宁远王父子辅佐下一片"歌舞升平"么,怎会突然有这许多人在京城中的手持利刃,高声呼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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