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 莲----曹雨恬[上]

第 40 章
二爹爹豁然一笑，在坐众人纷纷额首。富楼那叔叔站起身来，微微躬身一笑，问："弟子时时自省，尊世尊之言，以无求，心平，放下执著心看世间一切，却有一物始终无法看透。"
佛陀微微一笑，"何物？"
"唯独一个情字。"富楼那叔叔直视着佛陀的眼。那柔和的目光，诗一般的温和。我很喜欢富楼那叔叔，喜欢他温和的性格，温和的微笑。一切都温和的像一缕春风，平淡的温和，有些时候，甚至可能会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但就是这份难得的温和，令所有人都很喜欢他。
佛陀的眼里依然很空，什么都看不到。他缓缓开口道："有情众生，本就无需看透‘情'字。我教你等无欲，无求，放下执著，看淡一切，却从未谈及情字。为何？只因，有情是必然。亲情，友情，爱情，恩情，世间情有百种，纷杂缭乱。唯身在其中之人，方知身心所处为何情，何为情。情，不可避免。看透，只是一种心境。看淡，只是一种处世之道。有情众生，自不可能无情。如何处之，待之，不纠缠，不执著，不强求，不奢望，不以自身之意识加于他人之上，无占有之欲求，有情即是一种美好，一切自然，一切随缘。"
富楼那叔叔盘坐下身子，陷入沉思之中。那血色朱砂下的轻柔眼眸，意外地流露出哀伤之色。难道，富楼那叔叔喜欢上什么人了么？我的好奇心提到了嗓子口，但此刻是不能冲上前去问他的。
不过，佛陀的话，始终让我觉得有些奇怪。感情若是没有了执著心，占有欲，那还是感情么？
心下这般想，嘴里也忍不住开口问："喜欢一个人的话，怎么可能不执著于这份喜欢呢？又怎么可能不想时时刻刻占有那个人呢？不执著，不占有？那样，还是喜欢么？"
方说完这番话，周围的人都纷纷转眼向我看了过来。二爹爹微微一怔，有些惊愕地微微张了张嘴，却不知要说什么。我是在质疑佛陀的话，质疑世尊的言论。他们的目光里写着惊讶，在我意料之中的惊讶。
佛陀垂眼看向我，纯净的眸子里依然没有一丝波澜。
"诃罗.红莲？"毫无情绪的平淡问话。
我站起身子，很认真的看着他，点了点头。
佛陀浅浅一笑，问："那在你眼里，如何才能算作有情？"
我想了片刻，开口道："喜欢的话，就要认真去喜欢，认真的对一个人好，执著于这份喜欢，不轻易放弃才对。"
"噢？"佛陀抬了抬眉，无波的眼里渗入了一丝不知名的情绪，一种介于轻视和好奇之间的神色，"那若是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呢？你还要继续执著么？"
"若我真心喜欢一个人，真心对一个人好，他又为何会不喜欢我？"我不解。
佛陀笑了，笑颜如花。我不知他这笑里是何意味，只觉得浑身一凌。仿佛会被他的笑吞噬一般。我禁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情乃天定，自有其因果尘劫，不可强求。你若执著于情，势必为其所痛，所伤，也会令他人伤，令他人痛。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有情则势必心动，心动则身动，身动则自伤。为情颠覆之人，混乱理智，只知为情痴，为情癫。待醒觉之际，却发现，不过虚幻一梦。你尚未入梦，自不知其中道理。"佛陀徐缓地说着，神色间透过一丝苦涩，继而又恢复了一派从容淡然。
"按你这般说，为了不让自己受到伤痛，就该看淡一切情爱？那岂非在逃避？"佛陀微微一怔。我并非觉得他说的不对，但他的这种处世态度，真的是为了减少轮回的苦难么？
"若非逃避，又何妨痛一次，伤一次？总比虚伪的说看透来的好，其实不过是自私自爱罢了。"
"莲儿！"二爹爹皱了皱眉，示意我别再说了。周围的人都看着我，神色间透着疑惑和惊愕。
"若不自爱，谈何爱人，痴儿啊......"我仿佛听见佛陀低声呢喃了句，但抬眼看向他时，却只是淡然地浅笑着。我听错了么？
"知悲才能怜悯，爱己方能惜物，执著需有度，一切自然，一切随缘。"佛陀轻缓的话语飘荡而开，"红莲，你心中的惑，只有经历之后方可得以消散，我言止于此，已不可说。"

第 41 章
我还欲开口驳他，却突感一阵地动山摇。转过身，踮起脚来向远处望，只见人群一阵慌乱，继而四散开来，刺耳的惊呼声由轻至响。砰砰砰地脚步声杂乱而惊心，大片灰尘扬起，其后，是失控的象群！
眼前的一片月白，早已四散而碎，二爹爹弯下腰一把要抱起我躲开，却被四围混乱逃窜的人给撞开了。我傻愣在原地，倒不是被吓的。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庞大的象群！这气势，太捍人了！
"莲儿！避开！"二爹爹惊呼着。
我这才意识到，现在不是感叹的时候。被大象踩到的话，我的小命就没了......但当我开始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时，象群离我已经不过百步之遥。我该往哪里躲？左边？右边？都来不及。上边？我不会飞；下边？我不会遁地。眼见象群就要冲到眼前，一袭黑色的身影出现在眼前。爹爹！
然而，我激动的心情在一瞬间从天边跌入了谷底。爹爹看也没有看我一眼，直飞向了在我前方不远处的金色莲花法座！他的眼里，居然看不到我？！
我极度郁闷之际，一双温软的手将我一把抱起，在危急之刻，躲过了象群的攻击。我转过眼，霞漂亮的脸蛋腾地放大，我的鼻子猛地撞上他的鼻子。
他皱了皱眉，我揉了揉鼻子。
"大哥哥~"我很高兴救我的人是他，勾上他的脖子，蹭了蹭，他却冷冷地一把把我放了下去，补充道："我没想救你。"
嗯。他没想救我却救了我。说明他意识里面还是想救我的。我眯眼笑了起来，但看到爹爹的身影时，又立时笑不出来了。
爹爹冲到莲花座前，伸手要拉起佛陀。佛陀淡淡地看了爹爹一眼，浅浅一笑，一把拿开了爹爹的手。爹爹皱起眉来。成群的大象如奔腾的巨浪一般，冲向那金色的莲花法座。佛陀淡淡的笑，爹爹不知所措的眼神。
刺眼夺目的光芒自那白色的身影处，散发，弥漫，逐渐渗透至整个广场。我用手遮着光，看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待到光芒黯淡时，才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失控的象群驻足在了莲花法座之前。佛陀站着身子，微笑着伸出手，轻缓地抚摸着大象。一派平和，仿佛适才什么也未发生一般。
爹爹神色迷离地望着佛陀，目光中参杂着我读不懂的情绪。似乎是释然，又似乎是黯然。
失控的象群缓缓地离开了广场，步履轻缓悠然。广场上，冲散的人群心有余悸地望着那离去的象群。不少人被踩踏至伤，至死，点点血红散落。
"富楼那，去看下众人的伤情。"佛陀神色平缓地说着，走下莲花法座。爹爹立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我的心情很糟糕。非常糟糕。爹爹最爱莲儿了。可方才，爹爹看也未看我一眼！而是冲向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
富楼那叔叔带着一些僧人去查看伤情。迦叶叔叔走上前，看了爹爹一眼，又看了看四周的人，问："为何会有象群冲入城内？"
无人知晓缘故。也无人回答。迦叶叔叔笑了笑，盯着爹爹的眼，又问："提婆，象群入了城，你也在此时出现，是巧合么？"
迦叶叔叔的话显然有所指，四周陡然聚集起不善的气息，直指向爹爹。
迦叶叔叔怎么能这般说话？我不爽地跑上前去，二爹爹却一把拉住了我。
爹爹抬起眼来，漆黑的眸子里写着不屑，轻笑一声，转眼看向佛陀，问："世尊殿下，您认为呢？"
佛陀淡淡的看了爹爹一眼，缓缓开口道："真亦假，假亦真，知其究竟，又有何意义？如今，最该做的是抚慰伤者，而非在此争论是非究竟。提婆，随我来。"
爹爹随着佛陀走了。二爹爹将我带到祗园，嘱咐我别乱跑，便随着僧团一起去善后了。我不喜欢祗园的金碧辉煌，讨厌所谓的净土。霞不知道去了何处，我在祗园内数着屋顶，正觉得无趣，一袭耀眼的鲜红色身影飘过眼前。阿！是他？
那艳阳般的身影一晃而过，我追出祗园，追到了观音圣湖边上。他又不见了。正纳闷，准备转身回去。却见湖面上起了一阵涟漪，一抹艳阳随风而舞。
踏着清澈湖水的赤足，散发着如玉般的光泽。漆黑的发流泻成河，妖媚的眼里，说不尽的美。举手投足之间，衣衫缥缈之间，散发着惑人的美妙气息。那舞动的影，带着神之灵韵，魔之邪魅。轻盈的身子刻画着丝丝入扣的生命律动，令人为之痴迷。
我看傻了。傻的以至于他走到我身边时，我都没能回过神来。
"我美么？"他半蹲下身子，微笑着看我，问了句，又自己回答了句："我自然是美的。"
我回过神，对于他古怪的自问自答很没想法。
"莲儿，知道我是谁么？"他又问，抬了抬那细长的眉。
我摇头。他不说，我怎么可能知道他是谁？
"我是梵天。"

第 42 章
梵天？梵天不是造物之神么？怎么会长得和人一样呢？不是应该长着三头六臂么？
我疑惑地看着那张美的惊人的脸庞，那晶莹剔透的肤色，泛着淡淡的桃红，散发出如同罂粟般妖艳的滋味。他定定地看着我，伸手轻柔地摸了摸我的脸，那眼里满逸着宠溺，我不自觉地脸上一热。
他微微一笑，放下手来，身前的红色细纱袍子半敞着，漂亮的锁骨若隐若现，细白若雪般的肌肤透着如玉的光泽。
"莲儿，我的儿，要不要随我去天界？"
我眨了眨眼。天界？
他半蹲着身子，如丝的黑发随风轻扬，眉眼间的笑意，携着令人舒心的暖意，却又透着邪魅的气息。我猜，大约无人能在他面前保持心无波澜。这般的容颜，简直就是世间最纯净和最邪恶的完美组合。如此矛盾，却又如此和谐，令人无法抗拒。
"叔叔，你为什么要带我去天界呢？"我用最天真无邪的眼神望着他。如果他真是梵天，绝不会毫无理由的带一个凡人去天界。如果他不是，那他根本就不可能有能力带我去。
"莲儿，怀疑我的话，我可是会生气的。"他眼里的笑意渐浓。我心下一凌。他能听到我心里的想法？
"叔叔，莲儿不是怀疑你。但梵天是万物的创造者，是神。莲儿没有见过神，而叔叔你......怎么看，也就是一个人。"
"噢，那莲儿觉得，梵天该是如何？"
我想了想，道："梵天该是三头六臂，拥有世间最强大的力量，可以创造一切，也可以毁灭一切！"
他眼里的笑意更浓了，嘴角轻轻一勾，"这样啊......"他转眼望了望湖面，随即看向我，问："莲儿想不想看天女散花？"
"天女散花？"我愣了片刻，不解地望着他。
他微微一笑，站起身子，转身踏入湖中，赤足轻轻地在湖面上划过一道波痕，波痕尽头，一朵纯白的睡莲侧卧在湖心。他弯下身子，伸手将那朵花儿轻折而下。含苞待放的莲自他的掌心处腾飞入空，在湛蓝通透的天空中绽放而开。一朵，两朵，三朵......无数朵雪莲在空中飞舞，满眼的雪白芬芳，美极了！
我呆呆地望着漫天的繁花，呆呆地望着他。他微侧过脸，对着我浅浅一笑，那笑里透着摄人心魄的美，散发着邪魅诱人的气息。漫天的雪白在他的笑颜中四散而碎，纷纷扬扬洒落而下，落在他乌黑的发间，他赤裸的足上。那双纤细柔美的足，踏着满地的雪白芬芳，一路向我缓缓走来。我一时之间有些分不清，究竟我是否只是在梦中。
我傻傻地看着他。原来梵天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而是世间最美丽的人。
"天女散花，似花非花，一切不过随我所欲罢了。"梵天捏了捏掌心的花瓣，轻轻一笑，漫天满地的雪白瞬间消逝不见。他转眼看向我，问："莲儿，你尚未答我，随我去天界么？"
我连连点头。想了片刻，又摇了摇头。
他原先满意的笑颜，染上了淡淡的不悦，"为何？"
"莲儿答应二爹爹，不会乱跑的。而且，叔叔都没告诉莲儿，为什么要带莲儿去天界？"
"为什么带你去天界？"梵天显然对我的问题很不屑，淡淡道："因为我想。"
因为他想？只因为他想么？
是啊。他是梵天。是神。一切不过随他所欲罢了。可能，确实如此。但他却忘了有一样，是他所控制不了的，那就是人心。他虽然身为万物之神，可以创造，也可以毁灭。但，却没有办法控制人的想法。也许有些人会，但我，绝对不会。
我眯起眼，朝着他甜甜一笑道："可惜，莲儿不想。"
我尚未开口之时，他的神色已经转冷了。我知道他能知道我所有的想法，也知道我的答案可能会带来很严重的后果。不过，我并不在乎这些。因为莲儿也很傲，除非是我想做的，否则，绝不！
梵天垂下眼，伸手撩起我的发来，冷冷地看着我的发缕一丝丝从他的指尖滑落。
"莲儿，怀疑我，我只是生气。但拒绝我，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么？"
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梵天看着我，眯眼一笑，挽起我的手，将我带到湖边。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心里少多有些害怕。毕竟，他是神。
"莲儿，看清楚，那是什么。"
我顺着他所指，看向清澈的湖面。湖面上掠过一幅幅触目惊心的画面。我看见地狱之火燃烧着，爹爹的胸口满是鲜血，无尽的漆黑缠绕。在他身前，一身妖红的男子，伸手刺穿了另一个男子的身躯，鲜血浸染。而倒下的那个人，似曾相识的感觉。那碧蓝的眸子......难道，是霞？
我心头一凉。梵天手一挥，湖面恢复了平静。
"知道那是什么么？"梵天笑看着我，很轻蔑的笑意，"那是我为你下的预世。我想一个人如何，他便如何。没有人可以例外。一-切-唯-我。我，即是一切。"
我有些害怕。梵天用看猎物一般的眼神看着我，道："莲儿，我可以原谅你的无知。只需要你求我。求我，说你愿意陪在我身边，我就改变一切。"
我咬了咬牙，狠狠地瞪视着他，一字一顿，清晰异常地回答道："我-不-愿-意！"

第 43 章
"噢？"梵天的眼里写着意外，不可思议和难以置信。片刻的沉默之后，他抬了抬眉，嘴角轻轻一勾，眼神里滑过淡淡的不屑。
"你迟早会来求我。"
我不喜欢他这狂妄的口气。即使他很美丽。即使他是万物之神。即使......
我偷偷看了他一眼，他一脸风淡云轻，笑意恬淡。我却感到噬人的冰寒席卷而来，禁不住浑身一凌，逃似的将手猛地从他的手心中抽了出来。却又给他一把抓住了。
"莲儿，听过狼和羊的故事么？"
我迷茫地摇了摇头。
梵天淡淡一笑，开口道："曾经有一只狼，站在河水的上游，它看见一只小羊在河里喝水，于是就想该用什么巧妙的口实把它吃了。于是，他责备小羊道：‘你把和河水弄浑了，害我喝不到干净的河水，所以我要吃了你。' 小羊振振有词地回答说：‘我是紧靠在河边喝水，而且是站在下游，不可能把上面的水弄浑了。' 狼得不到这个口实，便又说道：‘但是你去年骂过我的父亲呢。'小羊又辩解道：‘那时我还没有出生呢。'狼恼羞成怒，决定不再寻找口实，猛扑了上去，龇牙咧嘴道：‘不管怎样，我就是要吃了你。'"
梵天说完了，笑看着我的脸。他的笑如此轻，如此随意，如此恬淡。我却仿佛置身于极寒之地，浑身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