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王舍城的脚步很匆忙。爹爹这一走,带走了僧团一半以上的人。而其中,却没有阿难叔叔的身影。
后来,阿阇世太子弑父篡位。世人都说,爹爹是罪魁祸首。虽然我知道,那并不是真的。只是,不会有人相信。
爹爹最终成了叛教的罪人。所有人都以为,爹爹是因为叛教而被佛陀封印于地狱的最深处。但他们却不知,爹爹是自己亲手将自己封印在这无尽的黑暗之中。只因为,阿难叔叔说,他希望爹爹死去。
记忆纷杂缭乱,我想起了地狱之火,想起了梵天不屑的神情,想起了爹爹苦涩的笑,想起了佛陀伪善的笑颜,想起了那双我亲手毁灭的碧蓝眼眸。
缓缓睁开眼,眼眶很热,突然很想哭。雪白的纱幔随风飘摇,我坐起身子,想起很久以前,在阿阇世城内,霞突然出现在我眼前,他说他决定开始喜欢我。那一天,我满心欢喜的和他一起在麦田内奔跑,四周飘散着宜人的麦草香气。他眼里的笑很温暖,我很小心很小心的亲了他一口,很轻很淡的吻,带着麦芽的芬芳气息,却足以令人回味一生。
"莲儿,醒了?"
我侧过脸,极力不让眼泪轻易滑落。爹爹坐到我身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头。
"莲儿,有些时候,人们更希望活在梦里,可那毕竟只是梦,总有一天会醒。"爹爹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爹爹话里的意味。其实并非二爹爹不希望我记得,而是我自己不希望记得。
我轻轻点了点头,抬起眼问:"为何我会提前苏醒?二爹爹做了什么?"
"他只想借你的手杀佛陀,你的二爹爹,早已变了。"
我一阵沉默。也许,自从我的封印被解开的那一刻起,二爹爹就已经开始恨我了。只不过,我从未发现而已。
"莲儿,世尊已经死了。现在的世尊,只不过是具没有心的躯壳。而天界,不过是一群腐朽之灵,爹爹要改变一切。"
第 47 章
爹爹的苏醒,是冥界的一大盛事,拜月神教为此设宴于三大狱。
冥界一片欢腾。除了阎王。
虽说冥界如今已是今非昔比----其间,红砖壁瓦堆砌而成的殿阁矗立,碎石红土铺成的道路纷杂;其宏伟不逊于光华神殿,其富丽不亚于琉璃仙阁。但,仍透着股阴冷的气息。
毕竟此处,乃是鬼狱。
主筵席设在阎王殿上。黑色玉石铸成的大殿,闪着阴郁的光,带出些许沉闷的气息。爹爹同阎王一起,坐于殿前首座。其下两侧左右,各坐着拜月和冥界的长老。
我坐在爹爹左手侧,清雪坐在我身边。我转眼看着清雪,他浅浅一笑。想起第一次在阿阇世城郊贫民窟看到他时,他尚是个孩子,被贫穷和寒冬折磨得毫无生气,却无法掩盖住那双漂亮的水色眼眸。我将他收留在身边,待之如手足,只是他对我的态度始终是仆人对主人的遵从。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也是个很倔强的孩子。在拜月,他对我的忠诚无人能比。也只有他,才能在二爹爹和霞的刻意隐藏下找到我的所在。
"主人。"清雪恭敬地为我斟满酒杯,我微笑着看着他,轻轻地握住那双水润温软的手。
筵席上,爹爹和阎王的话并不多。其余人的话就显得更少。我一直注意着阎王的神色。他和他那两个儿子都不一样,却也都一样。壮实坚挺的身躯,雪白的毛发,苍白的肤色,细长的眉眼里透着冷厉的神色,紧抿的唇,刀削般的薄,即使笑起来,也令人感到一股不知名的寒意。
"提婆,这些年,本王一直盼着你苏醒,无奈于力所不能及。"阎王轻叹了口气,神色间略带自责意味,又转而笑道:"还是清雪聪慧,知晓菩提私携了莲儿的魂魄。莲儿这一回,便将你唤醒了。"阎王缓缓说着,目光扫过清雪的脸庞。
爹爹微笑着看了眼坐在我手边的清雪,"雪儿,辛苦你了。"
清雪谦恭地垂首,手扶着前胸,"这是清雪的职责所在。"
爹爹赞赏地微微一笑,转眼看向阎王道:"这些年,拜月众人得以保全,乃多亏了阎王相助,提婆在此谢过了。"话毕,爹爹举起琉璃夜光杯,仰头一饮而尽。
阎王笑了笑,举杯回敬道:"若非拜月,也无今日之地狱,该是本王谢过才是。"话毕,举杯仰首,杯酒下肚。
我忍不住心下暗自冷笑起来。拜月残部暗藏在冥界,逐一将各狱占领,阎王分明是无力阻止,谈何相助?我不知爹爹的用意。以前留着阎王,许是为了不惊动天界。但如今,实在是无此必要。
"听闻,菩提被霞软禁了?"阎王的语气听来似是关切,眼神中却透着丝幸灾乐祸的意味。
"那是他自食其果,怪不得他人。"爹爹笑得很随意,看不出半点情绪。
"呵呵,那是。只怕他现在里外不是人了。即使霞放过他,天界也容不得他。"阎王刻意提高了嗓音,抬眼看着爹爹,目光随意地向我一扫。
爹爹淡淡一笑,笑而不语。握着酒杯的手却不自然地紧了紧。
我知道爹爹并非全然不在意。但二爹爹私自将我的魂魄带离冥界,又私自唤醒沉睡的魔神,他的目的显然并非只是为了爹爹。
我想起在阿阇世城的那段日子,爹爹天天陪在我身边,几乎寸步不离。脑海里浮现出二爹爹失落的神情。也许,只是因为太过在意......
"莲儿?"爹爹轻声唤我,我回过神来,转眼看去,爹爹正看向对面坐着的拜月长老们。
"日后,莲儿就交由虚、空两位长老多为费心了。"爹爹微笑着向我轻轻招手,我站起身子走向前去,爹爹握住我的手轻轻拍了拍,看着我道:"莲儿虽拥有伽罗一半的法力,却未修炼过黑魔法。莲儿,菩提教你的魔功日后别再练了,随着两位长老好生修习。"
我点了点头。二爹爹教我的,是赤炼血魔之法,只为了令我成魔。但可惜,我既成不了魔,也成不了佛。
我有些出神的望着黑色的殿堂。不知为何,我想起了红阳。醒来后,我未能再见他一面,也没有勇气去见他。他是否受了伤?是否平安回到了圣山?
思绪纷乱,搅得我心下一阵焦躁不安。
"父王。"一阵阴恻恻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旻泽沿着长廊匆匆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旻烨。两人皆是气喘吁吁,衣衫不整,显得有些狼狈。旻烨不友善地扫了我一眼,旻泽则是冷冷地朝我眯了眯眼。
阎王的两个儿子都姗姗来迟,拜月所有人的脸上都明显挂着不悦。
"烨儿,泽儿,怎得来迟了?"阎王责备道。
"黑龙受了伤,所以迟了。"旻烨解释道。
"黑龙受伤?怎么回事?"阎王疑惑地抬眼。
"嘁,还不是拜他们所赐。"旻泽冷冷一哼,斜睨了我一眼。旻烨接口道:"妖族和圣山联合了。我和泽在鬼谷狩猎玩儿,不想紫焰已然反目,突然带着众妖兽来袭,故而有些措手不及。此番算是,跑回来的......"旻烨说话含在口里,听来很是丧气。
圣山和妖族的联合在意料之中。旻泽和旻烨这两个家伙此时还跑去鬼谷狩猎,实在是自找麻烦。旻泽不像是这般没脑的人。我疑惑地看了他两眼。他也正看向我,冷冷一哼。
不过,此番我能如此轻易的唤醒爹爹,倒还真该谢谢这位旻少爷才是。
我朝着旻泽刻意的挑眉一笑,旻泽似是看出我笑里的意味,冷冷道:"不过,泽儿还带回来一个好消息。"
"噢?是什么好消息?"阎王问。
"听说,霞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第 48 章
我的心头猛地一抽。霞病了?严重么?难道是上次走火入魔还未痊愈?
爹爹看了我一眼,我侧过脸避开爹爹的目光,转身回席,举杯低头抿了口酒。
"尚不知这消息是真是假。"旻泽望了我一眼,嘴角勾起抹淡笑,"但近日,紫禅和霞未曾下过圣山,看来,许是他当真病得不轻。"
我的喉口涌起一阵干涩。
"主人?"清雪询问地望着我,目光中透着关切。我愣了片刻,清雪拿过我的酒杯,抬手轻轻擦过我的嘴角和手背。这才发现,酒水已经洒了一桌。
"莲儿怕是累了,先行回去歇着吧。"爹爹开口道。
我摇了摇头,示意无妨。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不去想。
筵席上,我一直心绪不宁,清雪担忧地望着我。不知不觉中,喝了很多酒。我似乎听见了樊天的讥笑声,他抓着我的脸,目光轻蔑,我伸手拨开。再看去时,霞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看着我轻轻微笑着。我一把将他拉入怀里,狠狠地吻过那轻柔的唇片。脑海里一片空白。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睁眼看见的却是清雪的脸庞。他躺在我怀里,微微蹙着眉,雪白的肌肤上满是殷红的印迹。我小心翼翼地挪开手臂,却还是把他惊醒了。我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面颊,他对着我柔柔一笑。
"主人,清雪陪主人去圣山吧。"
我呆了片刻,手上的动作一滞。
"昨夜,你一直在唤他的名字......"清雪的声音很轻,水色的眸子里流露出淡淡的苦涩。
这一次,他没有称我为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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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圣人,从来都不是。面对感情,每个人都无法做到心如止水。即使清雪不提,我也必然会一个人前往圣山。哪怕,那只是个圈套。
走到圣山山脚,细细的清流汇聚成浅浅小溪。清澈的溪水边,开满了淡红色的小花。看着水里的倒影,依然有些不习惯看到这张脸。苏醒后的我,苏醒后的伽罗之魂。恶之伽罗。
四目望去,熟悉的山麓,熟悉的气息,却又极其陌生。
我忆起二爹爹曾站在这里,望着那池边的风景对我说:"花开花败,人去人来。莲儿今日也许会觉得这花开的很美,但明日却未然。"我原本不懂二爹爹话里的意味,如今想来,确是如此。
有些时候,并非在于看见的是何种风景,而是在于看的人的心境。
我轻轻叹了口气。
我想起了初见霞时的情景,一切都那么简单而美好。我和他在地狱,在冰天雪地,在遍地妖异的血色红莲。我不知道他是谁,他也不知道我是谁。如果,可以永远不知道。如果,可以停留在那一刻。
人生若只如初见......
我出神地望着水面上歪歪斜斜的倒影,清雪望着我,叹道:"主人,也许你不该来。"
不该?那又有什么是应该的呢?
我淡淡一笑。
如果爱一个人是错的话,我不想对;如果对的代价是令我失去所爱,那我宁愿错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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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圣山依旧如斯安静。只是回忆很沉,心很沉。在王城,是霞借紫禅的力量煽动象群入城,是霞嫁祸爹爹杀了莲华色比丘尼,也是霞怂恿阿阇世太子弑父篡位。他恨爹爹,而我,却喜欢上了这个人。
也许,只是注定。
走上莲云阁,雕龙的红色大门虚掩着。轻轻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望向内,空荡荡的一片。
"这里的感觉,很奇怪。主人?"清雪提醒着我。
我知道这里的气氛古怪,但既然来了,在没有见到他之前,我绝不会走。
跨入内,沿着熟悉的道路走向卧室,推开门。
"终于来了么?等你很久了。"
第 49 章
塌前,紫禅缓缓转过身来。他整个人看起来很疲倦,紫色的长发毫无生气的散落在身前。
"我要见他。"
紫禅微微抬起眼来,嘴角勾起一抹淡笑,透着浓重的自嘲意味。我从未见过他笑,也从未见过他笑得如此颓然,心底搅起阵阵强烈的不安,起伏不定。
紫禅看着我,开口笑道:"我一直都想杀你。"
我沉默。
他看了我一眼,"他也一直想杀你。"
心口猛然一阵紧缩。
"他在哪里?"
紫禅垂下眼。他腿上摆着一件七彩霞服,那是红阳最爱穿的衣服。紫禅轻轻抚摸着那件衣服,很用心很用心的抚摸着,仿佛在安抚熟睡的婴儿般。
我突然感到很害怕,手臂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
"你想见他?"
"我听说他病了。"
紫禅并未抬眼看我,依然很轻缓地抚摸着那件衣袍。
"你已经见不到他了。"
我突然很害怕听到紫禅后面的话。
"他已经死了。"
"嗡"地一声,我的眼前一阵眩晕。
他死了?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主人?"清雪一把扶住我,担忧地望着我。我揉了揉眉心,我不相信,这不可能......
"他从地狱回来的那天,受了很重的伤。没过多久,他就死了。"紫禅依然抚摸着那件衣袍,越来越用力,越来越用力,似是要将这衣袍撕裂一般。他猛然抬起眼,目光中迸发出强烈的杀气,只一瞬间便冲到了我身前。我未能作出任何反应。清雪反身挡在了我身前。
紫禅愤恨的脸扭曲着,鲜血顺着那尖利的指尖,一滴滴的滴落。清雪捂着伤口,半屈着身子。四周的杀气愈发浓郁,妖兽的气息弥漫。
"主人,走!"清雪一把拉起失魂落魄的我,我却把他的手打开了。
恢复法力的我要离开这里并不难。只是我不想走。
"我要见他。"
紫禅舔了舔指尖的鲜血,满目血红,"你要见他?那你为何不死?"
"我要见他......"我狠狠地捏了捏掌心,"他的尸体在哪里?"
紫禅笑了。笑得凄然,笑得苦涩。
"他不是你的。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
说话间,四周聚集的妖兽猛冲而来,我麻木地扭断着妖兽的脖颈,温热的鲜血触感。周围的尸体在堆积,妖兽们的眼里写着惊恐,不敢再轻易接近。
"我说了,我要见他。"随手丢开一具妖兽的尸体,我径直走向紫禅。
他挑眉看我,"好啊。"
空气中迸发出嗤嗤的轻响,仿佛金属断裂的声音。紫禅紫色的发逐渐染成雪白,雪白的豹,屹立于圣山之巅,血红的眼里喷发着噬人的怒火。
我并非第一次和他交手。千年前,在地狱,他曾妄图杀我。我知悉他的实力,他也亦然。
但这一次,他却倾尽了全力。
血色的红莲在空气中描绘出妖异的图腾,攀爬,缠绕。伴随着野兽愤怒的低吼声,圣山上的一切都染上了冰冷的肃杀气息。
二爹爹说的没错,记忆让我很清楚的知道为什么要杀死霞。延续千年的在憎恨从未减少。但,我依然爱他,远多于对他的恨。
圣山在我和紫禅的对决中摇摇欲坠,紫禅龇着尖利的牙,雪白的毛发随风飘扬,冰冷的紫色火焰喷发,于血红的莲纠结,一片火海。
我听见了生灵毁灭前的低吟声,带着绝望的痛苦。崩裂的土地,炽热与冰冷共存。
紫禅的怒吼声响彻云霄,他猛扑了过来,周身携着玄冰汇成的强烈飓风。激烈旋转的寒冰如尖刺般冲破了清雪幻化而成的水雾防护,直冲向我。我避开了,却被疾风撩倒在地。抬眼的瞬间,天色陡然泛出一片血红。
那一刻,圣山撕裂了一道血口,红雾弥漫。我看见了一双巨大的肉眼猛然睁开。骇人异常。
裂口逐渐扩大,其下的血脉清晰可见,流动的鲜血发出汩汩之声。血脉的中心,连接着一个赤裸的人体。那个人毫无生气地悬挂在那里。朦胧之中,我认出了那人。是二爹爹?!
所有人都停止了打斗。紫禅狠狠咬着牙,眼里淌出泪来,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
"圣山的封印解开了......霞,你看到了么?"
携着血气的红雾弥漫至整个圣山。如果圣山的封印解开,那达沙就会复活。那个残忍无情的魔物,那个令人恐惧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