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有涯[下部](长夜风吟)----横筠

凌青越深吸了一口气。他向来少言寡语，许多事情埋在心里，却不知该如何用言语说出来。如梦影若仅仅只是嘲讽，那也还罢了，只是他的想法总是过於偏激，凌青越往往根本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心里几欲抓狂。
凌青越又不长於说谎，若是说假言欺骗如梦影，又实在做不到，只好摇了摇头："的确不能。可是我真的没有怪你，难道为了这麽一件无中生有的小事，你就非要处处猜疑我，放弃与我在一起吗？"
"无中生有？小事？"如梦影怔怔一愣，自语般地喃喃道。
凌青越立刻便连连点头，几乎恨不能将心掏出来给他看："对，无中生有。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离开你，我......你要我怎麽做，才肯相信？"
如梦影咬住下唇，出神良久，倦倦地摇了摇头，竟道："算了，我相信你便是。只是我......唉。我不信你，还能信谁呢？无论你说了什麽，做了什麽，我都像相信自己一样相信你，直到......"直到你离开我的那一天，他转眸看了看凌青越，却终於住了口，没有将最後一句话说出来。
如果说出来，凌青越只怕又要焦急忧虑了吧？如梦影勉强向他展颜笑了笑。
凌青越握住他的手，叹了口气。如梦影虽然就在自己眼前，却仿佛飘到了极远的地方，看得见抓不著。
如梦影回握住他的手，慢慢闭上眼。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低声说了一句话，声音很低，低得几不可闻："青越，其实，我也是很想永远与你在一起的......"他微微睁眼瞧了凌青越一眼，见他一双墨色眼眸正痴痴凝注在自己脸上，不禁脸上一热，连忙住口。
本来是想向他表明心迹的，被他这麽一瞧，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勇气，立时烟消云散，什麽话都说不出口来了。如梦影复闭上眼，却仍然感到凌青越视线里的灼热，不觉暗恼。他正想翻身以背对他，却忽觉温热的气息扑到脸上，人也被紧紧地抱住了。
如梦影只感心头一阵狂跳，呼吸不由急促起来。
二人正待就唇相接，忽然传来敲门声。凌青越微惊，放开他，拉下床帘，转身出去开门。
来人只是一般的下人，向他通报门口有两个人要见他。
凌青越呆了呆，旋即猜到来人必定就是凌绯然与凌镜了，便吩咐带他们过来见自己。
凌绯然与凌镜倒并没有什麽要紧的事，他们不问凤惜如的事情，倒是凌绯然不断好奇地在那里问凌青越与如梦影之间的事情。
凌青越则能答便答，不能答便沈默不语。
其实，凌青越对凌镜这个突然出现的生父并无感觉，对他与凤惜如之间的事情，更是没有什麽知道的兴趣。依凤惜如那样逆来顺受的性子，他猜也猜得到，在凌镜被伏击并传出死讯之後，自然只能听父母之命嫁人了。
从头至尾，根本谈不上谁害谁？
如梦影阴沈著脸坐在床上，暗恨他们来得不是时候，心里不禁更加讨厌凌绯然。
凌绯然对凌青越与如梦影之间的事情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不但不住地追问，还热心地出谋划策。如梦影听得在一边咬牙切齿地皱眉，凌绯然竟敢当著他的面，教凌青越如何甜言蜜语，如何讨他欢心，甚至连床上的事情都说出来了，当真恬不知耻。
如梦影忍耐了半天，终於忍无可忍，让凌青越将他们赶了出去。
临出门前，凌绯然回头向他一笑，眼神暖昧之极。
如梦影勉强压下怒火，愤愤地躺回床上去。

八

隔天，凌青越真的偷学来那个包子铺的密方，中午时为如梦影做了一大堆包子。
到下午时，凌绯然又带著凌镜来了。除此之外，他竟还带了一颗红色的珠子，对如梦影神神秘秘地道："这是一颗千年蛇妖的内丹，你想不想要？"
如梦影本来就讨厌他，闻言更是没有好脸色："我为什麽想要？"
凌绯然一笑道："这颗内丹对凡人来说，自然没有什麽用处，可你不同，你有一部分妖的体质。"
见如梦影神色微动，凌绯然面上笑容更是灿烂："它能让你凭空得到千年修为，你真的不想要？"
如梦影怔住，呆了半晌，迟疑不定："我......"面对这样的诱惑，怎能不心动？可是......
"想要就直说。"凌绯然笑得眼泛桃花，"我听说你武功尽废，没有自保之力怎可？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帮你弄来这颗内丹的哦。
如梦影咬了咬下唇，终於点了点头："说吧，你要我拿什麽来换？"
凌绯然夸张地睁大眼睛："你竟然以为我是想图你什麽？真是太令人伤心了，我可是无偿地想为你好诶。"
"我不信。"如梦影冷冷道。
"你也真是......唉......凌镜突然有了一个儿子，我当然要为你们做些什麽了。虽然是那个无耻女人生的，好歹流著凌镜的血。"
凌青越在一边皱了皱眉，却没有多说什麽。
如梦影则呆了半天，不相信地挑眉："你真是因为他，才......"
凌绯然正色点了点头："对。服下它，接下来我再慢慢教你法术。"
如梦影睁大眼望他，眼里是犹豫之色："那......你刚才说那是颗蛇妖的内丹，我会不会......也变成......"想到自己如果真变成了蛇的模样，他不禁冷不丁地打了个寒噤，没敢将"蛇"字说出来。
凌绯然"扑哧"一声笑出来："怎麽会？你本来就是这副人的模样，怎会变成一条蛇？"
如梦影稍稍放心，看了凌镜一眼，略一沈吟，道："我试试看能否治好他的眼睛，以谢你大恩。"
凌绯然摇头道："我曾带他求过医，但是没有用。他身中巨毒，靠著内力强行压住毒气不发，结果久而久之，竟导致毒气与一部分内力纠缠不清。二者相生相克，如果仅仅导出毒气，会导致内力反扑。如果先封住内力再逼毒，毒性立时漫延到全身，便会毒发身亡。"
果然麻烦之极。如梦影皱了眉，沈吟不决。
凌绯然勉强笑了笑："治不好也算了，本就是没有多少希望的事，近三十年都这麽过来了。"他回头望了望坐在桌子边的凌镜，只见他虽似有在听他们的对话，却并无多大的反应，想来也是抱定了没有希望吧。
"你让我先想想。"
凌青越忽然道："能否在帮他导出毒气的时候，一边以内力护住他的心脉，化解去反扑的内力？"
如梦影道："你办得到？"
凌青越点了点头，其实他也并无多大把握，只有试上一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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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几天，如梦影每天以中空的银针，辅以药物，慢慢助凌镜将体内的剧毒导出一部份。而凌青越则同时以内力替他化去反扑的内息。
二人配合得极是默契，到第四天，终於治好了凌镜。
二十八年以来一直活在黑暗之中，初见周围景物的时候，凌镜尚颇有些不适应。尤其是见到凌绯然与凌青越，他更是呆了半天，似在思索什麽。
凌绯然见他痊愈，也顾不上凌青越与如梦影了，欣喜地拉了他走了。
凌青越放下心来，望向如梦影，满面笑意。
见他又用那样的眼神瞧自己，如梦影不禁瞪他一眼，转身坐到桌子边："我饿了，快去做饭。"
凌青越颔首离去。这几天以来，他倒是一直依言每天为如梦影烹饪不同的菜式，没有一天是重复的。
而如梦影，则沈浸於凌绯然教他的各种的法术之中，除了为凌镜施针，便是拼命修习各种法术。幸而因为那颗内丹，他体内已然有了千年的修为，只要掌握了法术使用方法，便很快能顺利施展出来。
如梦影本就天性聪颖，学得极为顺利，再加上又是没日没夜的苦苦钻研，一时之间进步神速。
这样的情况一直延续到楚中乾父子俩的葬礼前一日。凌青越担心葬礼之上会横生枝节，便托凌绯然与凌镜将如梦影先带到离辰安城不远的元罗山之上，待处理完丧事之後，再前去与他们会合。
元罗山之上，雪还未曾化尽。
地面上，树梢之上，还覆了层晶莹的薄雪。
如梦影慢慢走在雪林之中，全身仿佛散发著淡淡的月般柔光。在这雪地里，整个人也显得虚无朦胧起来。
凌绯然站在树下看著他走近，面上笑意渐深："当真是越来越不像凡人了。不过，要学会收敛体内的气，不然......我可不保证普通人看不出你的身份。"
如梦影在树下停住，挑眉冷讽："我看，你说的是你自己吧？你这副样子，谁看不出你是只狐狸精。"
凌绯然面上丝毫不见怒色，依然带著笑意："我可是在为你好，你何必这麽大的怒气？又没等到凌青越？"
自己没长眼睛，不会看啊！如梦影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举步继续往前走。
"去练法术？"
"废话。"如梦影抛下两个字，脸上阴云密布，头也不回地去远了。
如梦影将所有的法术全了解了之後，便挑了其中几种最有用的，加以反复练习。在凌绯然教了他自行修炼之法，以及必须注意的种种禁忌之後，如梦影便一脚踢开他，不再多加理会了。
这已是来到元罗山中第五日了，可凌青越却还没有来。
如梦影虽然等得心焦忐忑，却丝毫没有懈怠修行之事，每日里必到山颠取日月灵气慢慢修炼。
眼见与卓见深一月之期将至，凌青越一直也没有来。如梦影遂决定自行前往辰安城，去见卓见深。
凌绯然瞧出他的去意，非不让他走。然而如梦影去意已决，他根本无法拦住，又不好用强。他只好让凌镜留在元罗山中等凌青越，自己则去追回如梦影。
见凌绯然紧跟不缀，如梦影心中大为恼火，不断出言警告。可凌绯然却依然总是言笑宴宴，从不见生气的时候。
不久，见始终赶不走凌绯然，如梦影心生一计，索性彻底变了态度，决定利用利用这只狐狸精。
"你能变成我的模样吗？"打定主意之後，如梦影便直截了当地问他。
凌绯然一怔，脸上惯有的笑容又现："你脱了衣服给我仔细看一遍，我就能变得跟你一模一样。否则，就只有脸和头发一样了。"
如梦影脸色一沈，本想发作，但见凌绯然又不似开玩笑，便冷哼一声："你先变了给我看看。"
凌绯然笑盈盈道："你闭上眼睛，我变给你看。"
如梦影依言闭目，一会儿之後，听凌绯然道："好了，你睁眼看看。"如梦影睁眼一看，只见面前的人虽确实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可那眉梢眼角含著的轻佻媚态却分明不是自己所会有的。看著跟自己一样的脸，流露出如此风情，如梦影不禁心中大感不是滋味："算了，你先变回去吧。"
凌绯然顶著他的脸一笑，凑近他的脸仔细端详："你这张脸美得很，暂且借我用用好了。你啊，要麽愁眉苦脸，要麽横眉冷目，我去找面镜子来，看看你这张脸作出其他表情是什麽样的？"
凌绯然越笑越得意，笑得眉眼弯弯。
如梦影脸色一沈，恶狠狠瞪他一眼，口中却道："那正好，你变成我，去帮我办件事吧。"
凌绯然面上笑意不减："好啊，你说，什麽事？"
如梦影不意他竟答应得如此爽快，心里倒迟疑了片刻，才说道："曼国当今皇帝卓见羽喜欢我，我要你扮成我接近他，杀了他。"
凌绯然一怔，旋即脸色大变，连连摇头："不成不成，妖是不能杀人的，否则每隔百年的天劫就会更难躲过。那些法术学了可不是用来杀人的，要遭天遣的。"
如梦影冷哼一声，扬眉道："我可算不得是妖，杀几个人算得了什麽。这样吧，不必你亲自动手，我来动手。"
凌绯然面现豫色。
如梦影下颔微昂，眉宇间凝著傲气："你不敢？"
"既然你自己动手，为什麽要扯上我？"凌绯然面上微露不满之色。
"都说狐天生便能媚人，你略施小计，骗骗那个狗皇帝，不就得了。不要告诉我，你一只狐狸，连这点本事也没有。"
"说到底，你不就是想要我代替你被他上吗？不过，如果没有我，你是不是就真打算......"
"给我住口！"如梦影怒道，"就算没有你，我也绝不会任人侮辱。何况，我的意思是要你设法骗住他。他既然喜欢我，心里多多少少会怀有不忍之心，你装装可怜，他能拿你怎麽样。"
"为什麽不是你装？"
"哼，我一想到他对我怀有那种心思就厌恶，要我对他虚与委蛇，还不如死了算了。"
笑容终於重新回到脸上，凌绯然向如梦影抛了个媚眼："这样啊。那好吧，我就勉强帮帮你好了。"
见终於说服凌绯然，如梦影颇感满意，又让他教自己这种随意变脸的法术，责问他为何藏私。
凌绯然笑道："这法术只是普通的障眼法，跟我教你的变幻之术没什麽两样，都是假的。我刚才说要照镜子，其实，镜子里照出来的还是我自己。你真以为能随便变来变去啊，世上哪有这麽好的事情？"
如梦影恍然大悟，沈吟了一会儿，摇身一变，竟将自己变成了凌绯然的样子。他再一变，又变成了凌青越的模样，两眼盯著凌绯然："像不像？"
凌绯然忍不住大笑："脸很像，可凌青越会有这种神韵气质吗？如果让凌青越给瞧见了，不知该作如何感想呢。"
如梦影含笑道："那我以後变给他瞧。"想了想凌青越的反应，不禁笑意更深。
他笑起来的时候，极真极清澈，仿佛连眼睛里也染上了微醺的醉色。但这样的笑容挂在凌青越那张脸上，就实在......令人难以接受了。凌绯然眼里所见到的凌青越，总是冰冷淡漠的，何尝会有这样的神情？
如梦影瞧他一脸不能忍受的神情，瞪他一眼："算了，我们都变回去吧。"
凌绯然被他瞪得差点呛住。他居然见到凌青越如此瞪人的样子，想想也觉得......不可思议。

九

当下，二人皆变回原来的样子，结伴进了前面的小镇。
没有想到的是，才进小镇，便遇见临夏王派出来的人。原来，临夏王竟然就在这个名为风河的镇子里。
再见如梦影，卓见深吃惊不浅。并非是因他依言践约，而是因为他身上所发生的变化。眼前的如梦影，虽然神韵气质没有变，却分明多了种似真似幻的仙气，朦胧如月色。
然而，虽然一瞬间失神，卓见深仍极快地回复了正常。如梦影是什麽身份，有多麽难惹，他可半分没有忘，便道："辰安城出了大事，所以本王便到风河镇来等你们。"
"你怎麽知道我们一定会到风河镇来？莫非，你派人跟踪我们？"如梦影神色一冷。
卓见深笑道："跟踪倒算不上，只不过派人打探过你们的下落。"如梦影冷哼一声，只听他又道："因为你一个人，辰安城被搅得天翻地覆，人心惶惶，狄连便派兵来攻。这辰安城可说是宇国都城前的最後一道屏障，只要辰安城一陷落，宇国皇室就要换人了。本来，狄连还对武林盟主颇有忌惮，就怕他一发号施令，全武林都会前来相助。虽然武林中人多讲的是一腔意气，只是一盘散沙，但毕竟他们武功高强，真对上也难说谁胜谁负。眼下倒好，武林盟主死了，领头的人死了，辰安城也完了。"
如梦影呆了片刻，脑中第一个想起来的竟是凌青越。凌青越久久不来会合，想来就是被此事所绊吧？他终究还是对楚中乾怀有感情的，所以才会帮他去守辰安城。
卓见深又道："狄连突然领兵围住辰安城，幸而本王是曼国人，他倒还没有与曼国撕破脸皮的打算，这才放了本王出来。临走前，本王顺手放火为他在城内放了场大火，算是略表诚心。哈哈，想来辰安城离陷落的时候，也不远了吧。听说，现下主持辰安城大局的，正是你那个情人，想去见他一面吗？不过，听说狄连与你关系密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