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嗅出危险,心中暗惊,却按兵不动。玩乐,调笑,吃饭,就寝,一切如故,他闷声不响,它心虽紧张,面色却是自然的。
劫数要来时,一切枉费。掐指一算,暗骂秃驴多事。
不觉着,它忍耐,因想窥他的心,甘冒风险,忘了问值不值得。
夜半,他起身,它依旧装睡,支着耳听他的动静。他从枕下摸出两行白符,上面有鲜红的降妖咒。
他叹息,他颤抖,好似这符降的是他。他拿着符步步移近,它察觉符的冷冷佛意,要它的性命,好狠的咒符......好狠的他!
但它忍着不动,千钧一发,全然不知现在赌着自己的命,它被自己迷了心智。
他的手伸向它。
也罢!它握紧拳头。
他抚着它的头它的发,却没有符条。
"唉。"他在叹息。
它转头,瞪大眼望着他,他惊讶:"你醒着?"
它点头,微笑:"怎么不贴了?"
他的手又抖了,吱吱唔唔语不成句:"我......我......"
它立起身体,迫近他,目光阴冷藏杀机:"你疑我是妖,你憎恶我?"
"不是,我......没有......"他被它吓到,软弱地抵抗,愈发的此地无银。
它见着他的害怕,心疼,陌生的心疼,未曾有过的,它忍受不住,于是负气:"那我走好了,你不必怕。"
急促的,穿起衣束起发,它去意似乎绝然。
他更惊慌,忘了害怕,展开双臂拦住它:"不要走!"
"不要走?你要我死?"它伤心,语出不择,露了天机也不知。
他俯身拾起符纸,撕个稀烂扔于地上跺了跺脚,然后抱住它,紧紧的:"不要走,我错了,不该怀疑你的,不该听信那和尚的胡话迷了心窍。"
"你不疑我是妖了?"它问他。
他摇头,它不信,他自己也不信。
"你要怎么信我?"
符已撕,它胆大起来,开始旧性重起,凭地胡来。看见桌上有包拿来浸酒的雄黄,它挣脱他的怀抱,一把抓在手中,冷笑着:"雄黄辟邪,若我邪物,必是吞不得。"
他欲去抢,却被它尽数倒于口中。
它心也是乱的,但思量着千年的道行,这点雄黄想是不会伤得身的,它要他心安,迫切的。
他却被震住,怕的不是它是妖,而是它若正是妖吞了雄黄岂不是要命?不管如何,先让它吐出再说!
它单纯的小把戏骗不了七窍的人心。
情急失措无计可施,他抱住它,用自己的嘴舌去掏它口中的雄黄,他让它不能吞咽。
扭转唇舌,它心慌意乱又心喜若狂,不因是雄黄。
关于挑逗,它无师自通。
"青儿青儿......"他喃喃而念,念着荒唐,念起爱欲。它想回,却不能。
"我该拿你怎么才好?"
"你要怎的就怎的。"它终于回他,学着他人的情话,驾轻就熟。
他愈发的失去神智,一点点,慌乱,无措,却目的昭然。
佛云:汝爱我心,我怜汝色,是以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佛云:汝负我命,我还汝债,是以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佛云:一切众生,皆以色欲而正其性命。
佛说得太多,知得太多,却止不了世间的欲念。
于是妖也能有欲了,妖将不妖。
邪淫者,因果律上重惩以凌厉。
邪淫十二害里有哪般,他与它算不算?
心里在计较着,来不及虔诚,欲来时大于佛,他明了这个道理。
衣衫胡乱地褪净,情人在怀,他本是柔弱的世界轰然崩溃,没了圣贤,没了神佛,也没了妖魔,只剩下它的身,它的腰,它的脚裸,它的肌肤在夜中青光乍现,它在黑暗中眼如灯,亮着他要去的路,淌进无边的欲海,暗涛汹涌,粉身碎骨。
他本不是圣人,此时,他需要它来救赎!管它是妖不妖,至少现在它是人身,美得让人欲泣。
它裸着背,背上有两片红记,如欲飞起的蝶翅,荧荧地发光,他吻着,却不知是千年前自己的指印,它颤抖,因为冷,因为他的吻,令它快要颠狂。
它呻吟,它扭动,它欲拒还休,它无意地诱惑着他,引来他数不清的啃噬,他挤压着它的身体,它的血肉,它的魂魄,让它真切地感受着做人的滋味,让它战栗却又迷醉,想要逃脱,不思量的来不及,千年的道行在此时一无用处,恍然间,它真真切切地忘却自己本是何物了。
喉头浸血,它在极乐时一口咬破他的肩,温热的血顺着食管淌流,甜美异常,它听见他忍痛的闷哼,慌忙住了口。还好紧密的身体很快让他忘却痛憷,他快乐地晃动着身体,让它在地狱和极乐世界里往返。
也已一片血肉模糊,它要求公平,暗地里伸出冰凉的蛇信子舔他的脸,陷在情欲中的他混然不觉,它狡猾地笑,为自己小小的恶作剧。
他汗水淋淋,软倒在它胸前,它的肌肤依旧清凉润泽,他倦极睡去,紧搂着它,不能放手。
它瞥见床下的咒符碎片一团蓝光,化了灰,白烟飘袅而去,它冷笑,带着胜利的快乐。
好秃驴!待我寻你去。
烟散之处有寺宇重重,佛光万丈。
金山寺的和尚算得入火,指尖一片糜烂的绯红,他恨恨道:"妖孽,妖孽,无法无天的妖孽,淫秽无忌的妖孽!"
他的忿恨有私念,佛高耸在头顶一语不发,眉头微蹙着。
众僧敲起木鱼念起经,慰着佛心,他们攒着香火贴起金装,描起莲花摆上供奉,他们诚心着祈求,愿佛知求天怜,记在功德簿上不可漏了,修成正果待有时,他们能等得,一生一世,不止不休,三生轮转换来一身圆滑,把世人的水火记在佛的旨意上,什么都说得通。
你生,佛怜佑,你死,佛超度,你生死难全孤魂野鬼成妖成魔,佛指点你,凭得你自己的,皆是罪过,当罚当诛。
佛皮魔心,不过如此。
破了戒,不可收拾。
他在它身上忘却世俗,仿佛云游,也仿佛神散,所有的忌讳,经不起与它眉来眼去的诱惑,一一溃败。
人竟如此软弱,爱欲起时连挣扎也显得虚假。
它狡猾地拿捏着他的软弱,时宽时紧,紧紧相缠,觅得的快乐渗进骨子去,比法术还有功力,让他意醉神迷,让他死心踏地。
不能忘的,人与妖,终隔了一界,千万重的红尘路。
人总是俗的,愚的,应被谅解的,他们终须一死,轮回中的主流,比得其它,如朝生暮死的虫子,有神佛怜悯,万灵护着,苦口婆心的搭救。
而妖是邪的,恶的,几世碾转的浊物,偷汲天地精气的孽障,逃离轮回的逆子,压在三界底层的贱物,人恨之,佛厌之,犯了规矩的更应是得诛,绝不应手软的。
它有什么错,错在勾了他的心?取了他的欲?还是红了和尚的眼,轻薄了瞧它不起的高贵的心?
它在知与不知之间徘徊,抽出青蛇剑,溜个空闲,它要找和尚讨个说法去,凭什么要假借他手来降它?
小沙弥修行浅淡,辨不出这门外叫骂的英俊小生是妖是人,劝它放下宝剑,佛堂之前不得见屠刀。
它不理,挥手推开小沙弥,青剑指天,冲着旷宽高耸冷眼于它的佛堂高声叫嚣:"和尚,给我滚出来!"
和尚出来,披着描金袈裟,执着"哐哐"作响的法杖,指捏玉佛珠一粒粒的算计着,慢条斯理,冷笑:"妖孽,我正找你,你倒送上门来。"
"你没有理由降我,却借人之手害我,不想你如此卑劣,今天我定要讨个说法!"它把剑插入石,火星四溅。
法杖顿地,天地震荡,和尚脸色铁青,振振有词:"妖孽不知羞耻,你迷人心窍,放纵邪淫,担个消孽的借口干得却是误人子弟的勾当,再不降你我有负佛旨!"
"和尚我看你是入了歧途,假借佛意罢了,"它不屑,洞穿他未说出口的话,"我与他,你情我愿哪来的误人子弟,他此时早已心中无佛,又能怎的,世人千万不信佛者俯首皆是,佛不是一样得忍着怜着佑着,他愿以我为佛地爱着供着,佛不充吗?世人妄入红尘情欲里的不知数,惟我与他难安身于世,要你等来正佛意!笑话!"
和尚恼羞成怒,怒极反笑,手中佛珠反复回转,心念无数回:"妖孽入世倒学得一口伶牙俐嘴。你口口声声两情相悦,顺着天理,却怎么不提你是妖,他是人,人妖相恋本是违逆天条,何况你化为男身,却勾引着他更是邪淫无度天理难容,你避重就轻,以为都光靠一点人世的俗情就可逃过天条吗?太天真了!妖即妖,人即人,哪容得你来搅乱?!"
它恼怒,拔起剑,展出招式,咬牙道:"与和尚讲不通!妖又如何,他爱着我,我也无害他之心,碍着谁的眼了,定要相逼?天理我守了千年,只是一堆秽物,到头来不及人世一遭的滋味。也罢也罢,如若你顽固不化,刀剑相向,拼个上下,或许也有些道理可讲!"
和尚气绝,举起法杖,指着它:"好大胆子,竟敢和我佛较量,如此无法无天,你死不足惜!"
闭目敛神,他先发制人念开了咒。
顿时,风起云涌,飞沙走石,万物失色。
他动着法力要降它,不留情。
它观着天地变幻,心中惊起,想自己真正是失了理智,竟和道行高深的和尚动起手来,恐怕真得九死一生了。
好,拼了!
早看这和尚不顺眼,是谁更了得!
剑在手中,铮铮作响,它吐出法力尽数喷在剑身,直直向着和尚破空刺去,如一道青虹,劈开了混沌。
天裂开,一道电光划过,向着它。
佛动怒了吗?要烧了它?
它惶惶而避,剑失了准头,一路飞窜,来不及止住。
"咄--"的一声。
剑刺入佛堂上端坐的塑金佛身,正中佛的左眼。
它傻了,和尚也是一愣,众僧如大祸临头,护住佛身干嚎起来。
"敢破佛眼!"和尚怒极,"今天不降你,怎振佛威?!"
众僧敲起木鱼。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梵音阵阵,惹得它心烦意乱。
扬手一挥,收回青蛇剑,佛眼上一条细细的剑孔,佛一如既往地笑着,只是个金装的石头身。
和尚扔出袈裟,腾身而上,驾于凌空,好不威风,扯断佛珠系绳,珠子如石,坚硬冰凉,纷纷砸下,沾得妖身可以收其魂魄。
它知道厉害,俯身一躺,化为蛇身,遁入地下,躲开了佛珠。
和尚在上面嘿嘿冷笑:"终究是一条畜生罢了。"
钻出泥泞,它又为人身,举起剑。
"青儿,青儿。"
有人在唤它。
雷电过后,暴雨倾下,天地一片混沌。
它寻声去,只见他扯着衣袖挡雨,拾阶走上寺院,边走边唤,好不狼狈。
它岂不也是,一身的污泥提着雪亮的剑,前面还有和尚阴险的眼睛。
怎么能让他看到自己如此凶恶的模样,它忍着不予答复。
和尚也看到,在笑:"你怎么不回他?显个方才的蛇身给他看,他会作什么想法?"
它不理,话却钻入心头,象蚁一样啃噬。
人心脆弱,不堪一击,聪明的就千万不要试。
"什么情爱?人世的游戏罢了,你一个妖,何必掺在其中,怎么会得个好?"和尚不动武了,却在恶毒地攻其心,让它不战而败。
它厌恶地别过头,收了剑,它知道在人面前和尚不会与它斗法。
他或许救了它一命,它却不觉喜悦,中了和尚话里的毒。
他瞧见它,青衣湿透,满身的泥泞,木然地立于石阶上,周围空寂无一人。
"青儿,终于找到你了。"他奔到它身边,撑起衣袖欲为它挡风遮雨。它看着他,无端觉得委屈,它靠着他,倚着他,刚才作虎作伥的蛇妖死了去。
"青儿,为何来这里?"他问它。
"你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它问他。
面面相觑,彼此黯然。
雨继续下。
"我好冷,真的好冷。"它喃喃而语。
"天要凉了吧。"他回它,在房里,在床上,他搂着它,想让它暖起来。
可它还是冷,他想它可不是得了风寒?
当然不是,蛇不得风寒,只是天冷了而已。
他抚着它的背,忽然惊异道:"这胎记怎么黑了?"
"黑了?!"它从他怀里一跃而起,匆忙着要找镜子来瞧,如此的惊惶失措。
果然黑了,一团乌砂,狰狞着。
它的脸白了。
孽不消,反而加重,它到底错在哪里?!他不解,抚着它的发,只是笑着安慰它:"没关系,黑就黑了,我一样的喜欢。"
它哭了,象个无助的孩童,它扯着他的衣襟,有力的:"我是不是真的误了你,本不该是这样的啊。这是为什么?"
"没有误我啊,"他慌乱地扯着衣袖替它拭泪,不解它的伤心,"倒是有了你,我才得自由,这尘世中,没有一个如你一般的好,不必去计较他人的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