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暮———— 汝蔫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好”台下热闹的起哄，冷冷的看着台下的人，我只想快点把戏演完。谁也不会知道，那张在粉墨遮盖下的容颜，是如此的不耐！
我，是一个戏子。从我有记忆时，我就在戏班里了。
戏班的生活很苦，每天练功，就占去了我一大半的时间，我曾经想过要逃，但是，却可悲的发现，离开了戏班，我，居然不知道我还能去那？
戏班每年都会有人进来，让我奇怪的是，为什么会有父母把亲生儿子送来学戏？
班主看出我的疑惑，，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看着那些小孩叹气！
那些孩子进来了又出去.皆因吃不起苦,跟了人了!
余下的,攒够了钱,也都离开了戏班.
戏班的人越来越少,班主看着越来越少的人,只是淡淡的笑着.
班主很年轻，不过30岁上下，他有着一头漆黑如墨的长发，很长很长，当风吹起的时候,你会看见那如墨的长发飘扬在风中,散发着雾般迷蒙的光泽!他总是喜欢穿一件月牙白的衣服，那件衣服的质地我从来没见过,即使经常在富贵人家唱堂会,我也未曾见过哪位贵太太拥有这样轻薄软绵的绸缎.他那身月白的衣服的领口上，绣着一朵翠绿翠绿的清荷，很小，一眼望去就象是镶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翡翠，很美！班主长的很清秀，他的皮肤白皙而透明，他的五官并不完美，但是，糅合在一起，却会给人一种很空灵的感觉。我总是觉得奇怪，这样的班主，是怎样撑起一个戏班的呢？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练功，唱戏，周而复始。
我从不曾看见过班主唱戏，他只让戏班里的师傅教我们，久了，我便以为班主不会唱戏。
班主带着戏班四处的跑,他好象很喜欢南方,戏班每年有大半年的时间是在南方的.我不知道班主的名字,班主从不和我们说,但是我知道班主姓’吴’,或是类似与吴读音相同的字.而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那一年,班主带着戏班来到扬州.当天是在扬州一个富商家里唱戏,班主照例是坐在后台看着,我演好戏下来时,却没有在后台看见班主.当时心中很奇怪,因为班主鲜少会在这个时候离开后台的,他一般会笑着看我们下来,然后很温柔的给我们一个个倒水.
后台很小,走出后台,可以看见一片小树林,茂盛的树林中,隐约有波光闪耀.那波光引起了我的好奇,我在后台卸了妆,和师弟打了招呼,就走进树林,我想看看那波光究竟是什么.
树林里的光线有点暗,参天的大树遮住我头顶上的蓝天,一丝丝班驳的光线透过树枝与树叶的缝隙直直的射下来,整个树林散发着一股淡雅的清香,令人很舒服.
我轻轻的走着,干枯的枝叶在我的脚下发出’卡啦卡啦’的声音,在穿过茂密的树林后,眼前赫然是一整片的竹林,青翠的竹子在微风中摇曳着,发出沙沙的响声.
我看着满眼的竹子,欣喜莫名,不知为何,我很喜欢竹子.
我知道自古以来有多少的文人墨客写过竹子,写它的清高,写它的虚心自持,宁折不弯.我甚至还知道白居易在<养竹记>里以竹喻人生,晓以树德修身处世之道“竹似贤何哉？竹本固，固以树德，君子见其本，则思善建不拔者。竹节贞，贞以立志，君子见其节，则思砥砺名行，夷险一致者。\"竹被喻为全德君子，\"居有竹\"成为文人雅士追求住所的最高境界.
这些都是班主教我的,班主喜欢竹子,他知道很多关于竹子的诗词和典故,他还教会我辨别竹子的种类.
我没有班主那般的雅,我喜欢竹子只是因为它的青翠,只是因为它那飘飘渺渺的竹香.
班主为何会喜爱竹子,我不是很清楚,但是,当他对我说着关于竹子的典故时,我会似懂非懂的点着头,只因为班主在讲到竹子的时候,他的脸上会有很美的笑容.虽然班主在平时也会对我们笑,但是他的笑很飘渺,很空虚,我总是觉得这样的班主似乎是很悲伤的,他的脸上有着淡淡的失落.只有在讲到竹子的时候,他的笑容看上去是那么真实,尽管是那么浅的笑,却好象很满足,仿佛拥有整个世界一般.
我看着眼前的竹林,一竿一竿的竹子交错着,风吹过时,会有枯黄色的竹叶飘下来,那叶子在风中慢悠悠的荡着,卷着,最后轻飘飘的落在地上.
在竹林的深处,我看到了那一闪一闪的波光,很是妖艳,吸引着我一步一步的将脚往那个方向挪
.终于到了竹林的尽头,我几乎是摒着呼吸拨开了我面前茂密的竹林,在拨开的一瞬间,我以为我看见了天堂!
一大片绿色的草地,绿油油的,翠绿的就象是一块上好的美玉,草地的中央是一个小巧的人工湖,湖边,杨柳依依,柔软的柳枝轻轻的拂过湖面,激起一圈涟漪,慢慢的荡开去.
更让我惊讶的是,湖面上有一间小小的竹屋,连着竹屋的是一座长长的九曲桥.桥很矮,几乎是没在水中的.
我呆呆的走了过去,跨上了九曲桥.窄窄的桥身,布满了青苔,水不时的从我的脚边荡过,不一会,我的布鞋就全湿了,我胆颤心惊的走在桥上,青苔很滑,但是桥中间的地方的青苔很少,隐约可以看见脚印,难道这么偏僻的地方还有人来???
渐渐的走近竹屋,才看清了它的全貌!
小小的一间竹屋,屋檐四周垂挂着一圈淡青的竹帘,竹帘因岁月的漫长而留下班驳的痕迹,淡青中透着略微的黄色.整个屋子就笼罩在淡青略黄的帘子了.隔着帘子的细缝,模糊的看着屋子,却是出乎意料的干净!
我伸出手,想撩起帘子,猛的,竹屋里传出了人的说话声.
“老奴参见吴…….”那是一个苍老的声音,但是嗓子很尖细.
“快起来,我已经不再是了,你不必行此大礼!”温和清朗的声音响起,那声音我很熟悉,那是……班主的声音?!
过分惊愕的结果就是我的脚一滑,掉进了湖里!
等我清醒过来时,我已被班主抱在怀里,他的眼中有着焦虑.
那天以后,戏班里多了一位师傅,班主让我们叫他林伯.而我,在听到林伯的声音时,我就明白,他就是在竹屋和班主说话的那个人,只是,他为什么会用那么谦卑的声音叫班主?班主的”我已经不是了”又是什么意思?我无法知道为什么,我唯一知道的就是那个朦胧中听到了类似与”吴”的读音的班主的姓!
五月的天气乍暖还寒,明媚的春光,暖暖的照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但是还是有一丝丝的凉意!路边的野花开的正旺盛,一大片的翠绿中点缀着点点的白色,淡粉,红色,嫩黄,煞是好看!
我们的马车缓慢的行驶在官道上,不时的有快马从我们身边掠过,扬起一阵风,带着漫天的黄沙.
这是在去杭州的路上,很早就从师傅教的<白蛇传>知道有个杭州,杭州有个美丽的西湖.只是一直没有去过,班主从来不去杭州,不知道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进了杭州后发生的事情是那样的措手不及,以至让我后悔终生!
杭州确实很美,那是很秀气的美,当我看见水光潋滟的西湖时,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会有人为了西湖而留在杭州了.
我无法用笔墨来描绘她的美,在我看来任何一种描述都是多余的.我感觉西湖的美很空灵,内敛,蕴秀!
我只在湖边站了一会,就随班主回去了,毕竟接下来还要演戏.我低着头跟在班主的身后,每次站在班主的身边,我就会没来由的自卑,总觉得如此平凡的自己是不配站在如仙人般优雅的班主身边的.
我们默默的走在路上,杭州的街市很繁华,打扮的很漂亮的年轻姑娘们从我们身边走过,在看到班主的外貌时都会红着脸.路边摊贩不停的叫着,他们看到有人从面前走过时,总会叫的更大声,以期望人们能看上他们的货物,进而买回去.
“乒”的一声,前面响起了好大声音.
“喂,臭老头,没看见我们王爷的轿子吗?”随从凶巴巴的吼着,伸出手推着一边的老人,老人显然是吓呆了,楞楞的站着,地上全是打翻的青菜.两边的民众站着,眼中透着对随从的不满,可是没有人上前去为老人说话.
随从看着周围没人说话,更是得意,”你知道轿子里坐的是谁吗?是当朝的…..”
“住嘴”一声厉喝,自轿子内传出,”本王让你们来这里,是干什么的,是来嚣张欺负百姓的?”
“王…王爷,小…小…小的知罪,求…求王爷宽恕.”方才还耻高气昂的随从这会儿抖若筛糠.
“落轿.”石青色的轿子停了下来,一只素白的手撩开了轿帘,那位王爷从轿内探出身来,和气的问着”老人家,还好吧?”老人已被着突来的变故惊住,竟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顾着点头了.
身边的班主在那位王爷探出身时猛的僵住,急急的拉了我就想走.刚转过身就听到身后的王爷大声的命令”来人,快把那两个人给本王围起来!”
拿着刀剑的侍卫很快就将我和班主围了起来,我愕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尚不明白为什么,抬头看向班主,却见班主那双如水的眸子充满了悲哀,绝望与了然
.王爷一步一步的朝我们走来,我逐渐的看清楚了他,王爷很美,美的脱俗.秀气而形状完美的眉,如泣如诉的丹凤眼,小巧精致的鼻,嫣红饱满的唇.头带镶嵌紫玉的束发嵌宝紫金冠,身穿一件雪白的长袍,长袍底边上绣着成片的深紫色的梅花,外面罩着淡紫的纱衣.脚登紫缎粉底朝靴.
“艳如春梅绽瑞雪,神如秋月印澄沼”我的脑海中立刻显现出这样的词句,原是<西厢记>里张生初见莺莺时的惊叹,却同样那么的适合眼前这位王爷!
王爷终于走到了我和班主的面前,我看着他,他似乎很激动,他那饱满的嘴唇一直在抖动着,一撩衣袍,王爷居然跪在了班主的面前 “小王拜见雾妃娘娘,娘娘千岁!”
雾妃娘娘?!周围一片寂静,雾妃,他与邻国皇帝轩辕翟的爱情可以说是天下最美丽眩目的爱情,而且是两个男人的爱情!轩辕翟为了和雾妃在一起,甚至企图放弃皇位,最后,逼的太后没办法,只好答应将雾妃留在宫里,前提就是轩辕翟要尽到帝王的责任!本以为苦尽甘来,谁知在一年后,雾妃居然离奇失踪,轩辕翟寻遍天下,不见其踪影,未料想,竟是隐身于戏班!还是在相隔千里的大明国!
我被那个称呼吓了一大跳,雾妃???是在叫谁??我身边的班主么??
我看向班主,他只是默然的站着,既不回答也不否认!
王爷依旧是跪在我和班主的面前,王爷带来的侍卫随从也黑压压的跪了一地.
我壮着胆子 “王爷,您是不是认错人了,班主,怎么会是雾妃呢?”
王爷惊异的看着我,他大概没有想到我居然会问他这个问题!
不过他很快的回答了我 “若是容貌相象小王倒是会以为认错了人,但是娘娘身上的这件衣服,小王是万万不会认错的!”衣服?!班主身上穿的是那件月牙白的长袍,难道就是这件衣服?!
: “那件衣服,是皇兄和娘娘结婚时的礼服,上面的荷花是我国素有绣仙之称的绣女绣的,她绣的东西一向宛若活物,那朵清荷绣好时称为翡翠荷花,久洗不易退色.那衣服的布料为我国特产,只有月牙白的颜色,因远看象雾气蕴绕而称之为 “雾纱罗”.此布一年只有三匹进贡,所以为皇室专用,并非所有人都能拥有!……”
“盈,你不必说了,本宫随你回宫!”班主伸出手,制止了王爷的长篇大论!他的眼中有着疲
惫,明亮的眸子里的光也暗淡了下来.他转过头来看着我 “小秋,你愿意随我去云千国么?
”我?!没想到班主会问我,我一头雾水的看着他!班主伸出手柔柔的摸着我的头发,看着班
主温柔的眼神,我的眼眶一热,从来,我的亲人就只有班主,我不跟着他,我能到那里去?只
是,班主这样走了,戏班怎么办?

“支嘎”古老的朱漆城门缓缓的开启着，夕阳的余辉从城门上高高的城楼后穿过，斜斜的落在载着我和班主的马车前，洒下万道金光。这里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云千国首都—潭阳
马车穿过城门，继续行驶，从覆着洁白罗纱的车窗看去，外面的景物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陌生，眼前的店铺，房屋，看上去分明象是在大明国，却是在万里之遥的云千国。热闹的街市上，沸腾的叫卖声，好奇的打量着我们的马车的眼光，街边孩童的笑闹声，显示着这个城市的活力。
班主静静的坐在车上，看着窗外，几丝清风钻进车内，拂起班主的发丝，调皮的落在他的肩头，夕阳的余辉映在班主美丽空灵的脸庞上，那一刹那，就象是看见了一幅清艳的画，而班主，是那画中的人儿。我的心一慌，伸手紧紧的攥住班主的衣角，班主受惊，回过头，疑惑的看着我 “怎么了，小秋？”我木然的看着他，为什么？为什么刚才我看见班主沐浴在夕阳中的脸时，我竟然会有一种感觉，觉得班主似乎随时会离我而去？！ “小秋？？？”班主伸手，摸摸我的额头“你怎么了？是那里不舒服吗？” “没,没什么”我避开班主关心的眼神,极力的想去掉心中那股强烈的不安!
那天,王爷认出了班主,要带我们回云千国,我本想问班主戏班的事情怎么办,可是班主却告诉我,他都安排好了,听的我一头雾水,根本不明白班主的话的意思,可是我又没勇气往下问,因为班主的一句 “小秋,你难道不相信我吗?”我想,看到那如水般温柔恳切的眼眸看着你时,谁也无法说出一个不字!就这样,我稀里糊涂的跟着班主来到了云千国,我很纳闷,班主会以怎样的身份来将我介绍给别人?
不知何时,金黄的余晖已被惨淡的月光所代替,丝丝缕缕的月光透进窗纱,清冷的月光,给夜增添了一抹寒意,潭阳很大,大的出乎我的意料,走了那么久都还没有到皇宫!
又过了些许时候,马车停了下来,火把的光亮照亮了整个夜空,车外有人齐齐的喊着 “恭迎娘娘回宫,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接着有人撩开了马车的幕帘,我看见外面黑鸦鸦的站满了人,看穿着,应该是官员,最前面,是一个穿着深紫龙袍的男人,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双目炯炯有神,挺直的鼻,紧抿着的薄唇,头戴八宝璎珞金龙冠,脚登深黑粉底朝靴.看来,他应该就是千云国的国君-----轩辕翟!
一个宫人半跪着将班主从马车里扶出,又有一宫人半跪着,想将我扶下去,我慌忙的摇头,自己跳下了马车,顿时,耀眼的火光照的我睁不开眼,好容易适应了,却看见全场的眼光都在注视着我,包括那个英俊倜傥的君王.我被那种眼神看的心发慌,像是被人扒光了衣服赤裸裸的放在展台上的货物一样.
班主转过头,看着我喘喘不安的样子, “扑哧”一声轻笑,挣脱了宫人的手,步至我的面前,绵软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慈祥的眼神看着我 “小秋,别怕”
他拉着我走到皇帝面前,盈盈下拜,轻柔的话语让在场的人如沐春风, “罪妾雾莜拜见陛下万安!”
皇帝并没有叫班主起来,他冷哼一声, “罪妾???爱妃何罪之有啊?”
“罪妾私自出宫,罪该万死.”班主低垂着头,几缕发丝遮住了他的表情.
“罪该万死吗???是啊,你的确罪该万死啊,”君王的语气变的愤怒,猛的自地上抓起班主,紧紧的搂住班主纤细的腰,力道之大,就象要将班主嵌进自己的身体一样!在一瞬间,我似乎看见那高高在上的君王的眼中闪过一丝脆弱, “你就这样闷声不吭的离开了这个皇宫,离开了这个国家,抛下了深爱着你的朕,你怎么能那么狠心,你怎么就那样的绝情,难道你不爱朕吗?还是朕那里做错了,你要以那样的方式来惩罚朕?”君王的声音变的软弱无依 “你知道这十年来,朕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吗,朕日也想你,夜也念你,后宫虽说有三千嫔妃,可是她们都比不上你啊,朕最爱的是你啊,你知道吗?”君王的声音在后来渐渐低沉,那股悲怆的情绪,让人为之心酸.
“陛下…….”班主轻轻的叹息,素白纤细的手抚上君王那饱浸伤痛的脸, “臣妾, 臣妾此次回来,就再也不会离开陛下,离开这座皇宫了,请陛下放心.”轻扬的发丝飘散在风中,在火光的照耀下,朦朦胧胧的散发着珍珠般闪亮的光泽,月牙白的长袍和深紫色长袍交相辉映着,眼前的一对人儿相拥着站在微风中,诉说着久别的情怀.空气中,隐约飘着桂花的香味,自五月从明朝出发,已经有四个月了,在这丹桂飘香的季节,班主与他的君王终于又在一起了,他们应该会把那美好的爱情故事继续下去吧?这应该是很多人的想法.可是,为什么在这喜庆的日子,我依旧看到班主身上那淡淡的忧伤,就象桂花的香气,淡的几乎让人无法察觉!班主,还是不快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