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暮———— 汝蔫

转眼间,进宫已经三个月了,班主,不,应该叫义父了,进宫的第二天,班主突然对我说 “小秋,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儿子了,你,愿意吗?”班主笑意盈盈的看着我,我受宠若惊,那样一个纤细美丽的人儿,愿意收我做儿子么??? “秋儿,你在想什么啊?” “啊?!哦,我没有想什么!”回过神来,呵,又在乱想了,自从进宫来,我似乎也变的和义父一样,变得异常的敏感了呢!
屋里飘着淡淡的檀香味,外面的世界已是银装素裹,天空飘着细细的雪花,院子里的几株红梅开的正艳,白雪红梅,琉璃世界.自从降雪后,我就很喜欢靠在窗台上,推开窗子,看着雪,自灰蒙蒙的苍穹飘下的雪啊,就象是上天送给人类的礼物,晶莹剔透,象精灵般飘散在空中,光是看着就会觉得是一种幸福!
回头看看义父,他正躺在贵妃塌上看书,脚边的青铜镌花火炉燃的正旺,袅袅香烟缭绕.义父很喜欢看书,书房里满满的都是善本珍卷,那些都是皇帝命人从御书房搬来的.只有在第一个月的时候,皇帝经常来,后来,就渐渐的少了,偶尔来一次,我忘不了,每次皇帝来时义父脸上那如昙花一现的幸福笑容,也只有在这时候,他脸上淡淡的忧伤会消失.义父不愿在皇帝的面前显示他的忧郁,以至于皇帝认为他是很快乐的,却不知快乐背后所隐藏的哀愁!
义父回宫后,依然是住在以前住的宫殿 “听雨轩”,我原以为义父爱竹,那里想必是种满了翠竹,却不料,没有一竿竹子,那里有的,是梅花,红梅,白梅,那只在冬天绽放的花朵.
“听雨轩”如后宫所有的宫殿一样,华丽中透着逼人的富贵.虽然名字取的极雅.
在我看来,象义父这般清灵的人儿,是不该在这里的啊,那金碧辉煌的宫殿背后,是怎样的黑暗,怎样的阴深,藏着多少人所不知的往事!那里曾经毁掉了多少人的青春,梦想,和期盼!
人人称羡的生活背后,又有多少人知道其中的心酸和泪水!
想起以前林伯教我学戏时,曾经说过的话, “小秋,你知道吗,皇宫,是世界上最阴暗的地方,那里,永远都看不见阳光,有的,只是无尽的黑暗,哀怨,有多少人,在那里耗尽了青春,她们的生命就象红氍毹上美丽的舞蹈一样,那么的渺小而又短暂!”那时,我正在学 “琵琶记”,赵五娘那被牺牲在绝对的皇权之下的爱情,让我心颤,一道圣旨,从此改变了三个人的人生!
外面的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宫女进来点亮了蜡烛,晕黄的烛光照亮整个空间,义父放下了书本,仰起了身子,墨般的长发披泄在身后,白皙的脸看起来竟是有些苍白.他慢慢的踱至窗前,雪已经停了,苍茫的暮色浓厚的笼罩着整个天际, “很晚了,秋儿,你去用膳吧!” “那你呢?” “我不饿,你先去吃吧!” 我离开窗台,走出书房时,却听见身后义父轻微的叹息 “又是一天了呢!”
我的心猛的一紧,义父,他应该是在等着皇帝吧,三个月来,我看着义父的的愁容越来越深,看着他日益消瘦的身躯,我都觉得很心疼,我不明白当初那段美好的爱情,为何会到如此的地步,他们不是相爱的吗,他们不是还以行动说服了太后吗?可是,为什么我现在看见的是义父每日枯坐灯下的无奈和等待,为什么我看见皇帝每次都是来去匆匆.每次都用着那么谦卑的声音对义父说着 “对不起”。
义父看着一旁的我露出迷惘的表情时,他都会对我说 “小秋,你不要怪他,他…有他应该付的责任,他要对他的国家负责!”
义父说的话,我都不太懂,毕竟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是理会不到这句话里隐含的悲哀的,而当许多年后,我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时,已经太迟了.
冬天在袅袅的香烟和义父日复一日的哀愁中即将过去,春天,已经不远了.
而这时,宫里传出了喜讯,桐妃怀孕了,这对于整个云千国来说,都是一件大喜事,当今皇上至今没有子嗣,若是诞下男婴,将有可能是太子!
义父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脸色白的就象纸一样,原就单薄的身躯不住的抖着,象是瑟瑟秋风中的落叶,我扶住他,他的手冰冷的没有一丝的热气,眉尖紧蹙,我听见他喃喃的话语 “这一天,终于来了吗?”下一刻,义父的手紧抓着胸口,急促的喘着气,苍白的唇上映着深深的牙印,冷汗大滴大滴的自额头冒了出来,我被义父的样子吓住,惊惶的大声让宫女去请太医!
太医很快来了,得到消息的皇帝急切的赶来,我看见高高在上的君王不再那么的沉稳,他惊慌失措的看着已陷入昏迷的义父,脸上居然有着深深的恐惧和害怕,他伸出手想抚摸义父苍白的近乎透明的脸,可是他的手一直都是抖着的,根本无法碰到义父的脸.他狠狠的对着太医下命令,如果不能治好义父的话就要了他的脑袋,可怜的老太医被他吓得连银针都拿不稳了.从皇帝几近疯狂的举动中,我看出他对义父深入骨髓的爱,可是为什么义父还是会那样的忧郁,他们之间,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
义父的病终于稳定下来,太医诊断后说是过于抑郁的原因,以至引发了心疾.开了药方,并嘱咐说病人不可情绪太激动,不宜大喜大悲.
皇帝将我们都赶出义父的屋子,一个人呆在义父的床边,我站在外面,听着他一直说着 “对不起,我也没有办法,我必须对我的国家负责,我必须要有一个子嗣,我必须得上嫔妃那里去,要是我一直呆在你这里,我怕,十年前的事会重演,你不知道,那时看到你的样子,我的心都快停了,莜,只要把一切都安定下来,我就可以和你两个人在一起了,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一直站在门外,听着皇帝一遍一遍的说着,漆黑的夜空没有一点星光,袭人的寒风钻进我的衣袍,很冷很冷,春天,究竟还有多远?
冬天，在满屋的药香中过去了，窗外，已经有了春的气息。
义父的身子依然是很弱，皇帝每天都会来看义父，义父的笑容开始多起来，经常可以看见义父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义父还是喜欢在午后看书，我无法明白那些书究竟有什么魅力，可以引的义父如此的痴迷。是书的内容吗？
明媚的春光，照耀着整个大地，粉嫩的桃花已经开了，青翠的小草也不甘示弱的从地底冒出来，郁郁葱葱的一片，蝴蝶在花丛中飞来飞去，春天，不愧是万物初始的季节，看着这样美丽的风景，心情也会变的格外的轻松和愉悦。
我让人将紫檀雕花贵妃塌搬到外面的院子里，在塌上铺上石青刻花弹墨软垫，旁边设着黄梨木雕花小几，几上摆上青铜鎏金镌花香炉和盛在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五彩盖碗里的西湖龙井。
让宫人将义父从侧殿扶出来，轻轻的将他放在贵妃塌上，一个冬季未曾出门，义父的肤色苍白得有些透明，脸比以前更为削瘦，颧骨也隐约的突了出来，原先饱满的唇也有些干瘪，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是明亮的惊人，似乎能看透人心的清澈。
义父看着眼前的春光，浅浅的笑着，他让我进书房去帮他拿书。
拿在手里的书，很轻，因岁月的流逝而发黄的书页，难以想象这样一本书究竟那里可以吸引义父？！
将书递给义父,我终于忍不住 “义父,那个,你为什么那么喜欢看书,特别是年代久远的书,是因为它是善本珍卷吗?还是因为书的内容比较好看?”
义父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抚摩着手中那卷泛黄的书卷,他看着远方,眼神深邃而又遥远, “秋儿,你看书是看什么?” “当然是内容啊?”我不解,看书除了看内容还能看什么???
“其实,看书不光是看内容的,特别是这些善本珍卷,秋儿,你知道吗,当我的手指触摸到那浸透墨香的细腻书页时,我就会有一种感觉,在我面前的不仅仅是一本书了.这些绵软而又脆弱、翻动时时常会显露出蠹蚀痕迹的纸页相对于我贫乏的生命而言，古旧得足够算得是古董了。有时侯忍不住会想，这些古董是如何走过了腥风血雨、时代震荡，经由无数先人之手一年年一岁岁才最终传递到我面前的呢？百年的岁月在浩瀚的历史面前都不过是倏忽的烟云，当一切都成为过往云烟时,我们唯一能看见的就只有这些泛黄老旧的书,曾经有多少人象我们一样,将这些书当宝贝一样的珍藏着,而人,总有一天是会死去的,留下来的,就是这些物件,见证着我们曾经活在这个世界上过!”义父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语气轻飘飘的,我方才知道这些书对于义父来说,有着怎样的意义,只是,这样的话,终究还是太过悲凉了啊!
义父躺在塌上静静的看着书，春日明媚的阳光照在他月牙白色的衣袍上，显现出朦朦胧胧如雾般华美的光圈，时间就象静止了一样，耳边听到春日破冰的溪水潺潺流过的声音，清脆玲珑。在这个春日的午后，我，突然发现，我一点也不了解我的义父。虽然，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蓦的，我想起皇帝，那个在义父生病时焦急万分的皇帝。他，是否了解义父。皇帝常常会派人拿来稀世的珍宝来给义父，似乎是想补足这十年来的空缺。但是义父只有在看到书本时才会很开心的收下。义父喜欢竹子，而皇帝却在 “听雨轩”种满了梅花。皇帝，他真的了解义父吗？
倏的，一阵尖锐的的声音刺破长空传入我的耳中，我不禁皱眉，义父一向喜欢清净，“听雨轩”的宫人们是都知道的，没有人会如此失常的大叫的。我看向义父，他的眉头已经微蹙，水般温润的眼眸正疑惑的望着不远处，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少倾，立刻有宫人慌慌张张的跑来 “娘娘，桐妃娘娘来了。”桐妃？！我和义父疑虑的看着眼前显然以乱了阵脚的宫人，她来做什么？！
正殿上，一美貌少妇正站着，头戴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带着赤金盘璃璎珞圈，上穿缕金百蝶穿花大红绸缎窄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百折裙。面如桃瓣，目若秋波。美则美矣，只是一脸倨傲，冷若冰霜。一旁的侍女也如主人一样，满面骄矜。
我扶着义父缓缓的走进殿内，大殿的气氛有点僵硬。桐妃与她的侍女直直的站着，“听雨轩”的宫人都紧张万分的看着义父，自从义父回宫后，还没有那位嫔妃踏进过这里，义父在宫里面的传闻一直不好，说他是狐媚祸国，说他不知羞耻，与男人在一起，颠倒阴阳。甚至连“听雨轩”的宫人也有些看不起义父，明里顺从，暗地里不知把义父说成什么样。
看见义父进来，桐妃的表情更加的僵硬了，精细描绘的丹凤眼中有着明显的鄙夷，假惺惺的走到义父面前，恭身施礼“妾身桐雨拜见姐姐，姐姐万福！”姐姐两字如青天霹雳一般，震的义父的脸色一片青白，怔怔的看着眼前的桐妃，竟无半丝话语。桐妃得意的抬起头，挑羁的眼光迎上义父，“姐姐不请妾身坐吗，长期站着，妾身可是吃不消的啊！”她娇柔做作的扶着腰，一旁的侍女立刻上前搀扶着她。
　　　　“来人，赐座，上茶。”我狠狠的看了一眼那个虚假的女人，吩咐着边上站着看好戏的宫人，扶着脸色惨白的义父坐到椅塌上。
桐妃的脸色一变，看向我，皱着眉头，“你是何人，胆敢如此放肆，姐姐呀，看来你的下人要好好的调教调教了。”“你。。。。”我愤怒的看着眼前这个挑拨是非的女人，“秋儿，退下。”“可是。。。” “退下!”义父的声音变的严厉,看着一下子变的威严的义父,我默默的退到义父的身后,不甘的看着那个女人.
义父慢条斯理的端起白色金釉瓷盖碗,用碗盖撇去浮沫,浅浅的喝了一口,放下盖碗,深邃而又透彻的眼神直视着桐妃, “本宫这里的事,不劳娘娘操心,以免有伤娘娘贵体,再着,秋儿并非奴隶,他是本宫的养子!另外,本宫是男人,娘娘不会连男女都分不出吧?”
桐妃被义父的话震住,她可能没有想到义父会反驳,连我也没有想到义父会说这样的话,眼前的义父看上去好陌生,不再象我所认识的义父了!
桐妃猛的站起,青葱的玉指自大红绣金边的绣口伸出,颤巍巍的指着义父, “你一个男人,象个女人似的被养在宫里,你不觉得恶心吗?真是龌龊!” 义父依旧是坐着,没有一丝的动摇,只有在他边上的我,清晰的看见义父敛下的眼中那抹深深的哀怨和苦涩.
看着义父没有任何反应,桐妃气的浑身颤抖,扶住侍女的手就往外走,义父淡淡的说着 “不送.” 看着桐妃的身影渐渐的走出殿门,我急忙上前去扶义父,却听见殿外惊惶的大叫 “天啊,快来人啊!桐妃娘娘她,她…….”
我快速的冲到殿门外,方才还好好的桐妃现在却是陷入昏迷,下身的翡翠罗裙上,触目惊心的一大滩的血,刺目的红在我的眼前蔓延开来. “不,快去请太医,快去!”刚进入“听雨轩”的皇帝,咆哮着冲到桐妃的身边,抱起桐妃,直奔义父的寝殿,脸上满满的担忧,从义父身边冲过时,竟然没有看义父一眼!
太医很快就来了,诊断的结果是桐妃被人下了堕胎药.皇帝大怒,下令彻查,结果,就在”听雨轩”正殿那杯茶中,验出了堕胎药!
义父和我跪在大殿上冰冷的青石板上,那高高在上的黄金椅上,坐着穿着紫色龙袍的皇帝.
皇帝阴沉着脸,注视着义父,义父坦然的迎视着.
“药,是你下的吗?”终于,皇帝开了口.
“我如果说不是我下的,你会相信吗?”义父温和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轻轻柔柔的.
“住嘴,你难道说药不是你下的,那为什么你的宫里会有那碗茶?”
“就算茶是我的,药也不见得是我的,桐妃出事的时候，宫里那么慌乱,谁都可以在那时把茶换掉!”
“你不用说了,事到如今还死不悔改,雾妃呀雾妃,朕到底是那里对不起你了,你要这样的来对朕.你是存心想让朕绝后吗?朕对你不够好吗?每次有新进贡的东西,就让你先挑,每次你一有事,朕就急急忙忙的赶去看你,你离宫十年,要是换成别的妃子朕早就让她自尽了,可是朕没有,因为，你是朕最爱的人,朕和你说过,朕只是想要一个子嗣,朕最爱的是你,可是朕没有想到你连一个弱女子都不肯放过,她有错吗?她只是去向你请安,你用得着这么狠毒吗?你,你真是太让朕失望了!”
“皇上,臣妾再说一遍,臣妾没有下药!”义父直挺挺的跪在地上,清澈的两眼无畏的直视着皇帝!
“你还是说没有,你这个贱人!”突然周围一阵惊呼.皇帝霍地站了起来, “啪”的一声,皇帝的手狠狠的掴上了义父白皙的脸, “本来朕看在多年的夫妻份上,不想与你计较,谁知你如此顽冥不化,来人,从今天起,雾妃入住 “永宁宫”,什么时候认错,什么时候搬回来!”一拂衣袖,皇帝怒气冲冲的离开了 “听雨轩”,留下了一地看好戏的奴才们.
义父的半边脸高高的肿起,红红的掌印在白皙的脸上特别的醒目,嘴角还渗着血丝.义父勉强支撑起孱弱的身子,我扶着义父,止不住的泪落了下来,看着义父这副样子,心就象被刀绞一样的难受, “义父,你就去向皇上认个错吧!”我看的出皇帝并不是真心的想罚义父,不然,他不会说什么时候认错,什么时候搬回来这样的话!皇帝只是在众人面前无法下台,毕竟药是在义父这里发现的,他若不惩罚义父,难以服众啊!
义父轻轻的摇摇头,一向明亮的眼中蕴含着薄薄的雾气, “秋儿,去收拾一下,我们今天就搬!”
“永宁宫”顾名思义，就是冷宫。义父和我收拾了一下就跟着主事太监去了那里！
在皇宫的最尽头，就是“永宁宫”。屋子很大，走近看时，才真正感觉到那是冷宫！
屋子的清漆已经全部脱落，光秃秃的木竿摇摇摆摆的支撑着整座房屋，没有了宫里宫殿的金碧辉煌，也不象 “听雨轩”那般的雕梁画栋，残破的门窗摇摇欲坠，主事太监一将我们带到门口，就逃难似的离开了。
推开那扇破损的门，老旧的门因许久未开而有些驽钝，迎面扑来一阵潮湿发霉的味道，触目所及，俱是蛛网灰尘，更恐怖的是门推开的一刹那，我看见门梁上悬挂着一个布圈，原来的白色已经变的发黄了，霉斑布满了整条布。门推开时的风吹了进来，那布环轻轻的飘动着，恍惚间，好象看见有个白色的人影随着布圈晃动！顿时，我觉得一股寒气自背后窜起，我终于知道那个太监为什么跑的这么快了，这里，恐怕是吊死过哪个嫔妃！
义父站在我的身后，默默的看着那白绫，轻飘飘几乎没有一丝力量的三尺白绫，曾经就那么残忍的夺走了一条鲜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