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黄昏的庭院很美,不是吗?"
彰的回答迟疑了片刻:"但因为太短暂了,总觉得有一种忧伤的恐惧。"
"有的时候,我也这么想。"
又来了,从踏上前往老宅的旅途开始,这种感觉就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久久的无法释然。彰望着修之,沉默着,直觉告诉自己修之心里有什么事。
"修之,你是不是......有心事?"
听见彰的话,他缓缓的把头转向窗口,金色的夕阳把他侧脸的轮廓模糊成一片凝结的色块:"连你都发现了......真的那么明显吗?"
"因为一路上你都没有叫那些绰号。"
听见彰老实的回答后,修之笑了。表情虽然不很分明,但却能让彰感觉到了他嘴角扬起的弧度,不是看到,而是确确实实的感到。这个笑容居然是带些寂寞与凄凉的,他怔怔的望着那张侧脸,沉默了,忽然开始担心,接下去的某一刻微笑的修之是否会突然失声痛哭起来。
"......腿借一下......"
"呃?"还没有等他明白话的含义,修之已经把头缓缓的枕在了他的腿上,背对他,稍稍蜷缩起身体。
"只要一下下就好了......"
第一次从上方看他的侧脸,在昏暗光线的作用下,睫毛和鼻梁的阴影被拖得很长。修之那张无论何时都充满自信的脸庞,居然是那么的无助与脆弱。
"去年夏天......爷爷......就是在这里去世的,也是黄昏的时候。我以为一切都过去了,但是越接近老宅就越不对劲......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压在胸口,沉甸甸的感觉让人喘不过气来......"
老宅中到处都留下了祖父的痕迹。爽朗的笑声,微微赞许的样子,蕴着慈祥的眼神,无奈的轻轻摇头的动作,偶尔飘过的一丝叹息。
只要闭上眼睛,仍然可以深切的感受到那个慈祥和蔼的老人的存在。
然而,那个看着自己从婴儿开始成长的人,那个用苍老的手把自己高高举起的人,那个世界上最最疼爱自己的人,已经不在了。
永远的不在了......
黄昏时分到家的修之,在泥房旁边发现了倒在地上痛苦痉挛的老人,病症一点预兆都没有的发作了。以后从亲戚们的窃窃私语中得知,如果当时有大人在场,做了急救处理的话,或许,或许祖父还能继续活下去。
然而,他却什么都做不到。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的!"修之的声音有些呜咽。
那种感受,那种什么都做不到的悔恨,没有人能够了解!
"我明白,"清澈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指尖温柔的抚着他的发丝,彰望着已经暗淡的斜阳,声音里面有挥之不去的忧郁,"我是明白的。......因为,母亲--应该说生母吧,就是在我面前死去的。"
修之把头转向他,惊讶的望着那张清秀的脸庞。
"......母亲她的精神很早就有问题了,但她对我还是非常温柔。淡淡的微笑着,对我张开双臂,她把所有的痛苦藏在自己心底,什么都不告诉我,什么都不......"
绳子缠绕在细长的脖子上,白皙的脚踝高高的远离地面,如同少女一般的纤细的身躯,在秋日的微风里摇曳着,艳红的樱花一片片吹进了屋子里,好像滴着血的心的碎片。
母亲死的时候,自己竟然一点都没有意识到,当她在绳套里痛苦的扭曲时,年幼的自己还在用力的拉扯母亲的脚踝。
直到罩上了白布,自己才刚刚明白,那个人已经不再会对自己微笑了。
这是有关母亲的最后的记忆。
幼小的自己常常在半夜里爬起来,哭泣着寻找母亲的身影,然而每次都只能钻进祖母的怀抱。
"......奶奶说:‘终日沉溺于回忆的人是最没用的。',但我就是这种没用的人。现在,我之所以能够满不在乎的活下去,是因为对母亲的记忆很少,而且还有奶奶的爱在支撑着我。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爱我,那么就一定会有展望明天的力量。
"......修之,你不也是这样的吗?因为,我们并不是孤独的一个人啊......"
--我们并不是孤独的一个人--
最后一线阳光没入了黑暗,修之的眼睛却仿佛在闪着光,细细咀嚼着话中的内容,略微的点了点头:"嗯。"
"真是的,你们两个在干吗,连灯也不开。"少女淡淡的抱怨从走廊里传来,修之立刻恢复了生机似的站起来,然后有些奇怪的看看坐着不动的彰。
"腿麻了。"又是一个老实的回答,让修之的脸在黑暗中红了片刻,他伸出手把彰拉起来,然后跑去开灯。
夜晚的嵯峨野没有一丝云彩,清澄的天空中只有一轮皎洁的月。
三个人的晚餐如同往常一样的度过了,彰坐在廊下,静静的沐浴晚风,庭院里的深处有一座高大的藤架,缀满了如同宫灯一般的紫色藤花,花香幽幽的弥散在空气中,接着沐浴液的香味也一起传了过来--修之在他旁边坐下了。
"......今天谢谢了。"
彰定定的看着水珠从他的发稍滴落。
"可是,为什么会告诉我?而不是姐姐?"
"我也不知道......只是不能再依赖堇了,她也有自己烦恼的事情啊......"修之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表情在一瞬间变得有些畏缩,"你是不是觉得很麻烦?"
"不,怎么会呢!我很高兴修之把自己的苦恼告诉我。原本我还以为你有点讨厌我呢!"
似乎是没有料到这样的回答,修之的嘴惊讶得微启。
"对不起,也许我平时真的对你太过分了。......虽然我并不讨厌你......"
彰笑了:"我了解,是因为姐姐吧?"
修之沉默了。
"......你看到过那个吊坠吗?"
"你是说姐姐一直戴着的那个银白色的坠子?"
"嗯。"修之点点头,"坠子的夹层里--"
"小彰!轮到你洗澡了哦!"穿着浴衣的美丽少女的出现立刻吸引了彰的视线,他赶忙站起身,小跑着离开了。
"有些事情就让它暂时成为秘密吧。"堇笔直的望着前方,口气淡淡的。
修之盯着她好一会儿,然后别过头去:"知道了,既然已经答应你了,我就不会说。......可是,‘真实君'的事情他迟早会知道的。"
洗完澡,穿着浴衣的彰在过道上慢慢的走着。
月亮升高了,已经照不进水池了。整个庭院披上了银白的月色,显得幽寂宁静。远处是青色的山峦,幽暗的绿色和蓝黑的夜幕互相交融着,但又不是模糊不清的。躲藏在山麓后的圆月,送出柔和的清辉,将低处的天空晕染成了优雅的湖蓝色。
堇就在淡淡的月光当中,穿着浴衣,背对他坐在廊下。
彰走到她的身后,也抬起头望着月色。
"如果要问小修的话,他刚才出去了。带着捕虫网,神秘兮兮的。"堇没有回头,"很美吧?"
"嗯。"知道她指的是月色,彰轻轻的应了一生。
"我很喜欢嵯峨野的夜,就像东山魁夷的画一样。"
"是那幅《月夜樱花》吗?"
"对啊,"说着,堇回过头,轻轻笑了一下,"‘盛开的樱花,出岫的圆月。在它们邂逅的瞬间,整个世界的生命多么充盈。'"
"可惜这里没有樱花,只有藤花。"身后传来修之的声音,彰回过头,发现他的手中多了一个玻璃罐子,在黑暗中罐子里面许许多多的小虫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
"萤火虫?"彰觉得很奇怪,"你抓那么多干吗?"
堇站了起来,微笑着走过去,接过他手中的罐子:"谢谢。我很早就想这么做了。"
萤火虫一只只的从罐子里飞入了蚊帐,在夜色里闪着微弱的光,好像冬天隔着窗户看到的悠悠飘落的雪花。很早就听说,往昔的俳句诗人喜欢在蚊帐内放了萤火虫赏玩,有了那一层薄薄的纱帐,微青的光越发显得风雅。三个人坐在蚊帐里互相依偎着讲着听来的故事,直到浓重的睡意袭来。
彰闭着眼睛,左边传来少女均匀的呼吸,整个人都陶醉在那低扫枕畔,轻抚鬓发的蚊帐的触摸之中。堇稍稍侧转身体,彰的头便靠在了她白皙的脖子上。
微微感受到的脉搏的律动,少女身上特有的体香也刺激着他的感官。偷偷睁开眼睛,目光停留在那个银白色的吊坠上面。
坠子的夹层里--
他想起修之的话,方才被打断了的疑问又回来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了的吊坠,等到自己察觉的时候好像堇就一直戴着,这里面有什么秘密吗?或许里面是某个人的照片吧......
难道是堇喜欢的那个人的照片吗?
好奇心一旦被挑起很难平息,彰久久的盯着眼前的坠子。
想知道,想看一下,想打开它。只要,把手伸出去......
"小彰?睡不着吗?"少女稍稍支起身体,说话的时候,发丝垂了下来,从彰的脸庞和指尖拖曳开,像夜晚美丽的流星般缓缓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
"......那个......姐姐的坠子......"
堇在黑暗中微笑着:"是不是很漂亮?"
"嗯。......修之说......里面有夹层......是放照片的那种夹层吗?"
"对啊。"
彰沉默了很久,终于还是决定把最后一个问题保留在了心底,他感到害怕。不过,有些事情如果不说出口,那就永远不会发生了。是的,只要不知道就等于是不存在的了。
"明天叫修之去买些烟花吧,夏夜的烟花最美了。"
堇的口吻始终淡淡的,很快,又传来了轻轻的鼻息,伴着右侧修之均匀的呼吸,一起引领彰进入了遥远的梦乡。
在老宅的日子其实只有短短的三天,然而这一段记忆却在头脑当中占据着不可思议的巨大空间。
在老宅的庭院里望着淡淡的月亮的清辉,轻轻的摇动团扇,伴随那一只只优美的小调,沐浴着清新凉爽的夜风。或者一边喝着凉茶,一边点燃手中细长的烟火棒,在夜色里划出一圈一圈光的痕迹。还有冰镇的西瓜,还有风铃清脆的声响,还有庭院里来回飞舞的流萤,还有......偶尔掠过天际的流星......
在那光亮的一道即将坠落天际的时候,彰闭上了眼睛,在心里默默的许着下了愿望。
--永远,三个人永远在一起吧--
然而,少女注视着他的侧脸,总是微笑的脸庞却似乎隐隐的露出一丝忧郁来。
有些事情,无论如何的不舍,还是会来到的吧......
06
一到放学的时间,东城女子学院的门口立刻变成了花的海洋。
各种类型的女孩穿着同样款式的制服三三两两的走着,也有的迫不及待的来到等候多时的男友身旁。
彰背靠着标有"私立东城高等女子学院"字样的墙壁,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但空气中混浊的焦躁感还是让人觉得很不舒服,这就是大城市的悲哀。轻轻的揉着太阳穴,眯缝着眼睛,在人群中寻找着堇的身影。虽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但在没有修之或堇陪同的情况下却是初次。
自己想给堇一个惊喜。
但是......如果打扰到她怎么办?如果堇不高兴怎么办?......
这么犹豫着的时候,几个头发染成亮篮亮绿的女孩穿着奇怪的衣服浓妆艳抹的招摇过市,厌恶感油然而生,混浊的世界仿佛成了那些刺眼的颜色的催化剂,张牙舞爪的膨胀开,眼前的景象模糊了,人的轮廓抽象成了令人不安的色块,在灰色的世界里互相重叠着。
大脑中迷迷糊糊的出现了不舒服的字眼,但是,又说不清到底是哪里不对劲,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好像许多年以前的那个秋日的午后一样,红色的碎片里,那个人温柔的笑着,
喃喃的对自己说着什么,少女一般的纤细的身影在秋风中摇曳。
不懂啊,完全不懂啊,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呐,再说一遍,告诉小彰是什么意思?
伸出手去,碰触到的是逐渐冰冷的白皙的脚踝--
"喂!小子,没事吧?"
有些吃力的抬起头,才发现身旁也有个人,以和自己一样的姿势靠着墙壁。
好高......这是彰看到他的第一反应,对于中学二年级的自己来说,那个人简直就像楠木一样挺拔。
"你没问题吧?"那个人再一次确认彰的状况。
"嗯,我没事,谢谢......"
"我说,你该不会是中暑吧?夏天都已经过了啊!"那个人的手落在彰的额头--冰凉的感觉。眼前的景色渐渐恢复现实的面貌,那个人的面貌也逐渐清晰起来。
相貌是相当不错,皮肤有些黑,腿也很长,穿着便服,说不定是个大学的运动健将。
那个人看到彰的眼睛睁大了,就收回手,在旁边蹲下来,望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女孩。
"你也是在等女生吧?"
"呃?......嗯。"虽然是在等堇,但她是女生,这么说应该没错吧。
"那以后就多练练身体吧!追女生没体力可不行噢!"那个人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他拍拍急于辩解的彰的肩,"要不要哥哥我教你几招啊!"
咦--!彰愣了片刻,对话的发展和他最初的预想截然相反。刚才的确是很感谢这个人,这个人的相貌也相当漂亮,应该是个好人,可是,可是仔细观察的话,才发现衣服的领口是解开的,一直敞开到胸口,头发的末梢也染过,在阳光下闪耀着眩目的金色,而且他看过往的女孩的眼神,实在有点......有点......
心里忽然闪现出一个词来:花花公子!
"喂!我的脸上有什么吗!"
那个人突然凑过头来看着自己,彰被吓得不轻。
"没、没什么......"结结巴巴的回答着,他感到害怕。
"你--"
"是!"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你有点面熟......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大概是出现了没有预料到的话语,彰呆了片刻。这个人是在搭讪吗?
"你叫什么?"
"......夏目彰......"即使是已经不再使用的名字,彰也用极低的声音回答,摆明了就是不愿意告诉他。
那个人轻轻笑了一下,声音里面有点不屑:"不愿意的话就明说,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回答很没有礼貌诶!"
"对不起。"彰忙不迭的道歉,心里却因为对方没有听清而高兴,而且看那个人的样子好像也没有心情再问自己一次。
那个人打了一个哈欠,瞟了瞟手上的G Shock,好像准备离开了。
彰暗暗的送了一口气。
"太好了,这个讨人厌的家伙终于要离开了!"
"嗯。"耳畔传来这样的话,彰忍不住点点头,应了一声。突然,他反射似的抬起头,出现在面前的是那个人狡黠的微笑的脸。
"下次碰面时可不要再把想法写在自己的脸上哦!夏目彰!"
那个人大笑着离开了,只留下彰一个人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诶,这不是彰君吗?"吉野瞪大了镜片后面的眼睛,刻意的表现出吃惊的模样。
"小彰?!你怎么在这里?"
"呃,今天......有点......"--马上到修之的生日了,我想和姐姐一起去逛逛,看有什么礼物可以送。明明是很简单的回答,况且自己也已经反复演练过了,可是一旦真的进入状况,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