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嗯,你好。"一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只得尴尬地抓了抓头。
"喜欢这画?"酒保不在意地笑着,干净的笑脸让一涟的紧张跑了大半。
"嗯,很震撼人心。"一涟的心情渐渐放松下来。他大方地跨坐在吧台前的椅子上,说话也无拘无束起来:"我也喜欢兰波。"
"哦?你知道兰波?"酒保饶有兴味地凑近一涟,狭长的眼睛里透出狐狸才有的俏皮的狡黠感。一涟被盯得有些不太自在,所幸酒保很快便退过身对着吧台里的某个角落开始翻弄些什么。很快,酒吧里响起一段精巧的钢琴前奏,一个女人的声音紧随其后,清澈的嗓音令人着迷。"《The Look of Love》。"酒保解释道,"为了欢迎你的到来而播放的曲子。"
"欢迎?我第一次来这里,而且什么也没买......"
"确切地说是‘感谢'。"酒保轻巧地舞动着手中的调酒器。"不用介意,这只是我表达感谢的一种方式而已。外面太复杂了,进酒吧的人追求的都是一份简单。如果你把事情看得太复杂的话,可是会违背这家店的宗旨的。"
一涟也笑了起来。不知为什么,这个初次见面的酒保给人的感觉就是这么清爽自然让人信服。无论是他招牌式的笑容、古怪的论调抑或一气呵成的调酒动作都让一涟感受到他独特的魅力所在。也难怪这么晚了,这家酒吧里还聚集着这么多客人。这时,一涟才迟迟想起自己来这里的原因,他慌忙转身试图在三五成群的客人堆里找出冉文的踪影,却意外地看到一位男性客人正和另一个男客人拥吻的镜头。
"咦?他们......"一涟回过头,只见那个酒保依然笑吟吟地望着自己。从他视线的方向看,他应该也注意到了那对客人,可从他的表情上却看不出丝毫的尴尬和不适。
酒保瞟了眼挂在角落里的钟,声音里露着埋怨:"还有5分钟才11:00,他们也太猴急了吧。"
这个时候一涟才发现,自己真的是走错了地方。
13
"他们这是在干嘛啊?他们不都是......"尽管一涟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但他还是傻乎乎地指望自己只是一时眼花而已。可酒保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却让他彻底凉透了心:"这里是GAY BAR啊,每天晚上10:30之后大家活动的地方。你不是圈里的吗?"
"开什么玩笑!"一涟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如果这里是GAY BAR的话,那冉文他不就也是......"我是进来找人的!你认不认识一个叫翟冉文的人?"
"你说冉文?"听到这个名字,酒保立时收起了调侃的表情,眉头微蹙的样子让一涟觉得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酒保紧着眉凝视了一涟好久,终于才郑重其事、一字一顿地问:"你是一涟?"
"贺一涟。"虽然刚开始对这个酒保的印象不错,可知道这个酒吧的真相后,一涟不可避免地对眼前的人有了些许防范意识。听到酒保亲呢地叫出自己的名字,一涟几乎可以毫不犹豫地肯定冉文不仅是这里的常客,而且还和这个人谈论过自己的事情。想到这里,一涟不由猜测起冉文谈论到自己时的情景来--他是带着不满的情绪和这个酒保抱怨呢?还是只是将自己的事情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冉文和这个酒保的关系......该不会和自己刚才看到的那些人一样吧?
当这个想法从脑海里蹦出来时,一涟简直恨不能扇自己一耳光。同居人很有可能是个GAY已经够让人震撼了,可自己却好死不死地联想起他的私生活来。一涟使劲地甩了甩头,根本就没注意到酒保在对自己说话。
"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酒保悠悠地叹了口气,"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严涵。初次见面,贺一涟。"
"还是叫我一涟得了。"一涟扁扁嘴。其实严涵并不像是那种很乱来的人,若不是因为他的性向,一涟还真的很喜欢他为人处事的方式和沉静洒脱的性格。
"冉文他不知道你来找他吧?"
"我偷偷跟着他来的。"话一出口,一涟又后悔了。自己何必对刚认识的人解释得这么详细呢?
看着一涟一脸懊悔的表情,严涵的脸上浮起了和冉文相似的哀伤。一涟感觉得出来,面前的男人和冉文有着相似的隐痛,那是一块永远不会愈合、经不起碰触的,必须时刻小心呵护的伤疤。严涵看着他的眼里蓄满了忧郁,而就在几分钟前,这个男人的眼中还闪着灵动的光芒,此时那些光芒宛如死灰一般沉淀在他的眼底。
一涟本能地对这样的伤感没有任何抵抗力,也因此当严涵提出带他去找冉文的时候,他无法也无力表示反对意见。
酒吧比想象中的大很多。严涵一个劲地往走廊的深处走,直到一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骗了的时候,严涵突然在一扇门前停住了脚步。
"这里是给他单独留的房间。"严涵歪歪脑袋解释道,然后不等一涟做出任何反应就形式化地敲了下门开门进去。一涟没敢直接跟进去,只是紧张地在门前徘徊,忐忑地想着一些有的没的无聊事。
"严涵?"冉文的声音从包房里传了出来,一如既往的清澈冷静,听上去不像是喝醉酒的样子。
"有客人,是意想不到的人。"严涵简洁地回了他一句,然后拉开了虚掩的门。
"客人?"冉文转过脸,端正的面孔上透出与年龄不称的成熟老成。男人的头发微蓬,杂乱的刘海挡住了深沉的眼。他有些不耐烦地抚开额前的发丝,定定地朝严涵身后望去,却没有看到任何人站在那里。
一涟早已趁严涵不注意间开溜了。留在原地的,只有廊灯泛白的光芒和严涵投射在地上、错综交缠的影子而已。
14
"真是个沉不住气的小孩。"严涵交叉着手臂靠在门边,"这点倒是和他的哥哥一模一样。"
"一涟?刚才那个人是一涟吗?他怎么会在这里?"冉文的酒醒了大半,声音也因为激动陡然升高了一个八度。
严涵意外冷淡地瞥了冉文一眼,慢吞吞地进门收拾起一片狼籍的桌子。直到整理出一块干净的地方,严涵才如释重负地在冉文边上坐下,用责问的口吻说:"你什么都没对他说过?"
"说什么?"冉文明知故问地顶嘴道。
"一凛的事,你想就这么瞒他一辈子?"严涵瞪了冉文一眼,可惜收效甚微,"还有你和一凛的关系。从他知道这家店的性质的反应看,他也不知道你们在美国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吧?"
"他不知道我认识一凛。"
严涵一脸果然不出所料的表情,他把长长的马尾辫捋到背后,再次开口时声音里已没有了之前的意气用事和说教的论调:"老实说,这样对待他实在太残忍了。"注意到自己的这句话让身边的男人的身体抖了一抖,严涵有些满意地继续道:"你不是不知道一凛和一涟生活在一个怎样的家庭里,对他们而言,对方是这世界上唯一可以依靠和信赖的人,是相当于自身另一半的存在。现在自己的另一半死了,对于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葬礼都没能去参加的一涟来说,这种做梦也不曾有过的现实已经够残酷了。你即使不是为一涟,起码也要为一凛做些什么吧?"
"我不是正在做吗?我现在片刻不离一涟为的不就是为他做些什么吗?"
"可这样子和什么也没做又有什么区别?依一涟这种性格,他根本就不能接受你这种强制的施予。"
"那我还能怎么做?!告诉他他哥哥是因为我而死的、如果没有我,他们兄弟俩就可以像普通人一样幸福地过完下半辈子吗?"冉文一下子站了起来,声音也随之逐渐升高。然而这种情形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冉文就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压低了声音,似乎一涟就躲在附近的哪个角落里偷听着他们的谈话。刚才还几乎暴跳如雷的男人立刻像兔子一样噤了声,随后又断断续续地像要说服什么一般喃喃道:"不行,不能让他知道真相。那太残忍了。一凛在他心里是这么完美,我不能破坏他在他心中的印象......这样做不论对死者还是生者都太残忍了......"
严涵默默地站在一边注视着冉文的变化,不由在心里暗暗吃惊。那个放浪形骸、自由自在的人的棱角在短短的半年内轻易地被岁月磨平磨光。冉文早已不是那个在美国时的冉文。他依然能文善武,在人群中的他依旧闪耀着难以掩盖的耀眼光芒;可他失去了原本的那份自信,那种目空一切到唯我独尊的自信不知在何时已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自责和对于自我抱有强烈怀疑的恐惧感。
改变他的,正是那个叫做翟一凛的男人。
说他是"男人",倒不如说是"男孩"更恰当。严涵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个大男孩更甚于猫的任性。他的笑容是下过蛊的、像猫甜腻的叫声一样媚惑人心的事物,往往能在你放松警戒的时候在你的手背上留下血淋淋的抓痕......
一涟也像猫,但他还是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小猫。他的一言一行无一不使他看上去更像一只只懂得扑蝴蝶的小猫一样,天真而不涉世事。
凛是风,涟为水。可不管怎么看都应该是倒一倒才对。一凛如水,沉静稳重且循规蹈矩;一涟像风,所到之处无不风卷残云一片狼狈。
严涵自顾自想着心事,竟没有注意到冉文的话,只得让他重复一遍。
身为酒保的严涵最擅长的事情之一莫过于倾听,往往可以一心多用地听着多人的想法并一一给出自己中肯的意见,像今天这样的情况是极少发生的。冉文困惑地瞄了严涵一眼,终究没有追究到底,只是又说道:"我也许在这里呆不久了。"
"什么意思?"严涵心里一凉。 自 由 自 在
"家里几次打电话来催我回去。大概过不了多久,我就不得不回美国了。"冉文徐徐地把话说完,手指又惯性地抚摸起戒指。戒指的颜色早已因氧化而逐渐泛黄,惟有回忆依旧清晰鲜明。
15
我为什么要逃跑?
一涟止住飞奔的脚步,倚在墙角喘着粗气。
那个严涵染了一头酒红色的头发......他就是上次那个来学校找冉文的人吧?他找冉文是为了谈关于那间酒吧的事吗?
一涟捋着已经濡湿的刘海,朝乌漆漆的天空翻了一个白眼。
我为什么要管他们的事?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吧?没错,冉文一定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才从来不提自己的事情,因为他觉得这些都和我没有关系,根本就没有向我一一报告的必要......
我自己......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家里的事情,学校里的事情......这些终究都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从来没打算对冉文讲关于妈妈和哥哥的事,又有什么权力要求冉文告诉我他在美国经历的事情呢?
沟通这种事,果然是双向的;光靠一个人的力量根本就不可能实现。
一涟傻傻地笑笑,却没能将笑容延续到最后。
讨厌!冉文这家伙总是自作主张地决定一些事情。突如其来地出现,又突如其来地用这种方法表明自己的性向!难怪之前他对我这么好,到头来,只是因为我是男的所以才这么做的吧?这种事情,和班里那些总喜欢盯着女人看的家伙们又有什么两样!
真是的,原本明明是那么讨厌的家伙,现在却让自己牵肠挂肚起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这么渐渐变得满脑子都是那个家伙......自己现在的样子,和书里写的那些暗恋别人的女人有什么区别?!
一涟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白皙的面孔一下子涨得通红。
喜欢......我喜欢那个家伙吗?
的确,自己想了解冉文,想听他说过去的事情。可那是因为他总是神秘兮兮的缘故,换了别人也都会和自己一样好奇的吧?要不是冉文总是做些奇怪的事情,自己根本就不会变成这样子吧?
干嘛啊......像在找什么借口一样......
知道他是个同性恋时,不满的感觉远比吃惊、害怕要强烈得多。或许,自己从很久以前,就一直这么期待着吧?
这么说来,自己果然是喜欢那个男人的......
嘴巴坏,说话不老实,爱拿别人的短处开玩笑......除此以外,冉文也算得上是一个不错的好男人了。说起来,自己的眼光还不差嘛!
一涟顿顿地往家的方向走去,一边为自己的粗神经捏了一把汗。先是发现室友是GAY,紧接着又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感情,今天晚上还真不是普通的多灾多难。
回到家里,时间早已超过了12:00。一涟耸拉着脑袋,拖着沉重的脚步一跌一绊地晃进房里,在见到自己的小床的第一秒就毫不犹豫地倒了下去。睡意一阵猛过一阵地侵袭着疲惫的大脑。就在一涟快要开始做今晚的第一个梦时,一串刺耳的电话铃声划破了房里的宁静。铃声一遍又一遍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反复回荡,丝毫没有止歇的意思。一涟不耐烦地翻了个身,终于如获大释般听到了录音电话里轻巧的女声:
"不好意思,现在我不在家。如果有事的话,请在‘嘟'声之后留言。"
一声轻轻的"嘟"不紧不慢地跟随其后。片刻沉默之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冉文!"
听到这个名字,一涟猛地一个激灵,原本沉沉的睡意也因为这个名字而烟消云散。
要不要接电话?一涟突然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可这毕竟是他的电话,当初住进来的时候不都约法三章规定不可以随便接对方的电话吗?
电话那头的女人完全没有感受到一涟紧张的情绪,只是用成熟女人固有的沉静口吻淡淡地倾吐着自己的话:
"不要老是像个小孩一样和大家闹别扭。一凛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你又何必为一个已经死了的人耗费自己的人生呢?爷爷那边我会帮你劝劝,不过依他的脾气,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忍不住亲自出马捉你回美国了吧?总之,你好自为之就是了。Bye bye!"
一凛?她刚才说一凛? 自 由 自 在
一涟从床上跳了起来,之前的倦意早就被抛到了脑后。
16
一涟在顾卫的家里泡了一整个星期天。
好友并没有过多地询问什么,只是一如既往地端茶送水,然后留下一涟一个人打电玩,自己则一头钻进了书房里。
知道傍晚的时候,一涟才迟疑地敲开了书房的门,全没了平日里盛气凌人的气势,只是一字一句地问:"顾卫,你能听我说几句吗?"
顾卫摘下眼镜点了点头,光亮的镜片闪着精明的光。
顾卫的家人都不在家,一个个都为了这个家庭四处奔波劳作。这种和一涟家中完全相反的亲情却造就了和前者的家庭一样的悲哀,两家的孩子都难以享受到来自家人的温情和关怀。这或许也是两人会走到一起的原因。
一涟在顾卫面前总是毫无顾忌的。他总是口无遮拦地倾吐着自己的烦恼和快乐,而顾卫也甘愿扮演一个完美的倾听者。这次也不例外。
一涟断断续续地说出自己对冉文的心情--那种喜欢的同时又深深惧怕的感觉,然后是对哥哥的思念以及冉文身边常常闪现的、一凛的若有若无的影子,最后,他说出了昨晚的事情和自己的困惑。
"我说,顾卫,冉文肯定是和哥哥认识的,对吧?那个女人说的‘一凛'指的不就是哥哥吗?要说是巧合的话,未免也太夸张了!......可冉文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呢?他既然早就认识哥哥,为什么从来不对我说呢?"
"我想,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顾卫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开了口,"或者可以这么说:他之所以‘不想说'是因为‘不能说'。"
"有什么不能说的!?那是我哥哥啊!做弟弟的关心自己的哥哥有什么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