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阁花影 之 夜阑珊
琅琊死去的时候,我就知道,有些什么开始不对了。
更可怕一点的是,我明明知道那是什么。
那几天我一直都坐立不安,我知道还会发生什么。虽然我不能够确定。
琅琊死在他自己的房间。被发现的时候,他坐在窗边的安乐椅里,一只手还放在窗台上,靠近那只他最喜欢的粉琉璃花樽。他的指间还有一枝淡紫色的迷迭香。
"发现者是谁?"
"琳琅。"那是金盏给我的回答。
我是珍珑。玉珍珑。男。纯血统华裔。那年我十七岁。授少将衔。
你不必怀疑自己的耳朵。因为我身在凤阁。凤阁新一代十二幻花之一。
凤阁,东方大国Porcelain顶级安全防卫情报中心,最高秘密特务机构,直属军政最高领袖。而我是其中的顶尖人物之一,那并非我自夸。
这一代的我们,依旧是十二人。以玉为姓,名字均有相同偏旁。凤阁自幼收揽麾下,特别训练而成的十二名高级特工。我们每一个人,在成年之前都已有少将军衔。
四天之前,我们当中的一个在凤阁总部,自己的房间中死于非命。
四天之后,我被金盏召到她面前。
"全身粉碎性骨折。"璇玑轻松地说了一句,只有这么一句。然后她放下文件夹,取下眼镜,淡淡地扫视我们一眼,坐下。
我们面面相觑。琤璁看着她,淡淡地问,"然后?"
"这是我能给各位的唯一尸检结果。"璇玑回答,"除非在座有人对此表示质疑。尸体仍在雪洞,各位可以自己检视。"
医务中心第一实验室,代号雪洞。我们没有一个人做声。我们都清楚,在医学方面,璇玑是公认的凤阁第一高手。如果她无法得出更多结论,那我们中间更加没有一个人可以。
"我想我们需要更多资料。"珞珈安静地说。他双手环抱地坐在那里,是他最喜欢的姿势。
"你还想知道什么?"璇玑冷冷地问。这个十六岁少女慢慢眯起那双青灰色的眼睛。亚麻色长发丝丝垂下。
珞珈扫她一眼,"我最想知道的事,你们也一样想要知道。"
玎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璇玑缓缓靠回椅背,突然笑了一下。她重新打开文件夹。
"外表完好,无任何外伤。无任何神经及血管组织损伤。"她微微一顿,"死者呼吸系统软组织极度松弛,血含氧量几乎为零。"
"换句话说,他是窒息而死的。"玎玲笑着说。
"颈部软组织无出血,喉头严重骨折,但不足以致命。"璇玑淡淡地说。
"你觉得那是他的死因?"珞珈不怀好意地问了一句。
璇玑盯着他,"很遗憾,但事实如此。"
"好吧。"他举起一只手,带点装腔作势意味地微笑起来。"在座的有谁能告诉我,呼吸系统软组织松弛引起的窒息--哦,拗口,这毛病的俗名叫什么?"
"睡眠窒息症,症状是......"玲珑嘻嘻地笑了笑,"打鼾。"
珞珈摊开手,对着璇玑耸了耸肩。
"去他妈的。"琳琅低低地骂了一声。我看了他一眼。
"你认为这可能吗,璇玑?"珞珈继续说下去,"我们都知道这所谓的睡眠窒息症多半只发生在体重超标的中年人身上。何况,若是一个人的血含氧量降到危险水平时他还不能自己清醒,那么他多半已经死了。"
"或许他是清醒的。"琉璃忽然出声。
"别忘了他的全身骨折。"琤璁淡淡地说。"全身粉碎性骨折。"
"开玩笑。一个人会好好的在房间里碎成齑粉吗?"
璇玑面无表情地纠正,"他没有碎成齑粉,他只是全身粉碎性骨折。"
"好了。"琅王干突然说了一句。我们齐刷刷看向他。
凤阁十二幻花中,只有他有这种能力,可以令我们所有人安静下来。而此时这种魔法更为有效。
死掉的琅琊,是他的弟弟。
我们安静地注视着他,等待他说些什么。然而出人意料的,他只是站起身来,淡淡地说,"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
金盏深思地看着我,然后轻轻摇了摇头。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正如我不知道,她为何单单召我过来。
"从头到尾,琅王干只说了这一句话。"
"是。"我回答。金盏注视我,那神情让我有些不安。这个美丽的女子是我们十二个人的师傅、领袖乃至母亲。二十年来,我们唯一需要听从的人。
她就是现任凤阁首领。前代十二幻花之一。那十二个花为姓名的女子曾是一代传奇,而她是如今她们之中唯一仍留在凤阁的人。
金盏花开,韶华如梦。
她静静地听我叙述我们的临时会议内容,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她不是怜惜,只是可惜。琅琊无论如何都是我们之中的顶尖高手,他的死亡无疑是凤阁的极大损失。
是的。我明白,我太明白了。我们只是凤阁精心制造出的秘密武器,我们的死亡必须具有某种意义,否则便是绝对的浪费。我从三岁起便清楚这一点,而且无从置疑。自出生起我已在凤阁,而我这一生大概也注定了只是凤阁的人。
我别无选择。
我深吸一口气。"您在怀疑琅王干。"不知是否因为多年受训缘故,即使是无法确定的事实,语气仍是肯定。听来仿佛确认。某种意义上说,这大概是关于事实的一种背叛。然而在凤阁,唯一的事实只有我们可以相信的那个而已。
金盏不置可否地看着我,眼神平静。我垂下头,知道自己在她面前无所遁形。"我去了雪洞。"
"为什么。莫非你怀疑璇玑的报告结果。"
我抬起头,"我只是想亲眼看见一个死掉的琅琊。"
这一次,金盏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我到达雪洞的时候,琅琊的尸体仍在尸检台上。可是我有一点后悔自己的到来。面前的那个东西,那已经不是我们的同伴了。我眼前只是一团摊放在那里的松软物体。我无法形容那是什么。当真要说的话,那像是一只人皮制成,手工拙劣的袋子,盛满了水汪汪软绵绵的流沙。我几乎当场呕吐出来。那一刻我实在佩服璇玑,她居然可以对着这些面不改色。无论如何,死掉的那个毕竟是我们的兄弟,虽然没有任何血缘可言。
"你的结果是什么呢,珍珑。"
我又吸了一口气,直视她。"一切都是不可能发生的。"
"我们都知道,一个人自五十米高空落水,到达水面时,重力加速度已经令他等于撞击钢板。"
而琅琊的情况看上去比那要严重太多。
那种程度的粉碎性骨折,多半只能出现在空难中。超过三万英尺高空中坠落,在重力加速度下猛力撞击海面而成。
"所以这不可能是人力所伤。"
金盏用一种古怪的眼色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要说的能说的都已经说完。我有点放肆地注视她的眼睛,突然一阵心寒。
--不可能吗?
她的眼神仿佛如此询问。
她缓缓地说,"我见过比他更可怕的死状。仿佛高速车祸现场钢铁残骸中的死者,整个人呈一摊肉酱。"
我也见过,故此不出声只等她下文。果然她慢慢地说,"然而那不过是人力所为。"
那股寒流迅速漫过我全身。
我无法言语。
"珍珑,你可知我为何要同你说这么多。"
我凝视金盏,决定保持沉默。她的暗示我微有察觉。然而不能确定。面对她我无计可施,唯一能够做到的只有不要掉以轻心。
她注视着我的沉默,轻轻地,似乎满意地叹了口气。
"珍珑,你们十二个人当中,你的位置如何。"
我看着她,沉默。
她微微扬眉。
"琅琊的实力,不会在我们任何一个人之下。"我说。知道她想要的只是这样的答案。这样教人心寒的答案。她似乎认定了凶手就在我们中间。我很想反驳她,但是我没有那个胆量。如果她是错的,那么事实的可怕必然更加难以预料。
而我想要知道的是,她为什么怀疑我们。
但我也深知她绝不可能给我答案。
"他不会是你们当中最强的一个。"她说。
我不动声色地把双手背到身后,十指相缠,死死地绕紧。我怕自己会克制不住,举止失常。金盏,她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我们都知道,凤阁上下,比琅琊更强的人,大概只有一个人而已。我们都知道。
只有那独一无二的他。
我不愿,不想,亦是不敢疑心的那个人。
我低声说,"他是他的哥哥。"
金盏冷冷地看着我,不置一词。我明白她的意思。死人没有兄弟。正如凤阁没有情感的立锥之地。
我虚弱地抬头,"他为什么。"
她忽然笑了一下,"也许他只是喜欢杀人而已。"
我的心都凉透了。
十二年前我就知道那些事实,我不知道别人是否一样知道那些。然而在最初的一刻,我已经明白他的暗示。
他很轻,似乎可以飘浮在空中。那时候我看见他在荡秋千。在金盏私人别墅的后院里,那架古色古香的秋千。他就在那里一直一直地荡下去,一只手垂在身体旁边。我记得那只手的姿势,软软的没有半点紧张感。我还记得那样苍白近乎透明的皮肤,还有形状优美的指甲,细长晶莹,在傍晚的微光里反复闪烁。
他很轻,很轻盈。秋千荡的很高很高,飞过我头顶的时候,我看见他。他的身体和椅板之间根本没有接触。根本没有。
我没有尖叫也没有逃跑。我只是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他。看着他像一个陌生的幽灵在明冥交界的时刻,在空中来回飞舞,不肯停歇。他的长发在风中习习飘散,像美丽水母的触须般柔软危险。
那年我只有五岁。而那个时候他几乎就是如今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自从我第一眼见到他,他就是这张脸,这个身材。他似乎永远也不会改变。
他明明知道我就在那里,但是他没有停下来。我只能呆呆地站在草地上注视他的飞舞。被钉住的脚步一丝无法挪动。我等待着判决。
他终于停下来。是那种令人怀疑自己眼睛的姿势。整个秋千在飞到几乎平行地面的时候,突然狠狠地顿住,然后猛然荡回原地,一动都不再动。他扶在吊绳上的那只手轻轻弹弄着,姿势柔软无力。
然后他微笑着看向了我。
有一只手温柔地拍了拍我的肩。我一动不动。金盏站在我面前,轻轻侧头,"珍珑,现在只有你我,你可以相信你所听到的一切。"
我一言不发。十二年前我就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是的,我知道。十二年了。我不敢对任何人提起。那一刻他什么都没有对我说,只是微笑。那令人窒息的笑容,还有那妖冶眼神。
十二年了。
"您已经确定是他了吗。"我看着她,这个无所不知的女人。如果她早已知道一切。她当然知道一切。那么她更应该早就知道会发生这些。于是我想到琅琊的死。我默默地垂下头。为什么她如此肯定就是琅王干。为什么琅琊会死。为什么一切会是这个样子。如果一切早在意料之中,那么......我不敢再想下去但我无法自控。如果一切早已注定,那我们的存在和消失又是为了什么,又有些什么意义。
我想起琅琊的脸,那个年轻美丽的男孩子。我们都一样,都有一张年轻的脸孔,搭配无法推测年纪的神情。他只比我大三个月而已。他最擅长的是温柔笑容,那一点他同琅王干非常相像。温柔遥远,令人心甘情愿沉溺而忘记笑意深处的莫测和无限幽深。他的身手几乎在我们所有人之上。他是我们中间的天之骄子,美貌和能力俱全,一块完美的玉。
然而他死掉了,或者是死在一个最没有可能杀死他的人手里。
我思绪混乱,无言以对。
"真是造孽。"金盏轻轻地说。我知道有些什么她对我隐瞒。我知道的已经很多。可是还有更多是她所拒绝透露的。事实的真相,只有我们所能相信的一种而已。
她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关于琅王干,你是知道什么的,对不对。"
我沉默。她看了我半晌然后冷笑,"明哲保身,你们倒是学得不错。不过。"
她坐回椅上,手指轻轻翻过桌面上一只雪青色小信封。她一弹手指,信封直直飞向我,我举手接住,那股力道竟撞得我掌心一痛。她的身手,我很少能够见识。我握住信封,感觉出里面是微型磁片之类东西。我没有当场打开。
"你可以选择,带走它,或者,留下。"
我低声问她,"为什么是我?"
金盏静静地凝视我。"不,不是你。"
--可以是任何人,可以是你们当中任何一个。璇玑。玲珑。琤璁。珞珈......每一个人都可以,甚至是琅琊和琅王干。如果一切没有发生。
然而此时被选中的是我。
"知道这些。"她修长柔美的手指指着我手里的东西。"知道一切之后,你才是真的不能回头。"
"我早已不能回头。"我低低地回答她,"夫人。"
她凝视我良久。
"我并不能保证,我所给你的和你将失去的,哪个更为可怕。"
我摇了摇头。"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不是其他人。"
金盏忽然转过身去,久久没有言语。我几乎以为她已经遗忘了我。
然而她终究还是回过了头。
"我想,最好让你知道。"她的眼眸是纯黑的,定定注视别人的时候,有一种近乎空洞的神秘感,细细渗入心跳的节奏。
"如果没有发生这一切,今天站在这里的人,是琅王干,不是你。"
我长出一口气,行礼,之后告退。出门的刹那,我听见金盏桌上的警铃惊声大作。不是刺耳蜂鸣,命运交响曲的旋律一瞬之间漫过房间。那种强大而又危险的震撼。
金盏按下开关,她身后的夹壁滑开,巨幅显示屏立刻开始运作。她示意我稍等。传音器里是简洁短促的汇报,音调镇定。但我能察觉那种慌乱,那种发生在触手可及之处的措手不及。
"有人侵入中央处理器,操作系统被干扰,暂时无法传输信号。"
"视频被切断,恢复所需时间不能确定。"
"红外线扫描显示有生命体活动,温度偏低,与人类体温有明显差别。"
金盏深吸一口气,"目标位置。"
监测人员声音突然沙哑。"涅磐。"
我头一次在金盏脸上看到那样的表情。那种无法回首无法确信的神情。那一瞬间她脆弱如小女孩。
我看着她,然后说,"我去看看。"
她轻吁一口气,手掌慢慢合拢。我知道那是她紧张时的下意识反应。她在紧张,还是恐惧?她在担心什么?
"珍珑,你很聪明。"她说。
我微微一笑,转身便要离开。
"珍珑。"她点点自己右耳。
我点头。"我明白。"
反正也是要被她派去,不如自投罗网。我知道。何况我的好奇心突然迎风而长。我碰一下外套口袋。如果我可以活着回来,那只信封里的东西无疑将改变我的一生。如果我不能......我再次微笑。
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我会成为第二个琅琊。
我迅速转过拐角,走向电梯。按下键钮。身后的空气掠过某种料动。我没有回头,只问,"为什么你要跟来。"
琳琅冷笑,走到我身边并肩而立。"因为我不相信他们,也不相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