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琳琅轮廓俊俏的脸庞微微惨白,他盯着电梯,慢慢道,"我只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微笑。"你想知道的,不是这是怎么回事。是我们,我们是怎么一回事。"
琳琅别开眼,他并未否认。
"你可以杀了我,好阻止我跟着你。"
我失笑,"别开玩笑,我打不过你。我还不想死在你手里。"
他突然沉默。我说,"走吧。"
进了电梯他依旧沉默。我问,"怎么找到我的。"
"想找就能找到。"
我盯着他,"琳琅。"
他苦笑,无奈地碰了下自己右耳上的海蓝宝石耳钉。我立刻明白。
"谁做的?玲珑?"
他再次沉默。我笑了笑,"我们都有,还是单为我一个。"
"只有你。"他注视我的眼睛。
"玲珑果然是高手。"我喃喃地说。"而且她居然肯为你这样做。"
"你恼了?"琳琅斜斜瞥我一眼,"我以为你不会生气。这同我们身体里那东西比起来算什么。我不过想找到你。"
"我没有。"我低低地回答。"可是这不合规矩。"
"去他妈的规矩。"琳琅微笑,声线突然无限柔媚。我看他一眼,他仍然笑意嫣然。可是我知道他已经怒不可遏。
"让狗娘养的规矩见鬼去吧。我们中的一个家伙死的不明不白。然而没有人知道任何事,没有人做任何事,规矩,血淋淋的规矩。"他盯着我,"珍珑,我不想知道下一个死掉的人是谁。"
我默不作声。电梯发出熟悉低音,停在地下二层和三层之间,门无声滑开,黑暗钢壁上密码锁,眼纹锁,体温探测器毫发无损。我们打开秘密入口,走进通往涅磐的廊道。
暗门即将关闭的刹那,我们清楚听见电梯坠落的巨响,只有一层楼半的高度,那声响却惊天动地。我盯着琳琅,他的脸色静冷如雪。我知道自己的表情也不会轻松。
"这仿佛只是为了迎接我们到来。"我轻轻说。
琳琅冷笑,"电梯自动加速坠落,这样的撞击力度,大概相当于自一百五十米高空自由落体。"
我们对视一眼,然后向廊道深处走去。壁上应急灯光线柔和,四下里一片寂静,死一样的寂静。一切似乎都平静得宛如无存。我碰一下右耳上的翡翠耳钉,打开自动摄像录音系统。随即听到金盏的声音,"珍珑,你在做什么?"
"我差点被带到地狱。"我笑。琳琅看我一眼,目光冷漠。我知道他怪我不该联络金盏。他不情愿地打开系统,"夫人,我愿意接受处罚。"
金盏突然沉默。然后她说,"你们两个必须活着回来。"
我微微一怔,"夫人。"
"听着。"她口气突然强硬。"无论等一下你们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请不要认为那是事实。一切都没有发生,请记住这一点。"
琳琅突然问,"我们会看到什么。"
金盏的声音突然拔高,"你们什么都不会看到,现在,按我的指示去做。"
涅磐本是医学实验中心最秘密研究单位,然而对我们而言也是熟门熟户。我只奇怪金盏为何不教璇玑也来。
片刻之后我便知道了原因。涅磐根本毫无动静,没有被破坏迹象。只有一点诡异,这里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研究人员都无影无踪,仿佛蒸发在空气里。所有的一切都平静如故,只是没有人。
我听见金盏丝丝呼吸,频率明显迥异她平静时刻。"你们两个听着。"她说,"你们现在要去的是你们从未知道,从未被允许进入的单位。"
琳琅狠狠地握紧手指,又放松。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我也一样。
凤阁十二幻花仍然不能靠近的秘密。那究竟是什么。
我想我们或许正在触及真正的恐怖。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好准备。
然而琳琅已经冷冷地说,"夫人,请指示下一步行动。"
他最后一个字的余音仍未落尽,我们一齐听到那排山倒海的崩裂声。
琳琅抬手关了系统,喃喃道,"看起来没有这个必要了。"
我十四岁的时候,珞珈曾经将一份档案带到我们十二个人的聚会上。
那是我们约定俗成的游戏。每月一次的聚会。这是一种赌博或者较量。我相信金盏知道这一切,然而她从来没有阻止。聚会上,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带来一件可以证明自己能力的东西。半是玩耍,半是争斗,我们每一次都不会教彼此失望。璇玑曾经带来一个完整的人脑给我们观赏,那并没有什么特别,特别的是,那是她亲手从活体实验者身上摘取的。那年她十岁零四个月。
那份档案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在我们刚刚看到它的时候。然而之后珞珈有整整十个月没有出现在我们面前。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为了那件战利品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就在当时,我们谁都没有知道,其实我们已经触及了漩涡的边缘。
那份档案的内容极其简单,简单到令人心惊胆战。
姓名:凌霄。
性别,年龄,种族,血型,所有的个人资料一概只有两个字:不详。
然而这是珞珈从封锁凤阁最高机密的资料库中取出的顶级档案,为此差点丢了性命。他说来轻轻淡淡,然而我们都习惯了毫不张扬的作风,故此大家都明白他所经的风险。那一次我们都公认他是赢家,不过,不是他一个人,为他攻破数据系统解开密码破译文件的,还有玲珑一份功劳。
随后他便被金盏带走。再出现时,他,和我们,那种无法言喻的默契浸透我们每一个人。我们绝口不提那份档案,那次聚会,以及,珞珈的经历。不是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而是分明知道,一切都不能够被允许。所谓禁忌。
那是真正的禁忌。
我们曾经聚在一起仔细研究那份档案。年轻的孩子,崭新稚嫩的凤阁十二幻花。那时我们都没有感到黑鸦轻轻扑动的翅膀擦过发梢,灰尘般细碎阴影如花散落,湮埋了少年心怀仅存的一丝安稳与清澄。
是我们自作自受。是我们必须承担。
在最开始的时候,只是一场年少轻狂的赌赛。当轮盘转到终点,我们才发觉自己已经距当初的诺言如此遥远。
当时当日,言犹在耳。
"这是谁?"琉璃问。
玲珑看白痴一样看她,"凌霄。"
"那又是谁?"
珞珈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淡淡地垂着眼,隔岸观火的姿势,优雅而瑟缩。我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珞珈感觉到我的注视。他别开了眼。
玲珑笑笑地坐上桌子,"我们是第几代?"
"说重点,请不要用明知故问来谋杀时间。" 琤璁的声线向来布满冷漠韵味。
是的。我们是第三代入主凤阁的孩子。第一代那十二个美女特工已是遥远传奇。第二代的凤阁十二幻花,除金盏外,也早流落无踪。而我们是第三代,不再以花为名的琼勾玉组。
"好吧。"玲珑耸肩。"凌霄。Chinese Trumpetcreeper Flower。"
她扫视我们,脆生生地背出那些语句。
"别名女葳花、武葳花,为紫葳科落叶木质藤本。喜攀援。聚伞花序或圆锥花序顶生,花两性;花冠橘红色。花期7--9月。"
琅琊安静地打断了她。"夫人那一代成员之中并无这个名字。"
"的确没有。"珞珈突然开口,我微微一惊。他不抬头,双手怕冷似的环抱着肩,头微微垂着。
"他并不是那一代的十二幻花之一。"
我们顿时沉默下来。是的,珞珈说的是"他"。聚会之上,我们约定俗成的规矩是每人选一种喜爱的语言,这亦是比斗的题目之一。那一次珞珈用的是英文,向来喜欢卖弄的他居然只用自己早已熟练的语言。我们本来已经诧异。然而这令我们听出端倪。
上代十二幻花之中,何来男子。
后来我才懂得,那日珞珈的不同往常。他根本已经察觉什么,那些不能分明的真实,在重重迷雾之中已经闪烁诡异容颜,让当年年少的他恐惧得无法自控。
"他是谁?" 玎玲懒洋洋地问,"珞珈,你看到了什么?"
那样纤脆柔软的语调,杀机暗伏。
我一直在注视珞珈,而他一直在注视另一个方向,另一个人。我追寻他的目光,然后我看到琅王干。
我不相信大家都可以熟练地杀死自己的好奇。琅王干。他这么多年来几乎没有改变过的容颜。那清秀平淡的脸孔,永远温柔空白的笑容。我们无比容易地接受这个事实。在我们中间存在一个不会成长的孩子。可是这正常吗。这种坦然的认同?这本身便是惊人的恐怖。他们对我们做了什么,为什么我们会这样容易便接纳了他,琅王干。
珞珈直勾勾地注视着他,然而我无法捕捉他的焦距。
"他是谁?"他突然笑起来,愈笑愈厉,"他是谁?你想知道他是谁?"
琅王干慢慢地站起来,走到珞珈面前。他们对视了片刻,然后珞珈的笑声渐渐弱了下去。
我看不到他们的目光,我不知道他们在那一刻究竟交流了什么。
"哥。"琅琊轻声叫道。
琅王干抬手便劈在珞珈后颈。珞珈倒下。霎那间我们都站起。聚拢过来,
"凌霄。前任凤阁首领。曾掌管前任十二幻花。"
琅王干轻轻地说。
我们都愣住,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
"哥。"琅琊轻轻地喊着琅王干。
那个高挑的男子对我们静静微笑。那销魂蚀骨的笑意,那是我们之中最美丽的琉璃也无法拥有的美艳。然而他只是一个眉目平淡的男子而已。
那令人窒息的笑容。
然后金盏便带着那种近乎怜悯的表情推开了门。
有色泽浓郁的气体不知自何处汹涌而出,味道古怪。琳琅突然皱起眉,他看了看我,我回望他。我们都不做声。
那是某种碳水化合物被高温蒸发的味道。我无法说的更明确一点,但我们同时意识到某些现实,直截了当的危险。
那些声响仍在继续,破碎,炸裂,倒塌,崩坏。我们朝着声音来处走去,步履迅速均匀。身上所有武器随时可以发动。离目标愈尽,烟雾愈淡,金盏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已经看到一切听到一切。我只听到她的呼吸益发急促。
琳琅突然握住我的手指。我们同时深吸了一口气。
烟雾散去,在我们面前的空间已经全部被摧毁。一片荒芜。丝丝的火花四处飞舞,是鬼火般艳丽的琉璃色。
"涅磐是彻底毁了。"琳琅轻轻地说。
那景象,仿佛一条喷着硫酸和火焰的巨龙刚刚从地下穿过,扫荡所有,摧毁所有。
我清楚地听见金盏喃喃的自言自语。"不可能。"她说,"不可能的,他不能够做出这种疯狂的事。"
那个声音就在这个瞬间突然响起,悠悠的,仿佛地狱深处飘来的优雅邀约。
"既然来了,就过来。"
琳琅脸色惨白。我微微晃了一下,随即努力稳住自己。
那是琅王干的声音。
那个人坐在实验台上,背对着我们,然而我们都知道他是谁。琉璃色火焰四处飞扬。他安静地欣赏着那些。鲜血,脊髓,脑浆和不明的液体溅了他满身。这间我们从未来过的大厅里布满研究人员的残骸。涅磐没有人迹,是的,他把所有人都埋葬在了这里。
我死死掐住自己掌心。是他,就是他。那背影太熟悉。以我们经过严格训练的眼力,辨认背影只需一瞥。
何况他同我们已相伴二十年。
我知道那是琅王干。
然后他回过了头。掌心里托着一只眼球,饶有兴味地注视着。
我和琳琅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那不是他的脸。
琅王干原本是我们当中最平常的一个,只是清秀,除了那种令人窒息的诡艳笑容。
然而面前的这个男子美如精魅。
我听见金盏的呻吟在耳边回响。她似乎已无法自控。
"你们好,琳琅,珍珑。"他轻轻地说着,一抬手抛掉眼球。拍了拍手掌,然后姿势轻盈地跳了下来。
在他身后,那如同某种巨型乌贼般绵延精密的控制系统从半空滑落,一半重重地砸在地面,另一半摇摇欲坠。一连串爆炸伴着烟雾和细碎火花扬起。
我们的目光同时盯住那座从地下缓缓升起的透明棺材。金盏尖叫一声,几乎震破我的耳膜。然后便只有她窒息般的呻吟。
琳琅突然冲上前去。我知道他想干什么。琅王干甚至没有阻止他。在他全力掠过琅王干身边的时候,有一刹的间隙,我仿佛看见琅王干探出手指,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肩头。
那一下的轻柔和精巧,时机恰到好处。
琳琅猛然顿住步子,盯着琅王干,用那种难以置信的眼神,随后他斜斜地倒了下去。半晌,他勉强撑起身子,跪在地上深深喘息。
而琅王干一直在注视着我,那种目光把我钉在原地无法动弹。我清楚听见他轻柔的嗓音。然而他分明并没有开口。
那么说,被选中的是你了,珍珑。
我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慢慢走到我面前,带着那种狡黠优雅的笑意向我伸出手来。我一动不能动。金盏近乎歇斯底里地尖叫着,"该死,该死的!"
"不,琅王干!"琳琅大叫,他猛然爬起,几乎扑了过来。琅王干看也不看地反手指了他,轻轻道,"站住。"
琳琅额上沁出细细冷汗,却一动不敢动。
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带有不下七种杀人兵器,随时随地。那些凤阁精心研制的微型武器,其中一种剧毒喷雾足可在四秒钟内杀死一头大象。
然而在琅王干面前,我们谁都不敢轻举妄动。我们能够做出什么,他都比我们更加出色。二十年相共,他熟悉我们的一切技巧和能力,但我们却永远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
停在我面前的这个男子,他究竟是谁。那张美得令人昏眩,近乎不真实的脸孔。他安静地凝视着我。金盏的呼吸几乎消失。我怀疑那种因极度恐惧而导致的窒息会不会杀死了她。
琅王干柔软洁白的手指慢慢擦过我脸庞,然后他摘下了我的耳钉。我再听不到金盏的声音。冰凉翡翠离开我耳叶的瞬间,一缕游丝般的呻吟突然掠过。我听见金盏微弱地唤出了那个名字。
她叫,"凌霄。"
我猛地后退一步。面前的男子微笑注视我,他是谁。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一定不是琅王干。可是那又是谁呢。
"琳琅。"他轻声吩咐,"你为什么不去看一看,棺材里的那个家伙。"
大颗汗珠自琳琅额上滚下,然而他半点没有犹豫,迅速走到那座水晶棺前,那无疑是最上乘的保存装置。
我听见他一声惊呼,仿佛一个被蛇咬了的孩子。声音中流露出那样的惊骇和不可置信。
琅王干轻轻地笑了起来。他拈住那枚翡翠耳钉,放在眼前细细端详。然而我感觉他只是为了让金盏把他看个清楚。
他轻柔地说,"金盏,不乖的女孩。"
一声尖锐的喘息,那声音大到连我都已经听到。那是金盏发出的。
琅王干一扬手,将耳钉远远抛入火中。他回身走向琳琅,示意他避开。我跟过去,不可抑制地看向装置里的东西。
我几乎和琳琅一样叫出声来。
那是一个同我们面前的琅王干一模一样的美丽男子。沉睡的容颜。绝色而沉寂。他安详得像一个死人。
"他本来就是个死人。"琅王干柔声说。
"......凌霄?"我的嘴唇颤抖。琳琅惊讶地望着我,随后心领神会。他盯着琅王干。"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