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的那些事情,我能猜到原因。”顶着年轻人相貌的魔王说道,“……你做得很好。”
“我看到了地表,欧罗瑞。我喜欢它现在的样子。你曾讲述给我的那些故事,它们很有趣,可我现在才发现这一点。我从未真的理解过你,我……”
欧罗瑞犹豫了几秒,他伸出手去,试探地抓住对方后背的衣料。尽管疼痛不再困扰他,他的眼皮还是渐渐沉重起来。
“我不该对你说之前那些话。”尼莫似乎在尝试着收紧这个拥抱。
“可我要第二次丢下您了。”恶魔杀手有点含混不清地回答,他能感到魔王的躯体僵了僵。“这次我永远不会回来,如果我不在,只有您自己……”
思维的转动还有点滞涩,可尼莫心里抑制不住地一阵发酸。
曾被他视为无用的情感,正使他难以呼吸。是的,或许它此刻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益处。可它能够给他一个答案,一个可以让对方更为平静的咒语。
“没关系。”
声音透出点苦涩,尼莫拍拍怀中恶魔的后背,对方的生命正流水般消逝,这让他的胸口某处传来酸涩的刺痛。
“……我会难过,但我会克服这件事,并且记得你。”
永远记得。不是作为一段情报,不是作为曾饲喂过的微小生命,而是作为一个会带来痛苦,但他仍然愿意去怀念的人。
“可如果您继续这样独自留在这里……”欧罗瑞似乎还想说什么。
尼莫沉默了片刻。他大概知道对方想要说什么,欧罗瑞语调中的内疚几乎要凝为实体。
曾经的自己没能及时发觉。
“听着,欧罗瑞。”
尼莫抓紧对方灰白色的发梢。他学会了触摸情感,同样学会了说谎——
“我不会有事。”他说了谎,“我能想办法离开第一次,就能想办法离开第二次。和之前不同,我不会再次否定现在的感受……我在地表还有没有完成的事情。”
“没有完成……?”
“我爱上了一个人类。”
怀中恶魔的身体由于震惊挣动了下。
“你说得没错,我发自内心在意‘洛佩兹家那个小子’。如果你当初没有收留并教导弗林特·洛佩兹,我也无法与现在的奥利弗·拉蒙相遇。你做得很好,欧罗瑞……某种意义上,你的确救了我。”
哪怕接下来自己将被尤里瑟斯抹去,这份情感终将化作灰烬。在此时此刻,他的确拥有着它。
这就足够了。
“我不会有事。”他重复道,语调里习惯性地带着上位者的威严。尼莫没有停顿,继续说着谎话。“我不会留在这里,我不会孤单。相信我。”
“……真希望能再好好调查下那个人类。”欧罗瑞低声叹息,“但现在……祝愿您能尽快回到地表,父亲。希望拉蒙和我不一样。如果不是我依然对您存有恐惧和猜忌,我不会现在才找到您……”
他轻声说道,微笑中混了些许苦涩。
“您比我想象的要温柔。您离开深渊之前,我的本体还活着。那个‘尤里瑟斯’会攻击附近所有活物,却唯独没有靠近过我的本体……就算是那时的您,也还记得我在这里……保护了我……”
他松开了那个拥抱,橘红色的眸子半阖,越发黯淡。
“您看,父亲。感情并非毫无用处,无论是我的还是您的。它们让我多活了这么久,而我早该死去。”
欧罗瑞微微扭头,看向幻境中的朝阳。
尼莫沉默的抓住对方的手腕,试图多输送一些魔力,却发现对方的魔法回路已经开始坍塌,心跳越发衰弱,再也无法吸取分毫。
“现在让我回答您的问题,我最后一次离开这里的时候,只是想告诉您一句话……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要告诉您。如果是现在的您,应该能够明白……”
始终缠绕在恶魔杀手眉间的忧郁终于消融。最后的那一刻,欧罗瑞没有看向尼莫,他继续凝视着那虚假的日出,释然地长舒一口气——
“……谢谢您,让我有机会看见这个世界。”
没有不满、遗憾,也没有不舍或眷恋。那句话里只有单纯至极的谢意。
简单而执着。
“我的荣幸。”尼莫轻声回答,再次给了对方一个拥抱。
可他还是慢了几秒,面前只剩细碎的灰烬在空中散落。那徘徊于世间的亡灵终于得以休息,早就到了极限的躯体直接化为齑粉。
自己总是做不到好好告别。
街道消失了,行人消失了,只有熹微的曙光还洒落在深渊之底。这次它照亮的不是安宁恬静的人类城镇,而是不远处存在于真实中的尸堆。
尼莫站起身,走到提灯盲虫早已失去生机的尸体前。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上恶魔冰冷的身躯。
“做个好梦,欧罗瑞。”
赤红的火焰燃起,盲虫没有闭合的白色圆眼被火光映亮,尸体开始渐渐化为粉末。
接下来的战斗,他不希望对方看到。
在过去的几千年中,尼莫并未和欧罗瑞透露过太多关于自己本体的事情。欧罗瑞可能不清楚,但他自己心里十分明白——面对一个融合了有史以来所有魔王的长处,仅有战斗本能的“尤里瑟斯”,理论上他没有丝毫胜算。
尼莫抬起眼,看向不远处静静站立的尤里瑟斯。随着欧罗瑞尸体的燃尽,它再次开始杀气四溢,躁动不安。
无论是向来遵循最优选择的魔王,还是路标镇的尼莫·莱特,或许都不会再做毫无意义的反抗吧。他努力过了,挣扎过了,不是吗?
尼莫伸出一只手,黑影在他掌心凝成一段绳索。他熟练地捻起绳子,将脑后披散的黑发束成一个短马尾。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重复,熟悉而冷酷。
他冷静地回答自己。
尼莫停住脚步,做了几个深呼吸。破坏性极强的气势猛地炸开,深渊之底顿时一片飞沙走石。他活动了下脖颈,专注地盯着不远处庞大而扭曲的怪物——二十多年前,那正是他自己的形态。
他平静地回应心底翻滚叫嚣的“本能”。
尼莫脚蹬地面,细沙散尽,地面骤然沉出一个布满龟裂的巨坑。黑影在他身周獠牙般张开,直直咬向目标——
“来吧,尤里瑟斯。”
黑影与锋利的肢体碰撞,冰冷的空气中炸出一串尖锐的爆鸣。
“直到我们其中一个倒下为止。”
第244章 最强的魔王
如今尼莫记得一切。
比如亿万年前。
那时的他挑中一颗相对柔和的太阳, 在最为合适的位置蜷缩起来。先是有选择地吸附游离在虚空中的土地, 而后准备水源, 为生命诞生提供稳固的基石。
……最初只是单纯的照料。
实际上,生命并非只有世界之柱能够培育, 在虚空中某些荒芜的角落,只要条件合宜,同样会有生命产生。经历过残酷无序的淘汰,尝试无数荒谬的可能, 最终的幸存者保有相对的稳定,并且逐步进化——跌跌撞撞、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
可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那些缺乏约束的生命终将毁灭自身,或死于凋亡的太阳。
而世界之柱同样不会凭空创造真正的生命, 他能做的从来只有引导、支持和改造。为迷茫懵懂的新生种族提供容身之处、适宜的环境以及必要的能源。
拥有世界之柱的世界温柔至极, 不会像那些无主之地那般荒凉而难以生存。
文明的雏形开始产生,智慧生命一刻不停地扩张发展。知识与情报不断累积,迅速抵达巅峰,而后增长速度立刻放缓。那时尼莫并未感到不耐——毕竟地表正基于自己提供的魔法回路发展, 基础过于单一,缺少变化在情理之中。
他耐心地等待着其他来客。
尼莫没有等太久, 一只飘荡在虚空中的浮游茧被蓬勃发展的生命吸引, 降落于这个世界。他们快速达成交易,正如亿万年来, 他们各自的祖先所做的那样。
杰西·狄伦早就暗示过他。
尼莫划出一部分种族,为这只饥饿的浮游茧提供能量来源。而对方将引入新的力量体系,不仅新鲜,而且有微小的致命风险——
浮游茧取走的智慧种族将继续发展,他们会基于浮游茧的外来力量体系生活。完全不同的知识理论将会陆续诞生,随即开花结果。
那些未知的果实的确存在伤害到自己的可能性。
而这正是尼莫需要的。陌生的法术结构,陌生的知识,陌生的刺激。完全源自外界的可控伤害非常必要,它比任何事物都能加速他的进化。
果然,浮游茧所管辖的种族快速兴盛,然后开始探索深渊。
尼莫原先会直接将骨玉放置于深渊之底,用于奖励这些勇于挑战极限的地表文明。可他很快发现,他们的发展路线比自己想象的还具有毁灭性——
地表的探险队伍不再因为少许资源而满足,更为高级的武器永远需要更多。他们开始试图用腐蚀性地表魔法毫无节制地开凿深渊之底,寻找更多骨玉。
它们弄得尼莫有点痒,并因此迅速警惕。如果这样放任下去,说不定哪天他会真的被一个异变的地表法术侵蚀,因此重伤。
于是他改变了计划,不再予取予求。
分出一块血肉,凝聚自己所取得的所有生物情报,使这个造物成为世间最强的“生命”,然后将意识附着进去。
他开始给骨玉明码标价——若要取得这宝贵的资源,请先拿出能够超越上个时代的最强知识。
而能够代表文明最顶尖知识的,永远是武器与战争。
果然,换了计划后,地表的生命们不再胡乱破坏,转而攻击这个“守护者”。地表的指挥种族们开始称那奇异的“生命”为魔王,将骨玉视为打倒魔王后的奖励,在威慑下不再胡乱索求。
而分离出本体的血肉被破坏,被本体过滤并收回,可以安全地获取其中的新情报。
那些死在地底的地表强者也会被一同处理,为他提供无数源于地表的知识、语言以及战斗经验。
地表同样对此有所察觉。
尼莫本以为事情可以就此稳定下去。
尽管一次次被杀的痛苦会让他略有不快,可每当血肉被收回,情绪被剔除,他会再次变得平静。
直到数千年前。
他从来袭的远征战士尸体中,获取了一个有些不妙的情报——某个自称守门人的组织,正在试图“造神”,并且理论方向没有太大的问题。
这让他万分警惕。
凡事都有代价。在智慧种族们享受安逸环境的同时,无论是尼莫自身,还是如今自称“杰西·狄伦”的那只浮游茧,都会本能地进行压制,为所有生物的能力带来一个上限。
杰西自身也非常清楚这一点。
界限的划定其实十分单纯——若是有某个生物超越了那个界限,就会拥有和他们类似的、向其他生命获取力量的资质。
别说那只不算强的浮游茧,哪怕是比起自己,那生物都会拥有无与伦比的本土优势。相比之下,它毕竟是所有生命真正的亲缘。如果在哪个无主的世界,要是自然产生这样一个强者,它极有可能就此成为世界的主宰。
但这里不行。
如果那生物将其他生命的主宰权尽数掠夺在手,自己会迅速衰弱。幸运点儿,他还来得及展开身体,冲向太阳,将现有的世界烧灼殆尽。如果运气不好,那生物恰好找对了门路,决定主动攻击……
他有很大的可能性被杀死,如同人类死于未知的恶疾。
如果现有文明还有较高的价值,尼莫可以考虑再观望一阵。而不巧的是,无论是深渊,还是乐于彼此毁灭的地表,都已经再次到达了发展的瓶颈,固步不前。
是时候再改变一下应对方法了,尼莫如此决定。
然后他做了套滴水不漏的计划。
而现在,正如他当初所推测的某种可能,在无用的感情影响下,他正在反抗自己当初的意志。
小半个身躯被影刃削碎,在骨骼再生的过程中,尼莫艰难地躲开尤里瑟斯又一次袭击。血液不住喷涌,而此刻的他偏偏又不会单纯因为失血而死。
骨骼生长的疼痛难以想象,而为了时刻评估躯体的损坏程度,尼莫又不敢摒弃痛觉。他大口喘息,身上残缺不全的法袍完全被血液和碎肉浸湿,可还没等他调整好平衡,又一波攻击精准地向头颅袭来。
尤里瑟斯就像一台精密的傀儡。没有犹豫,没有疲劳,只有毫无停息的致命攻击。
他必须得同样冷静且细心。
尼莫向后退半步,利落地侧过身体,快速用影盾护住头颅。附有腐蚀法术的尖锐肢体斜斜划过影盾。一阵让人牙酸的声响后,它直接刺穿了尼莫另一侧的肩膀。
鲜血四溅。
尼莫没有浪费时间去痛叫或抽气,他早已止住呼吸,一声不吭地快速向后退去。顺便轰下一连串延时爆破的阵法,等待尤里瑟斯跟上来。
没有时间动摇,没有时间绝望。
后退中,尼莫踩到了什么东西,脚下响起金属摩擦沙粒的声音。随即是一股熟悉的气息——
他的冒牌法杖,在爆破中早已残缺不全,惨不忍睹。可尼莫依旧把它拾起,握紧在掌心,眼睛直直盯向黑暗中尤里瑟斯所在的方向。
不过数秒之后。
震动空间的爆.炸骤然被触发,几支沉重的异形肢体断裂在地。紧接着一阵黏腻的血肉响动,它们又完好地从断口中生长出来。感知全开,尼莫冷眼“看”着那些新生的肢体缩起,熟练地避开接下来的几个悬空法阵,脸上没有露出半分惊讶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