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这招不能用得太频繁。
尤里瑟斯的攻击并非杂乱无章,在战斗的同时,它仍在不停分析这场战斗相关的情报。从招式、法术到攻击习惯。那具没有自我的躯壳在飞速成长。
正如他当初计划的那样。
上一代远征军到来之前,在他还是真正的“尤里瑟斯”时,尼莫在深处的传送阵附上定时发动致命法阵,做下标记。只要来者的行为不算过火,他所制造的第二个“尤里瑟斯”会下意识避开那两处,减少暴露的风险。
顺便还能给下一次远征使使绊子。
在他的指挥下,弗林特帮他取走了负责情报梳理的头颅,暂时压制自我认知。他得到了一个完美的躯体——接近人类,并且对这世界一无所知。
带着对信息本能的渴求,这具躯体离开深渊只是时间问题。哪怕运气差到极致,百年也足够用了。
至于回收的方案,他同样计划得十分完美——
尼莫挥下重新长出的左手,无数尖锐的影刺刺向尤里瑟斯,而后者发出一声低低的咆哮。带有赤红光晕的黑色雷点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除了最上面那部分,雷电末端触到黑暗中的某个高度,悄无声息地消失。
果然如此。
在尤里瑟斯发现他的那一瞬,深渊就彻底封闭了,断绝了一切援军加入的可能。正如之前每一次远征之战。
一个完美的处刑场。
尽管魔力相当,尤里瑟斯的躯体比人类的更加坚韧,更适合战斗。不仅如此,它的技巧同样在逐渐变强,而自己则会因为无用的感情疲惫、动摇、最终在无尽的战斗中丧失希望。
胜率为零的战斗,之前他是这样考虑的。
冰冷的影刃擦过脖颈,尼莫的脖子险些被对手斩断。鲜血喷了老远,失血的副作用使他双膝发软。
像计划中的那样反抗,像计划中的那样失败。
吐出嘴里混着血液的泥沙,尼莫双手撑地,勉强站起。
奥利弗现在正在做什么呢?用蠕动的黑影卡住伤口,狼狈地躲开连环法阵的轰击,尼莫有些走神地想道。
说来时间才过去大半天左右,裂开空间隧道的负荷极大,眼下奥利弗的体力都未必能够恢复。
杰西·狄伦会告诉他真相吧。
就算自己不提,狄伦多半也能猜到自己的想法——世界之柱的意识登上地表,绝不会是出于单纯的好奇。
如果一切正常,自己会微微缩起身体,换个姿势。地壳被撕裂,地表和深渊将迎来一场极大的自然灾难。但少数坚韧的生命会从这场灾难中幸存,几乎从零开始重构文明,创造新的情报与知识。
如果守门人的试验不幸成功,真的有异变者出现,而那异变者又刚好保留了心智。尼莫将展开翅膀,毫无顾虑地飞向太阳,彻底毁灭整个世界,将致命危险扼杀在摇篮。
无论他最终选择哪种,如今的地表文明注定要覆灭。
心底那个恼人的声音死灰复燃。
尼莫双手支撑法杖,黑影凝聚起冰锥,直接洞穿尤里瑟斯的胸口。而自己也被数枚影刺刺中,一条腿被钉在原处。
尼莫毫不犹豫地用黑影侵蚀掉那条腿,血肉重生的熟悉疼痛再次开始撕扯他的神经。他摇晃了下,随即稳住身子,没有半分退缩的意思。
流出的鲜血被他用来画阵。尼莫拼命挤压短短的冒险中所学到的新知识,混上既有经验,努力用深渊魔法重现寂静教堂的侵蚀法阵。
一个个血阵渔网般缠上对面庞大的怪物,皮肉腐蚀的嘶嘶声格外刺耳。
尼莫趁机接近,却只成功削掉尤里瑟斯三支手腕,没能击中对方的头颅。这个身体还是太小了,不适合这样的战斗。
尤里瑟斯仿佛没有痛觉。它蜘蛛般收拢肢体,瞬间护住头部,数百道冲击法阵骤然向四周推去。
距离过近,尼莫背后结结实实挨了一记猛击。如果他还是正常人类,这一击足以当他当场毙命——尤里瑟斯差点把他整个人砍成两段。
尼莫被狠狠甩进地面,撞碎数块巨岩,最终再次砸出一个巨坑。石屑和沙粒如同暴雨中的雨滴,绵延不断地砸下。
他又一次站起身,带着血肉模糊,残缺不全的骇人身躯。
真奇怪,尼莫在无尽的剧痛中心想。此刻他的心里只有解脱似的平静。
在此之前,他没有想过自己是如何不要命地深爱奥利弗·拉蒙这个人。他读过足够多惊世骇俗的爱情故事,相比之下,他们只是一对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情侣,顶多不怎么吵架。
和相濡以沫数十年的情人不同,他们甚至没有拥有过太久的时间。
和为对方出生入死,在死亡边缘舞蹈的爱侣不同,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追寻平静。
和起初便如胶似漆、如同找到另一个自己的恋人也不一样,他们拥有太多不同之处,只不过是在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向前进,并且努力抓紧对方的手。
这样微末而平凡的感情,按理来说,早就该被他庞大的记忆冲垮。
不可思议。
尼莫再次站起,黑影绕上他的腰,让他在恢复时仍能勉强行动。尤里瑟斯的法术在他耳边炸开,血液顺着脸颊不住淌下。头颅一侧火烧火燎地痛,他却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
“不是这样的。”他开口冲那黑暗说道。“这样的推测,缺少一个很重要的条件——我相信那个人类。”
“不是相信他不会伤害我,不是相信他下一秒就出现在这里。我相信他会像我一样挣扎,努力去找那条看似不存在的路。这样看来,目前的可能性并不完全。”
是的,他还没有想出当前境况的解法。但“生存”这件事,不是在“答案”必须存在的前提下才能继续。
电光火石,一念之间。
尼莫的笑容突然更大了。他握紧手中扭曲残破的法杖,轻笑出声。
“尤里瑟斯。”他呼唤着向空气中拼命注入杀气的对手,哪怕知道对方无法听懂。
“我曾被无数次杀死,无数次消除那些微弱的痛苦和不快。我也曾无数次重聚身体,但有一个问题,一个小小的问题——”
伤口又一次愈合,尼莫身周的气势猛地燃起,扩散速度堪比一场安静的爆炸。
“既然全部感情都会被消除,为什么我总是记得去饲喂欧罗瑞?”
答案或许比他所想的简单。
世界之柱在不断进化,排除对己身不利的一切因素。他未曾有过亲人、同伴和友人。接触到那些扰乱到自己的负面感情,排除自然理所应当。这是利于进化的,这是心跳般的本能。
……那么这样就好。
这样就足够了。
深渊之底的地面在寸寸崩裂,甚至连上空的封闭黑影都开始剧烈颤动。尼莫在磅礴魔力的助推下,将自己整个人射向尤里瑟斯。他抛弃了防御,抛弃了躲避,任凭那些锋利的肢体和法术削去肌肉和骨头。
眼前的世界在扭曲,在坍塌。他的探知开始溃散,疼痛让他的骨头融化,血液发冷。可那气势和战意却爆发得愈发不真实,仿佛失去理智的前进过程中,尼莫的速度越来越快。
只要头颅还完整,只要基本的躯体仍在。
无数层防御法阵被粉碎,无数层攻击法阵扯走他的血肉和肢体。失去的就用黑影去补,哪怕这看起来是效率极低,愚笨至极的正面进攻——
尤里瑟斯转动头颅,终于集中全副精力,向自己推测的数个方向布下最强的防御。瞬息之间,尼莫却没有更改方向,他直接冲到那庞大的头颅之间,笨拙将自己撞了上去。
带有诅咒的鲜血溅入尤里瑟斯的眼睛,那108" 迷途_年终0 ">首页 109 页110 页, 怪物短暂地停顿了不到一秒。
就在这停滞的一瞬内,无数咒文绕上那根不成形的法杖,尼莫将它高高举起,狠狠刺入了身下那颗头颅——
“只要证明‘我比你强’。”他嘶哑而平静地说道,那些咒文迅速嚼碎了头颅内的脑髓,随即是剩余的全部躯体。
“只要证明‘这份感情是有益的进化’。”
“只要证明我才是更强的那个。”
尼莫站在崩毁的肢体之间,深渊之底的封闭在散去,尤里瑟斯的尸首在化为漆黑粘稠的液体,渗入地面。
“无法离开这里无所谓,没有答案无所谓。回归本体后,这份感情会成为我的死因也无所谓。”
尼莫坐在尤里瑟斯仅剩的头颅上,望向一片黑暗的上空。战斗结束后,盲虫们又开始缓缓地行进,那些巨大的眼睛在这个距离看来,像极了细小的星辰。
再次将头发在脑后束好,尼莫闭上眼睛,手按上身下的头颅。利用尤里瑟斯的魔力残留,他试探着将一部分意识探入本体。
没有任何反抗或者清理的迹象。
很好。
魔王“每一代”都会进化,之前的每一次都是知识、情报与战斗技巧。这次的情报有点特殊,地表称它为“感情”。
现在让我来等你,奥利弗·拉蒙。等得到很好,等不到也罢。来的无论是杀意还是爱意,只不过是又一种可能。
“我相信你。”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尼莫:我给你盒饭,你给我疫苗。
杰西:可以可以。
↑↑↑朴实的交易。
第245章 无人城镇
深渊之底被寂静淹没。
之前的战斗中, 尼莫停住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此刻灌入耳朵的是死一般的虚无。不久前, 尤里瑟斯还在这附近游荡,就算有那么几个胆大包天的上级恶魔前来掠食尸体, 也不会愚蠢到惊动那恐怖的杀戮机器。
无声的黑暗将他彻底掩埋,尼莫熟悉这种感受。他可以自由地窥视近处的浓稠黑暗,也能感知到身周庞大无垠的虚空。只可惜自从将地表分给了杰西·狄伦,他再也无法探知地表的一切。
没有太大的区别, 尼莫曾经那样想过。
感知力从来都不是视力,那些在远方蠕动的微小生命不带有任何色彩。从接近太阳, 蜷起本体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没有见过真正的阳光。
接下来是仿佛失聪与失明混合而成的永夜, 自己绝大部分记忆都是以此为背景。如果尼莫乐意, “魔王”的身躯可以一动不动地在原地停留百年之久,全部感知只用于思考与计算。
无边黑暗中的一天、一年或是几十年。在他的感知中,曾经没有太大的区别。
如今境况却有了变化——记忆中的黑暗从未如此无趣,时间也从未如此漫长。
也许这就是“感情”的副作用。
尼莫重新开始心跳和呼吸。数个光球升起, 为他照亮方圆千米内的空间,同时也照亮了远处的恶魔尸堆。
这里的气温极低, 尸体腐坏得很是缓慢, 甚至赶不上被深渊之底缓慢吸收的速度。
和尤里瑟斯长达半日的恶战之后,这一带的地面没能留下多少沙子, 只余下无数深深的坑洞和残缺不全的尸体。尼莫四下张望了一番,走向某个方向。
他记得这个地方, 他记得每一个地方。
二十多年前,自己就是在附近遇到了为拖住某只游荡者,与队伍失散的弗林特·洛佩兹。这为他省了不少麻烦,他不需要再考虑用其他办法接触那个人类。
彼时他牵着弗林特在黑暗中前进,走向远方的远征队伍。
尼莫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孤零零地前行,冰冷的细沙再次出现,在他的脚趾间流淌。他就这样赤着双足,重新走过自己的记忆。
弗林特·洛佩兹比奥利弗多话。除去饮水和睡眠的时间,锡兵佣兵团的团长一刻不停地向黑暗倾诉,要么就是哼唱并非天籁、但也称得上顺耳的歌谣——
弗林特·洛佩兹似乎不知道何为恐惧,他的声音平稳而欢快。只不过手心冰凉,被汗水浸湿。
当初他只觉得那人类态度尚算积极,实力也十分可观,就像审视一件物品。
弗林特最消极的也不过是这句话,还是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出口的。
现在想来,牵着一只怪物的手,在广袤而荒凉的黑暗中前行。不知道目的地,不知道对方是否可以信任,却不得不为了爱人与责任继续前行。
那该是怎样的恐惧呢?
尼莫伸出一只手,属于人类的纤长五指在昏暗的照明术下苍白无比,沾满血迹。他不自觉地轻声叹息,而后继续前进。
他曾这样问过弗林特。
并不是出于同情,一半是认真地想要获得答案,一半是给对方“自己能够共情”的诱导。当时的自己冷酷地收集信息,观察“恐惧”这种情感带来的负面影响,哪怕从未亲自尝过恐惧的味道。
当时的弗林特·洛佩兹如此回答,话语中充满自信。
尼莫抿起嘴唇,望向这通路两侧的畸形尸堆。无数干瘪浑浊的眼睛还没来得及闭合,结着寒霜的内脏堆叠在沙地上,变形的巨口因为外力裂开,獠牙如同墓碑丛那般参差密集。记忆中的弗林特·洛佩兹已经足够强大,必然也能够探查到这些。
那个人类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给出这样的答案呢?
过去的他没能理解,而现在那个问题在虚空中飘荡了数十年,又回到了自己这里。
你不害怕吗,尼莫·莱特?
恐惧从未离开过,他回答自己。如今尼莫担忧自己的信任落空,抵触死亡的到来,恐惧于奥利弗·拉蒙在再次相见前逝去。
他怕极了。
可他依旧决定相信奥利弗·拉蒙,这个决定不会改变。眼下尼莫很是确信,如果一个决定甚至不能让自己感到恐惧,这个决定本身不会有太大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