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确是我所爱的‘神’。”
“自以为是的爱而已。这不是我真正的样子,无神论者倒好……见过我真实样貌的信徒,目前没有人能保有理智。无论信仰多么坚定,结局都是一样的。”他冷漠地回应。
“我知道了。”艾德里安心平气和地答道,也没有半分想要证明自己的意思。
焦躁。
杰西再次甩甩尾巴,这次击碎了一旁的窗户。城堡本身在高处,秋日的冷风骤然灌进房间。
艾德里安·克洛斯还是那副老样子,无论自己做出怎样夸张的事情,这个人类永远镇定自若。
或许事情到了现在的地步,他该让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类看看自己的正体了——就算这个人类不擅长享受,没能被人类本能的欲望击溃,也总会在本能的恐惧中动摇。
可不知道为什么,杰西不是很想那样做。
他好歹浪费了一块血肉,如果艾德里安真的这么快就疯了,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他试图这样向自己解释——这应该是他的杀手锏,他的最后手段。在那之前,自己还来得及再找找其他办法,让那颗异常的星辰闪烁起来。
他还不想认输,尤其是输给一个仅仅存在三十年左右的人类。
裹着长毛的尾巴不愉快地缓缓扫动,室内一片狼藉。艾德里安还在盯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终于,那人类行动了。
前任审判骑士长伸开双臂,将双手放在那张狼一样的长嘴两侧。
这动作使得鼻子旁边一阵痒,杰西颇为心烦地皱起鼻子,不善地露出长长的獠牙。事到如今,他连人形都没心情维持,更别说装出亲切的样子。
他挫败感的制造者,那位年轻的骑士,身体微微前倾——
并非带有献身般的虔诚,也没有掺杂狂热的痴迷。只是如同亲吻花朵的花瓣,艾德里安·克洛斯轻轻吻了吻那獠牙。
柔软温热的嘴唇拂过刀尖般锐利的牙齿,一触即收。
“感谢您的坦诚,我想您弄错了一件事。”
收回双手后,人类骑士微笑着说道。
“和您的样貌、性格或动机无关。我的确问了您理由,可那不过是好奇,并不是期盼。我不需要您回应任何东西,也不会美化任何事实。我按我的方式活着,正如您按您的方式活着。”
没有祈祷的动作,没有拘谨的教礼。他只是继续微笑。
“仅仅是确认您的确存在——对我来说,这已经是一种浪漫了。”
说罢他甚至伸出温热的手指,碰了碰野兽冰凉的鼻头,声音带着笑意:“愿谮尼的荣光永存。”
无可救药。
杰西刚想摇头,房门再次被打开,安率先回到房间。
女战士严肃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卧房,在那巨大的异兽身上转了几圈,最后刺向窗边的艾德里安。
“克洛斯,”安严肃地指指那白色的野兽。“这是哪里来的——”
看她的口型,她似乎想习惯性地吐出“畜生”这个词。不过一个多月不见,奥尔本的女王显然被礼仪训练折磨的够呛,她硬生生把那个词咽了回去。
“狄伦呢,被它吃了吗?”她继续严肃地问道。
“你真幽默,可爱的女士。”杰西干巴巴地回应道。
安倒抽一口气。
“跟我来,奥利弗马上就到。我首先需要谁来给我解释一下这个。”
她瞟了眼那些雪白的柔软长毛,用力咋舌。
“……希望你现在不算在我家裸奔,狄伦。”安认真地补充了句。
“……”
不到十分钟后,奥利弗领着灰鹦鹉进了门。他先是转过身去冲带路的女仆礼貌地道了谢,关上会议室的大门,最后才转过头来。
宽阔的房间中有个挺大的圆桌,仆人们事先准备好了点心和饮品。只不过本能容纳至少二十人的圆桌边只坐着两个人。
除了神态如常,安静喝茶的前任骑士长,以及板着脸扯毛的女王。身躯庞大的白色野兽正把长嘴巴搁在木桌上,一会儿瞄眼艾德里安的表情,一会儿斜眼看向满满的点心盘。
奥利弗不会认错杰西,眼下在他看来,杰西·狄伦与其他生物的差异如同火焰与冰块。于是他只是简单地点点头,将肩膀上的巴格尔摩鲁放在点心盘旁边。
“我不喜欢吃这个。”
灰鹦鹉终于开了口,听起来沮丧得要命。
“我喜欢味道淡一点儿的,莱特从不会放错。”
“……抱歉。”奥利弗喃喃道。
灰鹦鹉垂下头,魂不守舍地走到另一盘点心旁,然后把整个脑袋插了进去,动作活像只鸵鸟。
“看来我是这个房间唯一对这东西感到吃惊的人。”安指指杰西,敏锐地抓住了重点。“我需要一个解释。”
“我死在了之前的任务里。”先开口的反倒是艾德里安。
前任审判骑士长给自己的茶杯里加了点牛奶,随即把手边的点心盘推到杰西嘴边。
杰西收回视线,把嘴挪开。
“……这个玩笑不好笑。”安的表情有一瞬的空白。“克洛斯,你不适合讲笑话。”
“我不会说谎。拉德教的处刑流星,您应该听说过那个法术。”
“处刑流星?‘击碎心脏,只有死亡才能让它停止’。我当然知道,可那不可能——”
“杰西·狄伦救了我。”艾德里安抿了口茶,听上去心情不坏。“换句话说,谮尼救了我。”
他看了眼安:“不是比喻,字面意思上的。”
安在听他说话的时候,手里还在揪那些手感颇佳的长长白毛。这话一出,她嗖地将手收回来,活像那些毛上突然冒出了牙齿。
“什么?”她掏掏耳朵。
“这位是谮尼。”
“我知道了,我还没醒。”安的口气非常笃定,她靠进柔软的椅子靠背,仰起头。“大家晚安。”
奥利弗勉强笑了笑:“安。”
“如果这是你们联合起来开的玩笑,”安睁开一只眼,瞧向用舌头卷了口点心的杰西。“你们全都完蛋了,听见没?完蛋了。”
她努力让口气轻松些,可没人脸上露出歉意的笑,或者跳起来宣称这只是在活跃气氛。连巴格尔摩鲁都继续将脑袋埋进杏仁饼干,一动不动。
“……各位是认真的吗?”足足五分钟的寂静后,安的声音有点颤抖。
“嗯。”奥利弗垂下目光。“抱歉,安,我一直瞒着你。如果我没猜错,克洛斯先生应该是刚知道的,我和巴格尔摩鲁在更早前就知情。你知道,这件事……不太好开口。”
“谮尼。”安目光飘忽地望向把嘴搁在桌子上的白色野兽,“虽说我不信教,但这也太……我是说,尽管我相信神的存在,可是……”
她震惊地卡住声音,表情有点抽搐。
奥利弗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尽量没有发出太大声音。安的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如同一条在沙漠空气中挣扎的鱼。
“你们告诉了巴格尔摩鲁,不告诉我。”
挣扎了十来分钟后,她的声音更加恍惚。
“为什么?我绝对比那只鹦鹉值得信任——别否认,既然你知道,尼莫肯定也知道。如果克洛斯也是才知道,那不就是只有我们两个被蒙在鼓里吗?!”
“是,对不起。”奥利弗没有为自己辩解。
“还有你,克洛斯。”安的舌头像是失去了控制,连语调都不怎么准了,发音像极了醉汉。“如果那是谮尼,你……你怎么可能这么……”
“这不是我们见的第一面,如果您感兴趣,我可以在会议后告诉您。”艾德里安叹了口气,将同样带着疑问凑近的野兽鼻头推开。“我更介意别的问题。”
他目光灼灼地望向奥利弗。
“我不认为狄伦先生……谮尼会将自己的身份告诉您或莱特先生。巴格尔摩鲁不是顶级上级恶魔,也不可能自己探知到这件事。那么应该是两位自行发现的。”
安眨眨眼,猛地甩甩头,好容易找回了些思绪。
“而且这尽管耸人听闻,却不是什么无法告知我们的‘糟糕事项’。”
艾德里安的目光愈发锐利。
“既然您没有告诉我们,说明两位得知的途径不是很方便开口。凋零城堡给您造成的异常,我和萨维奇小姐都很清楚。如果您是发现者,也没有隐瞒我们的动机。如今莱特先生留在了深渊,您又是这样一个状况……”
“我就直接问了,拉蒙先生。尼莫·莱特究竟是谁?……或者说,是什么?”
奥利弗屏住呼吸,坚持注视面前茶杯的风滚草团长终于抬起脸来。
没有犹豫,没有踌躇。奥利弗轻轻吸了口气,再开口时,他的声音无比清晰。
“他是地表所说的‘魔王’。”
他说,语调十分郑重。
“……而时至今日,我仍然爱他。”
作者有话要说:
杰西:???你的态度
杰西:你还记得你跟我睡过吗(……
骑士长:。
——
安: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卧槽你们是开玩笑的吧??!
杰西:这才是正确的态度(*`へ`*)
第248章 末日棋局
艾德里安·克洛斯心情复杂。
战场上会出现无数匪夷所思的状况, 他有能力将自己的情绪强制稳定下来。可惜他今天所有的平静份额全用在了杰西·狄伦身上。
杰西·狄伦吐露了实情, 第一次彻底暴露出自己的真实情绪。
然而作为信徒, 艾德里安的心里却填满了释然和解脱。他头一次对“降生于世”这件事感到满足,这世界并非绝对的混乱无情, 某种意义上,杰西·狄伦的存在让它浪漫了不少。
那些恶作剧似的玩笑,那些挑衅的语句,和那些似是而非、疑似在暗地里引导风滚草的行为, 统统有了解释。
若单纯作为信徒来说,他此刻已然满足。本来他所拥有的就是遥远的、不求回报的感情, 仅此而已。
可他看着那只巨兽略带迷茫的漂亮蓝眼,总有点摸摸它的冲动。
艾德里安无法分析出这点微妙的情绪——并非独占欲, 并非敬仰, 并非出于谢意的亲近。他清楚自己的短暂,对方的古老,他们所注视的世界从根本上完全不同。
可看到他的神明绷着毛茸茸的脸,懊恼地将下巴搁在桌子上的情景。艾德里安发觉此前的柔软情绪还在, 并没有随先前的心脏一同破碎。
掺杂着好笑、无奈、平和与满足,以及想要继续注视的期待。
无论温暖还是荒唐, 不快还是欢愉。浸透情绪的记忆化为一张轻软的网, 将他整个心脏牢牢网住——经过这些时日的纠缠,他真的还算个“单纯的信徒”吗?
前任审判骑士长面上波澜不惊, 右手相对自然地按上胸口。那颗奇迹般复苏的心脏正有力地跳动,频率稍稍有点嫌快。
可还没等他彻底弄清楚这份感情的定义, 另一个炸.弹就爆裂开来。
“他是地表所说的’魔王’……而时至今日,我仍然爱他。”对于他的问题,奥利弗·拉蒙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艾德里安将视线从脑袋搁在圆桌上,安静得活像个标本似的兽形神明身上移开,下意识去捏眉心。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如果莱特先生只是个普通的上级恶魔,这一位没道理特地跟着他们这么久。
如果尼莫·莱特就是新一代的……
可奥利弗并没有就此结束话题。
“尼莫是魔王,唯一的魔王。”
那英俊而颓丧的年轻人不自在地转转手中的茶杯,带有歉意地看向安的方向,嘴里继续说着疯狂的话。
“之前地表远征杀死的每代魔王,都不过是……尼莫的一小块血肉,不是他的本体。就像在这里的巴格尔摩鲁,也不过是承载本体意识的血肉。作为本体的扁蛇现在没有意识,正沉睡在深渊深处。”
艾德里安交叉起十指,眉头紧锁。安脸上最后的玩笑神情消失殆尽,她抱起双臂,咬住下唇。
没再有人开玩笑似的反问,甚至没人再出声。风滚草的两位资深战士只是将抽去情绪的目光投过来,示意他继续。
“所以他才看穿了狄伦的身份,并告知了我。其实他……他在发现这件事后,第一反应是想要告诉你们。我阻止了他,这件事的根本问题在于我。”
奥利弗捏紧茶杯精致的杯把。
他没有保留,从尼莫开始怀疑自身是魔王开始,到尼莫牺牲自己,将侦察队从毁灭法阵的爆炸中送出。奥利弗将一切和盘托出,声音平稳,讲述熟练而富有条理。
就像回忆过千万遍那样。
“……我能理解。”
趁奥利弗拿起茶杯,用冷茶润喉咙的空当,艾德里安开口道。他试图消化刚刚打进脑髓中的信息,它们就像戳进头颅的刀刃般让他头痛——光是承受杰西·狄伦的身份,他的思维就已经在混乱边缘挣扎了。
“如果你们提前告知我这件事,我必须上报教廷。假设莱特先生真的是我所知道的那个魔王,他不可能被区区一个人阻止。就算预言之人真的出现……”
说到这里,他皱起眉头,望向奥利弗。
安没有说话。她面无表情,抱着胳膊的右手手指轻轻敲打上臂。
“关于尼莫·莱特的事情,他没有说谎。”杰西终于出声,“另外你们两个,多多少少也发觉了吧?被‘王’指引,被‘神’庇佑,追随‘星’光——如今我们三个可都在这桌子边上呢。拉蒙先生就是拉德教一直在找的人。”
而后那野兽舔舔鼻子。
“……我本应该这样说。但我不想给你们虚假的希望,记得文森镇的青鸟吧,预言是可以被改写的。”
奥利弗蓦地抬起脸:“虚假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