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直到现在,你也没忍心告诉他们现实。由我来吧,现在别说我们亲爱的团长,我都不是莱特先生的对手。”
“虚假的希望……因为那预言可能只针对身为‘血肉’的魔王,没有包括魔王的本体吗?”安表情沉静地问道,语调方面滴水不漏,如同在进行一场真正的谈判。“我想要知道详情。”
女战士不再大大咧咧地展露所有情绪。眼下她整个人锋利的气质内收了不少,奥利弗完全看不出她此刻的感情。
“等等。”奥利弗伸出一只手,打断了安的问话。
“接下来我要说一件很重要的事。关于尼莫的本体,个人而言,我不希望你们知道。我仅仅是来告知真相的,这就够了。我们或许可以跳过这个话题。”
冰蓝色的兽瞳转过来,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你们知道神存在,知道自己曾和神一同战斗,这就足够了。”他重复了一遍。
“我想要知道,无论那是什么。”安坚持道,“奥利弗,我大概能猜到你的担忧。当年你父亲是因为这个丧失斗志的,对吗?但我想……不,我需要知道。”
随即她转向艾德里安的方向:“克洛斯,我不想牵扯到你,你可以回避。”
骑士长没有动弹,他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不出起身的意思。
于是安再次转向杰西的方向,抬起下巴,语气不卑不亢:“说实话,个人而言,我没那么大好奇心。我半点儿都不想知道魔王的真正样貌——可现在我需要为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负责。就算我们都只是,唔,卑微的人。”
“请告诉我,杰西·狄伦。”她坚持不叫他“谮尼”,带着一点坚硬的骄傲。
这一次,奥利弗没有再试图阻止。
“土地?二十几公里的岩层下,他的本体就在那里。”
见奥利弗没什么反应,杰西甩了下蓬松的尾巴,继续了被打断的话题,声音里没有带有惯常的幸灾乐祸。
“你和你的臣民正踩着他的本体呢,萨维奇小姐。”
神的解释相当简单,杰西直接将一部分信息展示在了空气中。
幻象之中,白色的怪物紧紧蜷缩,安静得不似活物。数只宽大的翅膀包覆着脊背,如同包覆花苞的花瓣,带着无机质的美感。在这个大小看来,覆在它身上的土层几乎薄得不可见。
奥利弗发觉了其中明显的差别——和自己所看见的不同,在展示给两人的画面之中,杰西·狄伦隐藏了自己的本体样貌。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会议陷入僵局。
艾德里安·克洛斯凝视虚空,明显陷入了思考。而安仍旧没有流露出丝毫情绪,她只是侧过头去,目光通过会议室的大窗户,望向窗外在风中摇曳闪烁的金色叶片。
两位资深战士没有尖叫,没有崩溃。两人只是气质中掺杂了些许灰烬般的死寂,身体石雕般纹丝不动。
杰西看了几眼前任骑士长,尾巴甩动得更为焦躁。
奥利弗也不再吭声,他捧着早已喝空的茶杯,静静等待自己的同伴回过神来。
他清楚同伴们可能的心理,曾经他们都以为看到的世界便是全部。
天空不会落下,大地不会裂开。人们怀有莫名的自信,相信自己能够理所应当地度过接下来的每一天。需要担忧的顶多是战争和疫病,至于那些天翻地覆的、末日般的灾难,只存在于吟游诗人的荒唐故事之中。
他们坚信自己会平凡地死去,连同类所为的犯罪都很少真心细想。
可现实不会因为人们选择不去看,就不复存在。他所爱的怪物已经在这地面下蜷缩了亿万年,他才刚刚得知几日,就连踏上地面前都要恍惚几秒。
孩童们在他面前笑闹着跑过;商贩们赶着马车,担忧着生意;年轻人们在灌木后亲吻,无忧无虑地拥抱彼此。自己却眼看脚下的土地,在想这世界会不会在下一秒万劫不复。
无知者无畏,不懂畏惧的人反而可能活得更为安稳幸福。
多么残酷。
眼看时间要过半小时,这沉默有无限期蔓延的架势,杰西率先开口。
“莱特先生不是我见过的第一只世界之柱。准确地说,他是第二只。奥利弗·拉蒙,我见过非常相近的情况,只不过上一次,意外诞生的‘自然神明’并没有对世界之柱抱有半分爱意。”
白色的野兽习惯性地露出獠牙,可接下来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立刻把牙收了回去。看起来有点不自在。
“然后呢?”奥利弗啪地攥碎手中的茶杯,那些碎片却没能成功划伤他。
“和谨慎的莱特先生不同,那只世界之柱有一次沉睡太久,以至于没能发现打破力量上限的生命。现在的你应该知道,作为世间万物真正的同类——如果你想,你对力量的利用率会比我和莱特高个几十倍。那一位‘自然神明’也是如此。”
杰西的声音冷酷而平静。
“他迫不及待地变强,然后像你一样发现了世界的真相。他吓坏了,拼命抽取地表生命的力量,试图尽快杀死还在沉睡的世界之柱,保证那世界长久地存在下去。啊,那边的‘地表’将他奉为英雄,尊为最后的希望。”
奥利弗无意识地攥紧手中的碎片。艾德里安还在思考,安的视线却从窗外收回,再次投向这边。
“他的确成功了,在地表潜心布置数年。那位新生的神研究出了破坏性足够的法术,如同烈性毒.药那样的东西。在地表所有当权者的注视下,他启动了法术——那法术弄痛了世界之柱。”
杰西眯起眼睛。
“它醒了,在痛苦中挣扎,死前抽搐了很久。久到足以将身上的那层岩层彻底崩碎为粉末。”
“……”
“是的,那个世界毁灭了。所以身为旁观者的我,不得不再去找一个适合生存的世界。这次我本该旁观到最后。”
白色的长尾巴有意无意地扫过骑士长所在的方向。
“作为过来人,让我给你一个建议吧,奥利弗·拉蒙。你既不想伤害地底的世界之柱,又想要保证地表的安宁。对吧?真是个贪心的家伙。”
“如果你真的想要两全,那么不要继续变强,不要继续战斗,不要再发展自己的眷属。如果地底的那位还存有一点点类似感情的东西,或许都会看在这段记忆的份儿上,不至于把你视为威胁——你最好的选择是‘什么都不做’。”
“我不这么认为。”奥利弗攥紧拳头。
“如果你真的愿意为所谓的‘爱情’舍弃一切,你现在不会在这里和团员们进行会议,早该不管不顾地冲向深渊之底,确认莱特先生的情况。你心里很清楚,拉蒙先生——清楚‘尼莫·莱特很可能已经不在了’这个事实。”
“不。”
奥利弗将瓷片从伤口中逐个捏出,回应得很快。
“因为我答应过尼莫,如果他真的想要毁灭地表,我会杀了他。你说得很对,狄伦。我想立刻冲去,我想说‘我相信我的尼莫一定还在’……我至今仍然如此相信着。”
“信任是件好事。”风滚草的团长看向手上的旧伤。“但现实不会回应我一厢情愿的信任,我答应过尼莫——那么妥帖地考虑所有可能性,毫无疑问是我的义务。”
这已经不是他和尼莫两人之间的事情了,无论他是否愿意,“世界”已经成为了筹码。这筹码太过沉重,压得他的心脏阵阵抽痛。
他甚至无法轻易舍弃自己。
就像儿时曾梦想的那样,自己最终还是成为了能够影响世界的“英雄”。可这使他痛苦得无法呼吸。
“恕我直言,不管你承认与否,如今你和‘魔王’正在博弈。你们看不见对110" 迷途_年终0 ">首页 111 页112 页, 方的棋子,只能感觉到自己这边失去了什么。”
杰西尾巴甩得更用力了。
“如果你想选择‘变强’,强到能够杀死对方,你必然要从魔王那边掠夺力量。世界之柱会察觉到这份掠夺——你猜他会如何判断?我来告诉你,一旦他将你判断为真正的威胁,他会立刻冲向太阳。”
“退一步,真的有奇迹发生,尼莫·莱特的感情还在,你猜他又会如何判断?我当时说过,他很可能需要从‘奥利弗·拉蒙’和‘地表其他生命’中选一个——如果他认定你要向他动手,又不确定你能不能将他一击毙命,为了保有地表现有的文明,他同样需要与你来一场死斗。”
“当然,当然——如果你们愿意,一方率先舍弃生命也是可以的。但我想那大概不是两位想要的结局。我再说一次,拉蒙先生。你最好的选择是‘什么都不做’,然后祈祷世界之柱的慈悲。”
奥利弗沉默了很久。
“……我不会祈祷。”他答道,“我也不会用死亡来逃避。”
艾德里安抬起头来,定定注视着奥利弗。安则长长地叹了口气:“你有什么想法吗,奥利弗?”
“没有。”奥利弗站起身来,走到杰西面前。“但我会想到的。”
“我现在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还不够强,无法履行我的承诺。目前我是唯一有可能杀死他的人了,对吗?”
“是的。”
“很好。”奥利弗右手摸上安息之剑的剑柄。“那么目前为止,我的选择只有一个。我需要变强,杰西·狄伦……我需要你的帮助。”
白色的巨兽终于将下巴从圆桌上抬起来,他抽了抽鼻子,思索了足足十分钟。
“可以。”那野兽漫不经心地说道,“但你可能会先一步被我杀死,就算这样,你也愿意吗?”
“嗯。”
第249章 同伴
奥利弗熄灭卧室内的灯。夜色已深, 就算是奥尔本的首都, 多鲁城中的光亮也渐渐零星下去。绀青色的夜空中繁星闪烁, 月光照亮屋内的繁复装饰。桌上的谮尼银像泛出一层朦胧的白光。
叹了口气,将自身的力量集中在眼睛, 奥利弗再次望向窗外——
世界的真实样貌再次展现。遮蔽天空的怪物还在那里,天空转为可怖的黑暗,繁星霎时间一个不剩。
奥利弗思考几秒,拉上了厚厚的窗帘。
皇家城堡的客房比克莱门学院宿舍还要高档几个等级, 床铺柔软舒适,躺在上面如同漂浮于温水之上。助眠用的高雅香气萦绕在鼻端, 可奥利弗毫无睡意,他习惯性地摸向身边, 微凉的床单上空无一物。
身边没有了另一个呼吸, 没有了熟悉的温热身体。
尽管身体和精神都疲惫到了极限,他还是无法入睡。和凋零城堡那里逃脱时不同,他倒不是惧怕被噩梦吞噬,如今他甚至无法再做梦。
奥利弗在黑暗中睁大双眼, 望着床幔上精致的刺绣。翻来覆去十几分钟后,他坐起身来, 简单地穿上睡袍, 离开了房间。
皇家城堡里有全天待命的厨房,供给来自各个国家、习俗各异的客人。客房区不远处就有那么一间餐厅, 虽说肚子根本不饿,奥利弗还是想给自己找点事做。
一旦他闲下来, 脑海中的记忆便开始不住翻滚。空虚在他的血液中流淌,腐蚀他的血管和内脏,同时吸去了他的眼泪。他得找点什么东西让自己感觉好一点,不再像具完完全全的冰冷空壳。
比如一碗浓汤,或者一杯热牛奶。
他推开满是浮雕、镶有鲜艳彩色玻璃的木门,却发现自己不是这间小餐厅的唯一造访者。
奥尔本的新王,安德莉娅·阿拉斯泰尔——或者说安·萨维奇正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前,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酒。
桌子上堆满她喝空的瓶子,旁边的侍者紧张巴巴地试图收拾,却被安随意挥开。
“多谢。不过退下吧,我习惯这样了。”她听上去很是清醒,并且情绪不高。“这些不用你管,再来五瓶麦酒,外加一点脆玉米饼和熏肉干,玉米饼多加点胡椒。
侍者被国王的道谢惊了下,唯唯诺诺地退开。安狠狠叹了口气,用手指敲敲空瓶,目光随意向周围看去,一眼便瞥见了奥利弗。
“团长。”她勉强笑道,抬抬手,当做一个招呼。“这边坐吧。”
奥利弗抿起嘴唇,在安对面坐定。
安扯扯嘴角,将桌上的酒瓶推到墙边,勉强清出一片桌面。桌上还有些没吃完的炒坚果,她将那个小碟推到桌子正中。
“我记得你不能喝酒。”她嘟囔道,“要来点什么别的吗?”
“酒就好。现在如果我不想喝醉,它就不会让我失控。”奥利弗给自己取了个干净酒杯。
虽然他想醉得要命,可接下来除了必要的睡眠,他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做,没有留给放纵和颓废的时间。
女战士没有多说,她拿起搭在桌角的银铃,附上魔力,轻轻摇了摇:“除了刚才点的那些,再加一瓶淡苹果酒,以及——”
“炸蘑菇。”奥利弗轻声补充。
“一盘炸蘑菇。”说罢,安放下铃铛。
“谢谢。”奥利弗语调很是郑重。
“举手之劳。”
“不是谢这个,是谢谢你还愿意为我们提供这些。毕竟阿巴斯·阿拉斯泰尔他——”奥利弗抬起眸子,声音更加认真。
“阿巴斯曾是我最喜欢的兄长。”安往嘴里丢了个坚果,咯吱咯吱地嚼碎。“是我的狗屎童年里唯一正常的长辈。我的确爱他,正如你爱你的父亲。”
桌边小推车上的传送法阵亮起,安将凭空出现的佐酒零食一盘盘端上桌,将酒瓶堆又往靠墙的那侧推了推。
“我的父亲害死了你的母亲,让你的父亲深陷痛苦。但你和尼莫没有因此放着我不管。不用摆出那种表情——是,我知道,情况并不一样。魔王杀死了我的哥哥,算是我的仇敌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