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里安无奈地抬起头,继续看向俯视着自己的巨大野兽。他的鼻腔中填满浆果与牛奶混合的淡淡香气,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气味。
“狄伦先生……我们需要谈谈。”清了清干涩的喉咙,艾德里安尽量清晰地说道。
那野兽只是沉默地望着他,用鲜红的舌头舔舔鼻尖。嘴巴张合间,露出一排锋利的牙齿。
十分奇妙,艾德里安没有感受到半分恐惧。
尽管杰西·狄伦用爪子先一步盖住了自己的胸口,艾德里安还是来得及投去一瞥。他胸膛左侧的皮肤平整光滑,没有残留下疤痕,光洁得如同从没有受过伤。
但记忆中洞穿心脏的攻击绝不是错觉。
哪怕是最为疯狂的教条,也从未明示过神会将逝去的生命从死亡中带回。
艾德里安能感受到心脏在肋骨下狂跳,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攥紧了手中的长毛。
“杰西。”这次他换了个称呼。
巨兽咂咂嘴,阳光充足的房间中腾起一阵闪烁微光的烟雾。数秒后,烟雾散尽,他所熟悉的那个杰西·狄伦再次出现。
杰西的右手还按在他的胸前,另一只手则撑在他的枕边。蓝眼睛中的兽瞳尚未恢复人类的样子,金色的长发则完全披散下来,滑过那张漂亮的面庞,发梢在艾德里安胸口的皮肤上扫来扫去。
显而易见,杰西懒得为自己变化出太复杂的衣服。薄薄的白色睡袍随便搭在他的身上,此刻大敞着,露出前胸大片雪白的肌肤。
没了那只巨大的爪子和长毛的遮掩,此刻艾德里安的上身彻底暴露在外。健康的小麦色皮肤在阳光下泛出些蜂蜜的金色,单看画面,气氛暧昧至极。
艾德里安第一反应却是皱眉——杰西·狄伦的脸上没有丝毫笑意。
“杰西,你……”他还没说完,就被一根微凉的手指按住嘴唇。
“克洛斯,你醒——”熟悉的女声响起,门被猛地踹开,随即其中的兴奋很快变为尴尬。
“……了没?”安嘟哝着,拉下脸,勉强将卡住几秒的问句吐了出来。“好吧,看来你醒啦。法阵没出错,但这个家伙是怎么回事?喂,狄伦,你疯了吗?”
安烦躁地挠挠短发。她还穿着平民时的普通布制袍子,没带猎矛。除了气质更沉稳了些,风滚草的女战士看上去没有太大的变化。
“先不说这还是白天。”她半开玩笑地揪住杰西的睡袍后领,将他从艾德里安身上拽开。“克洛斯还是伤员,你给我离他远点。”
看这房间的奢华程度和装修风格,以及窗户外的壮观风景。清醒过来的艾德里安能猜到自己所在的地方。这里是奥尔本首都,奥尔本王族所居住的皇家城堡。
安·萨维奇能够在这里自由行走,只能说明一件事——
“没关系。”艾德里安撑起上身,拿起床头的玻璃壶,给自己倒了杯水。“他没有别的意思,国王陛下。”
“嗯哼。”安扬起眉毛,把手一松,手里拽着的杰西十分自然地扑回床上。“如果你再叫我一声‘国王陛下’,我就要光明正大地向你收房费了,来自加兰的客人。说真的,你感觉怎么样?”
“我很好,萨维奇女士。”艾德里安下意识用手按住左侧胸口。
岂止是很好。
蓬勃的力量在血管中涌动,带来饱胀的酸意,和充盈的轻快感。艾德里安用力吸了口气,伸出双手,一团乳白色的光晕在他双手间燃起。
“哎哟。”安摸摸下巴,“这可是意外之喜,我没有感觉到精神牺牲的气息,这是你自己的力量?”
“不。”艾德里安诚实地答道,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床边的杰西一眼,熄灭了那团光。“……这比我之前的力量要强。萨维奇女士,能请您转下身吗?我需要换下衣服。”
“我觉得某个人更需要转身,不过行吧。”安翻了个白眼,背过身去。“话说回来,你们谁知道奥利弗出了什么事情吗?”
艾德里安的手指在扣子上停留半秒,他再次看向杰西·狄伦。杰西的脸上依旧没有笑意,看上去也没有开口的打算。
“抱歉,我不清楚。”艾德里安只得如此回答,“我的记忆到狂信徒的挑衅为止。”
“哦,那件事,我听说了。”
确定对方已经穿好裤子,安扭过头来,脸上的轻松表情消散了不少。
“戒律主教亲自来信致歉,但说实话……上面全是拉德教惯用的说辞,我猜只有‘艾德里安·克洛斯受了重伤’那句话是真话。那群狂热的疯子,刚好在深渊中沾染上致命的诅咒,攻击完克洛斯后又刚好发作?这封信更像是写给那群贵族们看的。”
不,实际上连那句话都不是真的,艾德里安心想。他的的确确被杀死了,就在深渊的入口处。
“毕竟他在信尾特地强调,‘详情可以询问您的同伴’。”
安抱起双臂,锐利的眼神扫向沉默不语的杰西。
“听说你们返回地表,我特地委派两拨人去接应。结果只接到了巴格尔摩鲁和你们两个,奥利弗和尼莫去哪里了?我试图找过奥利弗,但那小子没带通讯水晶。穆 尼教先不提,拉德教那边没有正面回答我的意思,地平线那边又联系不上。现在看来,可能知情的只有一位啦——狄伦,你应该清楚吧?”
见杰西·狄伦一反常态的没有回话,女战士的声音中多了几分紧张。
“那两个家伙强得和怪物似的。”她咬牙继续道,“那只倒霉的羊都没事,他们两个……别卖关子了,狄伦。我好不容易才甩掉索尔特一说教两小时的混账,没有太多时间跟你开玩笑。”
“您可以问问奥利弗·拉蒙本人。”杰西终于挂上惯常的假笑,他没有再看艾德里安,只是望向门口。
安做了个深呼吸,看起来费了很大力气才忍住揍人的冲动。“我刚刚才说——”
房间的门被再次打开。
奥利弗·拉蒙走了进来。安习惯性地望向奥利弗身后,可他身后并没有人。
事情有点不对头,她想。就算在预先告知下,自己的人不会拦住奥利弗进入城堡。但皇家城堡内部设了无数抑制探知的法阵,国王的行踪又不会被轻易暴露,奥利弗是怎么找来的?
安眯起眼睛,看向自己的团长,决定先将这问题压在心里,为更重要的问题让出机会。
奥利弗板正地穿着缺少披风的黑铠,骸骨头盔牢牢别在铠甲上。他粗略地扫了眼房间内的情况,最终向安点点头。
“我去拉德教的圣地做任务报告了。”奥利弗犹豫几秒,最终干巴巴地说道,面部肌肉有点僵硬。
风滚草的团长垂下目光,喉头上下滚动。他像是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先说什么,最后挑了最不重要的那件。
然而这瞒不过安·萨维奇。
女战士脸上的放松彻底消失,她抱住手臂的手用力捏紧上臂的皮肉,严肃地板起脸。她从未见过奥利弗露出过这样的表情,不祥的预感攥住了她的肺部,让她的呼吸有点困难。
“奥利弗,尼莫呢?”安一字一顿地问道。
奥利弗没有回答她,他只是将前襟的黑章解下,按在身旁的桌子上。许久未见的任务光屏出现,被奥利弗放大后,上面的提示文字格外刺眼。
【致风滚草团长奥利弗·拉蒙:我方收到了拉德教与地平线佣兵团两方面的证词,在侦察队护卫任务中,尼莫·莱特已被确认109" 迷途_年终0 ">首页 110 页111 页, 死亡。】
“我不相信。”安几乎是立刻回应道,声音有点控制不住的发飘。“尼莫是上级恶魔,深渊是那小子的主场。奥利弗,到底——”
“他没有死。”奥利弗的声音非常平稳,可他的笑容很是勉强。
奥利弗看向前任审判骑士长,目光在杰西身上短暂停留了片刻,最终停在安那里。
哪里不一样了,奥尔本的女王深吸一口气。在她刚捡到那两个小混账的时候,奥利弗·拉蒙的眼睛清澈而干净,带着无忧无虑的快乐。眼下那份快乐分毫不剩,只余下让人难过的沧桑,如同两口深井。
奥利弗收回黑章,阖上眼睛,缓缓吐了口气。
“如果各位有空的话,我想立刻召开队内会议。安,巴格尔摩鲁在这里吧?”
“在,它的情况不太对,我还想问你来着——它一直把自己闷在沙发底下,不说话,也不愿意出来。”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安……但现在,请先告诉我它在哪,我去接它过来,它不会拒绝的。”
“虽然我很想说‘是,团长,我这就让人准备好房间和桌椅’,奥利弗·拉蒙,请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尼莫到底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奥利弗的语速很慢,仿佛每一个词都在损耗他的力气。“这就是问题所在。”
“安,我和尼莫约好了……等从这次任务回来,他想和你好好谈谈,而我会陪他一起。”
奥利弗的手搭上门把手,他背对着安,声音很轻。
“现在我来替他履行这个约定。”
安没有再多问,她深深地看了眼奥利弗:“……既然你说到了这个份上。”
奥利弗去接巴格尔摩鲁,女王去准备房间。而艾德里安·克洛斯紧了紧高领修士服上的搭扣,有点不稳地站起身。
“我猜在会议之前,我们还有一点时间。”前任骑士长站到窗前,深褐色的瞳孔在灿烂的光照下,如同清透的琥珀。
“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你,杰西。”
说罢他笑了笑,再次开了口。
“……不,我有个问题想要问您,谮尼。”
作者有话要说:
毛茸茸的杰西,毛茸茸的谮尼。
天然毛皮,自带熏香。
骑士长:手感可以的。
——
灰鹦鹉:我不开心TAT
第247章 焦躁
杰西·狄伦清楚得很, 在决定将这个人类从死亡那里夺回的那一刻, 自己的身份就很难再守住。若对方是不懂事的孩童、抑或是愚昧的平民, 他可以想出数不清的哄骗借口。
艾德里安·克洛斯则不同,曾作为审判骑士长四处征战。他可能是这世上最熟悉“死亡”本身的人。
无论是怎样夸张的宗教, 都不敢堂而皇之地宣称“我们的神会使死者复苏”。
毕竟将人类已经开始逐渐死亡的肉体治愈,哪怕是尼莫·莱特也无法做到。那一位倒是能让那具身体继续存活,可存活下来的东西绝不会是原来的“人类”——虽说他的启明星八成不知道这件事,但再结合上“杰西·狄伦”之前的种种表现, 自己的身份还真不算太过难猜。
杰西用双手揉揉面颊,望向站在对面的人。
艾德里安·克洛斯笔直地站着, 黑色的修士服紧贴上身,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如同一把钉在地上的漆黑匕首。
眼神一如既往, 平静且认真。
“我有个问题想要问您, 谮尼。”虔诚的信者在呼唤神的.名讳,不是试探,艾德里安的语气充满肯定。
可自己脑海中的那颗星辰依旧没有闪烁。
这个人类不正常。
杰西早就深知这一点,可如今看到波澜不惊的艾德里安, 他忍不住对自己重复了一遍。出于某种微妙的情绪,自己将艾德里安救回, 强行继续这场没有太大意义的观察。
然而他的挫败感非但没有减弱, 反而变得更强。
他开始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人类了。注视过无数人,他甚至知道如何应对最为疯狂的, 最不可理喻的。一张人类角度的“美丽”面孔是他的武器,搭配上合适的表情, 他无往而不利。
或许自己该冷笑,该露出不屑和傲慢。再或者,或许他该挂上一个干净的笑脸,再骗骗那位死脑筋的骑士。
可杰西揉了半天脸,只觉得一切骤然变得无趣。
算了。
白雾闪烁,衣冠不整的漂亮青年再次消失。巨大的白色野兽低下头,俯视着身前的人类,毛乎乎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问吧。”他不带情绪地回应。
“为什么?”那人类仰起头,表情仍然是该死的波澜不惊。
一个简单的问题。杰西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
为什么到来,为什么出手相救,为什么做下那些意图让他动摇的事情……答案是一样的。
“因为无聊。”杰西答道,将硕大的野兽头颅垂得更低。
在这个距离,只要自己张嘴,就能把对方的脑壳轻松咬碎,就像咬破一颗樱桃那样简单。杰西漫不经心地想道,这想法让他无意识地产生了一丝杀气,而他甚至懒得掩饰。
这答案无疑是残酷的,杀气也明显至极。可艾德里安眼睛眨都没眨。
“我不是你所爱的那个‘神’,我也不爱你。”停顿几秒,杰西继续道。“我说过了吧?不要轻易死掉。你没有遵守约定,现在游戏结束了。”
言语冰冷至极,他的星辰却仍然如故。
无法计算,也无法推测,看不穿人类的思绪,失控感让他有点烦闷。杰西甩了下尾巴——巨大的白尾巴直接将一旁的小桌击成细小的木片,桌上的花瓶砸在木片上,碎成了几大块。
瓶中的清水在地毯上扩散,珊瑚红的薄毯颜色渐渐变深,花朵和碎片仿佛躺在一滩血迹之上。
没有恼怒或失望,艾德里安只是露出一个微笑。
“您不爱我,我知道。”他说,平静得骇人。“我一直都知道。无论是最初的相遇,之前的黑章杰西,还是现在的您。但有一点,我并不认同。”
杰西将尾巴收回身侧,野兽的瞳孔在阳光下收为细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