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煜初回家也遭遇寒流,他自知因何故,二话不说,在矮桌上把密封在罐头口的纸揭开,任勾人的酸味溢出,在温暖的室内迅速挥发。
“此乃李三娘食肆的新吃食,腌酸菜,我这罐与其他不同,是莫小郎君亲手所制。”
家中最古板的老太太抬手,用宽大的衣袖遮掩住自己的下半张脸连同布满褶皱的脖颈,沈煜暗自撇嘴,都能相处对方为何作此动作,不过是来不及吞咽口水,又不愿子孙后代看见她喉头滚动罢了,哎,也太要面子了。
“咳咳——”坐在上手的阿爷假咳两声,“晚上吃蒸饼可好?”
“米饭也不错。”
酸菜配饭,美滋滋!
……
莫文远又受菩萨托梦,不敢拖拉,几日后便置办吃食供奉到佛前,神迹乍现,声势没有前次浩大,但供奉在案上的吃食却又不翼而飞,即使是慧远和尚都拍拍莫文远的肩头,意味深长道:“看来菩萨是真喜你做的吃食。”
莫文远很有思想觉悟道:“我欲长期供奉菩萨,每旬便做一次菜,送到菩萨案前。”
慧远欣慰道:“甚好甚好!”此子真是一心向佛,看来入我佛门的时刻已不远了。
莫文远心中所想他一概不知,若是知道了怕是无法笑得慈祥,他心说且不说菩萨三番两次托梦给自己,便是想到上次送的“官方免死金牌”,他就得好好谢谢对方。
哎,听菩萨的说法,自己以前假托对方姓名解释灵异现象,又或者是拿出新菜言是菩萨托梦对方都是知道的,知道自己常年伪“狐假虎威”,还愿意充当自己背后的虎,已不是“好人”二字能够概括的。
他必须拿出实际行动回馈对方啊!
莫文远万万想不到,今日送上的供奉菩萨是吃了没错,但并不是很满意,他并非是觉得小郎君手艺下降,只不过是他想吃的菜并没有出现在供奉中。
观音菩萨三番两次托梦,假公济私,成了熟练工,当天晚上又悠然入梦,痛心疾首问道:“莫小郎君,你做吃食时心可诚?”
莫文远大惊,我怎么就心不诚了?我超级诚恳的好吗!
“自是心诚,菩萨怎会有如此想法,莫非我做吃食不和您口味?”
说是不合口味就是撒谎了,但观音菩萨对佛跳墙耿耿于怀,能够让饕餮化成人形吃的菜,他怎么就吃不到了?想到当时在鼻腔中攻占高地,霸道至极的味道,他就腹中馋虫作响,一刻不停歇。
菩萨愤愤不平道:“若心诚,予我供奉的味道怎比给神兽的差?”他还特别点出,“我言便是神兽除夕所食之菜,分明装在相似陶罐中,味道却有所不同,他所食香味着实诱人。”菩萨已经不掩饰自己的吃货本性啦!
莫文远的眼睛一点点睁大了,他面露危难之色,似乎不知如何告诉菩萨惨痛的事实,最后他决定说实话:“我做是可以做,但菩萨您不可吃啊!”
昏头的菩萨:啊?
“菩萨你有所不知,给神兽所做的吃食中荤菜甚多,不仅有五花肉火腿还有鱼唇鲍鱼鱼翅等海鲜,更添加了猪油等不净的荤油,我已尽量将素菜做得味重些,但食材之间的差别并非我小聪明能够弥补的。”他惭愧道,“我才疏学浅,无法将仿素之味做得跟荤食食一样。”
言下之意,若菩萨想要吃正版的佛跳墙,还需要破破戒,或者干脆还俗,嗯,为了吃佛跳墙而跳墙还俗,听起来挺押韵。
菩萨召唤来一缕云雾,遮掩住自己的口鼻,让莫文远无法看见他面上流露的崩溃之情,他他他他他,他实在是太愚钝了,竟然没有想到这一茬?
为什么味道不同,因为放了荤啊!
自己选的佛门路,跪着也要走完!
……
太白金星偶尔也是要跟孙悟空等人打交道的,他是玉帝的信使,经常游走在各路神仙之间,牵线搭桥或者帮玉帝传信,西行众人受到天庭西方等一众神佛关注,他代为传信给孙悟空或唐玄奘也不为过。
今次正巧,他传信时恰逢师徒几人吃饭。
西行路远,更别提他们还要遭遇九九八十一难,生活比行走在两地的行商还要艰苦些,经常在尘土累积、蛛网密布的小寺落脚,潮湿的山洞、霉气扑鼻的柴房也睡过,更有时幕天席地而卧,好在蚊子与多足之虫不敢近身,否则他们之住还要糟糕些。
食就更不用说,常年是蒸饼野菜汤,最近难得升级,除了豆酱野果野菜,还有从长安城中买来的腌菜下饭,幸福指数大幅度增长。
太白金星来时正好碰见几人嘎嘣嘎嘣咀嚼水萝卜。
他鼻子之灵敏比不上狗,但人在遇见自己心心念念之物时,感官总会变得敏锐些,打在观音大士处食过冷面,他就对此滋味念念不忘,竟然还破了神仙辟谷的规矩,化作人形下饭吃野味,奈何找的店家料理得都不行,无论是荤菜素菜还是冷淘馎饦都无法重现记忆中的滋味。
然而小小的一片芦菔竟然勾起了自己的回忆,太白金星腆着张脸道:“我不辟谷许久,此时正及晚餐时刻,腹中饥饿,不知玄奘法师可否允我块饼子并芦菔。”
徒弟们用看阶级敌人的眼神看向他,便是最老实的沙和尚也目露凶光,很有当年流沙河一霸的气概。
唐玄奘八风不动,稳坐钓鱼台,他对各色神仙向来敬重,太白金星所提要求虽莫名其妙,却也没拒绝:“请吧。”
太白金星喜滋滋坐下,手持一小块粗面饼子,筷子被分叉到最大,似准备夹起几片叠在加在一起芦菔片!
“哐当——”竹筷与竹筷相接,发出短兵相接之声,太白金星试图抽动筷子,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阻止他动作的猪八戒阴测测地笑了:“有良心的神仙一次只能夹一小块芦菔,一顿饭不允许超过五片。”
太白金星:“……”那我想要做没良心的神仙。
孙悟空对此小事倒是没插手的念头,他眼皮子一抬看向太白金星道:“长安城光德坊李三娘食肆。”
“何意?”
“意思是你若想买可以到这家店买。”
太白金星:呀哟呵,你们西行路还挺滋润的,竟然跑到长安城搞食品代购,不得了不得了。
那么太白金星会到长安城买吗?
答案是理所当然咯!
……
李三娘食肆不得不开了新的窗口,专门卖酸菜。此窗口从开业起就风风火火,没有哪天不排队的,饶是后院加紧腌菜,还时常供不应求,劝买家几天后再来,发展到后期他们甚至不接受预定,还开放了限购政策,一人只能买两罐,多了不卖。
如此可见酱菜生意之红火。
太白金星化形到人间看见的就是正方形队伍,人们在伙计的引导下蜿蜒曲折排队,尽量在有限的空间里站更多的人,孔武有力的脚夫被雇用来看着队伍,鹰隼似的眼睛盯着众人,就怕他们插队发生口角,甚至拳脚冲突。
长安城市民素质比较高,这年头人也朴实,老实排队人多,还未出现打架事件,李三娘是谨慎惯的,又善于学习仙人经验,无时不在进步,此举能帮助她防微杜渐,防患于未然。
太白金星排了一天队才到窗口前,看见难得在窗口帮工的莫文远大吃一惊,当然他惊的不是莫文远,而是他身边的中饕餮。
此饕餮不伤人之事他略知一二,但将其毫无防范措施放在市中心,无疑将猛兽放在兔子堆中,万一他狂性大发……
饕餮发现了太白金星,友好打招呼:“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发出一连串逼真的羊叫。
中黑羊:你好啊。
太白金星迷惑不解,羊叫声在耳边响起,声音不大,于他而言却若惊雷一般,何时饕餮的叫声变成了咩咩咩?
莫文远听见中黑羊主动打招呼,以为太白金星也是城隍之流,长安当地的土地公早已成为美食的俘虏,地仙不同于天仙,日日与凡人打交道,身上沾染了许多人的脾性,一日两餐是要吃的,他们早就成为了李三娘食肆的常客,是不是就化身来吃吃食,据中黑羊说牛头马面也化为人形来吃过菜。
他将罐头送给太白金星,附赠礼貌的微笑,同中黑羊的咩咩咩相得益彰,很是友善,太白金星捧着酸菜罐头迷迷糊糊回到天庭,像是喝多了琼浆玉液,久久不能回神。
长安城的画风,太神奇了。
……
转眼又至农历二月。
出了三九后,天气一日暖过一日,料峭的寒意渐渐远去,莫文远终于脱下了厚重的,样板式的古法羽绒服。他们趁着一家人都在,开了个小会,商量等三月前后就令人去洛阳看店。
此次去的人中自然有莫文远,他记挂自己上一年酿下的牡丹酒,此次前去酒应酿制成熟,他要把酒挖出来,观察酿制品质如何,真正需要决定的,是去洛阳的是莫小狗夫妇还是李三娘。
几人心中已有成算,李三娘道:“洛阳店已走上正轨,我盘的院子足够大,一年半会儿还不需要扩建,倒是长安这里,同条街上相连的两家院子还没有装修好,眼看天转暖,城郊租赁专用腌菜的院子也不用了,都需收拾,还有江南等地,我欲等长安城收拾好后往南方去考察一二,等到时洛阳城中生意与长安城中生意还需要你们夫妇照看。”
以唐代的标准来看,李三娘都快是半老徐娘了,然而,即便是真正的年轻人赵二娘于莫小狗也没她有活力,李三娘身上燃烧着熊熊火焰,就像是石榴裙的颜色,热烈异常。
“听婶婶吩咐。”对李三娘,莫小狗夫妻是全身心敬重的,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两人都是老实人,对自己的能力很有些自知之明,心道他们守成还是能做到的,但是开拓,必须要李三娘这位急先锋打头阵,若让他们上,怕是被杀得片甲不留了。
中黑羊与莫文远在旁边听着,一言不发,二人在食道上很有研究,经营上却完全是个生手,听会儿后便咩咩咩咩咩小声交流起来,商量今晚吃什么。
中黑羊:“咩咩咩咩咩咩咩”
既有了重大决定,今晚定要吃些好的,等到三月我等分隔两地,无法一同用饭,更要珍惜此时机会。
他是头很注重仪式感的黑羊呢!
莫文远倒是无甚意见,他颇为好脾气道:“我倒是无妨,你想吃什么同我直说便是。”
中黑羊的眼神闪了闪咩咩咩道:记得你前日找匠人打锅,现在如何?
莫文远恍然大悟心道原来这黑羊打他涮锅的注意!
“应该差不多了,我昨日见他便言这两日就能把锅打好,不若我们去店里看看,说不定已经完工了。”他为了涮锅方便,给了匠人铜,又话好了平面设计图,让其帮忙打一口锅,以后烫菜涮肉都很方便。
中黑羊欢快地踢踢蹄子,恨不得立刻飞奔到铁匠铺子里,认领他们的铜涮锅。
铁匠的手脚很快,和莫文远说这两天能够完工就完工了,他举着黄铜锅走在中黑羊身边,心情甚好。
中黑羊快乐地把尾巴甩成了螺旋桨:“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
我们今晚吃什么?
“用此锅涮羊肉最是好吃。”他也不避讳,在中黑羊来家里后他们已经吃了不少羊肉,知道神兽只是借羊之形行走在人世间,对吃他的表面同类一点负罪感都没有。
中黑羊:“咩咩咩咩咩”
想要怎样的羊?
莫文远思考道:“不要太大也不要太小,半岁左右,身型与你相仿,味道越淡越好,腿部肌肉强健……”
中黑羊机智地在心里总结,就是和自己相似度max啊!
行,他知道了!
……
李三娘等人看出现在后院的黑羊,久久无言。此羊从外形看与中黑羊颇有相似之处,反正以人族的视角来看,简直就是孪生兄弟,若非要说哪里最不相似,大概就是他的咩咩咩之声没有中黑羊有韵律,而且也不够通人性。
李三娘把莫文远拉到一边,委婉谈话:“这,我知神兽吃羊无碍,然即便如此,我等对他也应该多敬重些,羊贩子手上那么多羊,你何必找头同他最像的?找头白羊可否?为何非要找头黑的。”
莫文远大呼冤枉:“不是我啊,我怎么可能专程找头同他一样的,是想神兽不痛快还是我自己不痛快了?此羊分明是他自己从草原上抓过来的,同我半分关系也无。”
“是吗?”李三娘还是将信将疑,谁会专门找头同自己一样的羊啊,是意淫自己吃自己吗?什么毛病!
她不知道的是,在看莫文远宰杀与自己相仿的小羊做鱼腹藏羊时,饕餮就得到了灵魂上的深化,他长大了,也变强了,能够笑看曾经被视为食材的自己,看莫文远庖丁解羊,他不仅不会恐惧,相反还会被对方熟练的用刀技巧所折服。
要是心不大,食材如何与厨子谈恋爱?
在把羊大卸八块之后,宛若变态杀人狂的莫文远洗去一身血污,开始准备涮羊肉的汤底料。
养在室内花盆里的葱在中黑羊的悉心照料下茁壮成长,莫文远割了其中一部分,将它们切成打断,扔进锅里,生姜去皮后切成一小片一小片,同些西域的香料混合在一起,与葱段作伴。羊筒子骨是他专门留出来熬汤的,白水与羊筒子骨熬煮,汤汁逐渐成透明变成奶白色,骨髓藏在骨头的深处,浅层的脱落,融化在汤水中,而深层的还等待人嗦尽。
羊头上的肉很难咀嚼,放在汤中提味却正合适,肉越煮越老越煮越老,其肉质中曾经锁住的香味与纤维却熬入汤中。
木炭在铜管中燃烧,烟火气与羊汤的香气相纠缠。
上脑、里脊、黄瓜条被放在盆中腌制,昂贵的西域胡椒均匀的洒在血红色的肉上,切成长条状的羊肉是深红色的,只要把他们下进乳白色汤汁中,不出半分钟就会变成嫩嫩的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