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谊沉神气并不变,以为他果然不理会,却突然伸出手来接过我手上的饼干。我霎时顿住,那手指轻擦过我的指尖,谈不上什么感觉,就觉得碰到的那一小点皮肤紧绷起来,不断膨胀似的。脸上也要发烫起来,现在才意识到,那是我吃过的。我呆呆地看着,他已经吃完了,拿了纸巾抹掉手指上的饼干屑,一面投来一眼。
我脑袋里一时还是空白:“你,我,唔,我是说……我是说,味道怎么样?”说完,简直懊恼,竟连话也说不好,这样慌慌张张的。
檀谊沉脸上神情并没有变化,他倒又回答:“还可以。”
我迎着他的目光,半点不觉得窘,反而有种安定。我对他笑了笑。倒是听见他的话,也并不意外,就算今天吃的是高级西餐,大概他同样这么说。与他吃过几次饭,也晓得他在吃的方面随意,不怎样挑剔。不过他无论说出如何无聊的话,我也十分乐意听下去。
我马上又问:“会不会太甜?”
檀谊沉道:“还好。”就端起咖啡喝着。
我笑了一下,也就端了面前的奶茶喝起来。奶茶已经凉了,吃得出茶的涩味,也许一开始就冲过头了,因为加了牛奶,趁热喝不一定尝得出来。没有再拿饼干吃,倒不是它的味道不好,只是个人口味差别罢了。我看看四周,这咖啡馆并不宽敞,整个看上去有点拥挤,平日生意不知道怎样?或许不好,不然老板夫妇两人便可以应付。会到这里的人,除非路过,又下雨,不然这里半点不吸引人。到现在也没有新客人上门,妇人回到吧台后面,两只眼睛倒好像一直往我们这里注意似的,至于她的丈夫,始终避在后头,没有现身,彷佛这咖啡馆的生意好坏与他无关。
我去看檀谊沉,他早已经放下他那杯咖啡,拿出手机来。大概有谁找他,正在回复讯息。从他的神情看上去,半点猜不到对方可能是谁,又是什么事,甚至他们两方存在怎样的关系。……要是他回复的是我的话——我试着想象了一下,一面注意到他收起手机了。
我放下茶杯:“怎么了?有事?”
檀谊沉道:“没什么,没事。”便看了时间:“差不多该走了。”
我也去看表:“快要六点了,不然到什么地方吃晚饭?”
檀谊沉道:“午饭吃太多了,我并不太饿。”
我早已想好说法:“就算不饿,也要吃点东西,不然胃早晚会搞坏的。”
檀谊沉点点头:“你说得对。”朝我看来,却又说:“不过中午吃的量够了,晚上不用吃得太精致,随便吃点东西就可以。”
我可不敢恭维他口中那随便两字背后的意思。反正不放弃,我道:“你平日晚饭已经很简便了,唔,你自己是医师,怎么不晓得三餐均衡的重要性?”
檀谊沉淡道:“从热量上计算,普通成年男人一天的总摄取量不该超过两千大卡,今天中午那样吃,就超过了一半不只,甚至晚上可以不用吃。”
我感到无话可说。又听见他道:“只是空腹不好,所以需要吃一点点,比如热量较低的麦片,沙拉也可以,但不能淋酱汁。”
我霎时呆了一呆,竟要吃得这样苛刻?我忍不住看看自己,虽然我并不觉得自己身材走样,不过这阵子疏于锻炼也是事实。我摸了摸腰间,暗暗自惭:“……我知道了,我从今天晚上开始减肥。”
檀谊沉听见,却好像意外似的:“为什么要减肥?”
我张大眼,看着他:“你刚刚那样说,难道不是因为觉得我太胖的缘故?”
檀谊沉似乎愣住了。他安静地想了几下子,开口:“……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的是出于健康的考虑的话,晚上应该少吃一些。”
我还是紧张地问:“不过我看起来的确胖了吧,是不是?”
檀谊沉没说话,就看着我。那双眼睛牢牢盯着我打量好一会儿,我感到心里生出一股子躁动,有些坐立不定似的,浑身热腾腾的,整个不晓得了自己。正在恍惚,听见他道:“我不觉得你看起来变胖了。”
我正安了心,他又道:“不过用看的并不准,真正怎样,还是要秤重。”
我默默一会儿,道:“我晓得了,不管有没有变胖,吃东西都要节制,今天中午吃多了,晚上需要节食没错。”
檀谊沉听了,道:“为了健康的话,节食并不坏,不然平日的活动量没办法足够,又吃得多,谁都会变胖。”
我心里叹气,只好放弃与他共进晚餐的机会了。就算使他同意回到他家里吃饭,吃的是那干麸麸的麦片,不如不吃。要是我决计不吃,一方面失礼,一方面怕他心里会有点介意,留下任性的印象。
况且再针对健康的话题谈下去,可能要往更深的方面,檀谊沉必定十分认真的态度,我不能随便应付,然而终究不是真正感兴趣的事,万一不仔细露出无聊的样子,惹他不高兴便不好了。我左右为难一阵,不得不赞同了他的话,放弃原定的计划。
檀谊沉听了,看了看我,却没有再说下去了。他又看表:“走了吧。”
我当然同意了,然而不免郁闷。对他真是没有办法,可又半点也不觉得勉强,简直甘之如饴。要是让知道我的人看见了,大概下巴都会掉下来。
妇人从吧台后出来,她与我们算钱,一面说:“我们也有供应晚餐,可以考虑留下来吃饭的。”
檀谊沉开口:“下次有机会的话。”
我想不到他也有这样对人客套的时候,有点新奇。趁着这时不注意,倒让他付钱了。从咖啡馆出去,我便道:“我找你出来的,该我来付钱。”
檀谊沉道:“这没什么,中午已经让你请客了。”
我看着他,微笑道:“那不一样的。唔,好吧,这回你请客,下一回换我,比如说明天晚上,我知道一家西餐馆,它的咖啡品质非常不错,我们也可以直接在那里吃晚饭。”
檀谊沉朝我看来。我端详着他的神气,脑筋跟着一转,忙又道:“当然也不一定要明天去,只要你有空,有机会的话。”
檀谊沉却道:“明天没有办法,晚上需要看诊。”便往前面走。
我怔了一怔,立刻反应过来。我跟上去:“那么后天?”
檀谊沉过一下子才道:“可以,后天晚上不看诊。”
我按住激动,忙又问:“后天晚上我过去接你好吗?”
檀谊沉道:“你可以告诉我地址,我可以开车过去。”
这一人开一部汽车去一家有情调的地方吃饭,哪有意思。我很快一想,决定厚脸皮:“这样的话,不然你过来接我?”
檀谊沉看来一眼,倒没有回答,仿佛犹豫似的。我留了心,并不去催促,反正一方面也想好了,要是他不答应,也一定会说服他,让我去接送他。
也没有太久,檀谊沉便开口了:“后天下午来看诊的病人不多,差不多五点可以结束,我再回公寓去接你。”
本来我打算让他到我公司去接我,听他一说,突然觉得在家里等着他来,仿佛我与他之间更具有私密的关系。我感到一种甜蜜的心情,当然马上答应。
我心里轻快起来,也不纠结今晚的计划泡汤的事了。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温度更降下来,迎面的风非常冰凉。我们正沿着外面那条人行道走路,几盏的路灯穿插在一排的洋紫荆之间照亮起来。公园那头看上去整个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风吹得那堆叶子淅沥淅沥地响。
我掉回目光:“我没有在晚上到这边来过,你有过吗?”
檀谊沉淡淡地答道:“没有。”
我道:“晚上的公园看起来有点可怕,不知道里面会藏着什么人。”
檀谊沉便说:“我想这里的治安不错,大概不会有人藏在里面,现在天气很冷了,就算是游民也无法在外头度过。”
一路上都是这样随便谈谈,全部无关紧要的事,然而不无聊,我感到一种亲近,仿佛我们之间一直这样相处,像是一对普通的情人。突然我去看看与他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就差那么一点点,他的手与我的手会碰到了一块——要是我主动的话,立刻可以牵住他的手。
我想了一想,也只是想想,擅长的那些手段半个也使不出来,无法用那些轻浮的理由去说服他。越靠近,越小心,与前的小心又不同,表白的话反而不容易开口。一方面我也要面子,不让他有迟疑的机会。……还差一点。
当晚散步回去,虽然时候尚早,但不论怎样也要道别了,今天檀谊沉已经为我花掉大半的休息时间,就算我心里十分想要约会继续下去,也不舍得。反正来日方长,况且他已经答应我后天一块晚饭。一方面又因为始终追求很紧,到了关头要适宜的放松。我倒不怕与他之间又会生疏了,至于原因,当然是因为心里对他生出具有把握的预感。
上楼后,不等他开口,我抢一步道:“今天谢谢你。”
檀谊沉顿了顿,道:“要说谢谢是我,谢谢你今天请我吃饭。”
我笑了笑,道:“我今天很高兴,所以确实是我谢谢你。”
檀谊沉一听,只默默地看着我。
我又道:“后天晚上??”
檀谊沉截道:“我记得。”
我立刻微笑,就看看他:“那么我来预订,时间定在七点钟,你觉得好不好?”
檀谊沉道:“可以。”
我心里十分开怀,笑道:“我会准时等你来。”
檀谊沉道:“嗯。”
我道:“再见。”
檀谊沉道:“再见。”却没有走开。他忽又道:“节食是少吃,不是不吃,不可以完全空腹。”
我呆了一下,反应过来,简直忍不住想上去抱住他亲吻。也还是克制住,我笑道:“好,我知道。”
檀谊沉听了点点头,突然他像是记起什么,就把他身上穿着的风衣脱下。他把衣服抚平,对折,朝我一递:“谢谢。”
我怔了一怔:“这是??”
檀谊沉道:“洗坏了就算了,不用赔。”
我默默一下子,伸手去拿来。我心思浮动,看着他,坦白出来:“其实衣服没有洗坏掉。”
檀谊沉看上去似乎不怎样意外,他说:“是吗。”
我仔细地看他,也看不出来什么,又好像可以明白了什么。我对他微笑,道:“是。你晓得这是为什么吗?”
檀谊沉却道:“为什么我需要知道?”
他的口吻淡淡的,可一恍惚,听起来竟觉得有点温柔。我心里一时荡漾,涌出了冲动,对他表白:“因为我喜欢你。”
檀谊沉看着我,脸上还是平静。他轻声道:“这两者有什么关联?”
我愣了一下,他又说了一声再见。我听了,一时有点不知道心情,然而并不只是失落,还有别的,朦朦胧胧的彷佛欢喜的心情,为了什么呢?我看着他,好像可以十分接近那答案。我对他笑了,便道:“好,再见。”
檀谊沉没有说话,他看着我点点头,掉头就走了。
我抱住风衣,一直等着他进去屋子里,也才转身回去我自己的公寓。我打开灯,里面马上明亮起来,四处还是下午出去前的样子——与平时其实也没有不同,齐齐整整,可是一看,又觉得处处不同。到处的充满着一种簇新的空气,带着奇异的宁静,每个都是确切而清晰。我在沙发上坐下,看见旁边折迭好的薄毯,发呆了一下子,渐渐那亢奋的情绪高了起来。接下来的发展也会好像今天这样顺利?倒不见得,但反正有点什么不同了。我立刻拿出手机,看了半天,还是忍耐着不打电话。
春华酒家的冯经理倒是打电话给我,询问方便收拾的时间。我让他立刻来。他果然很快带人来,又送上一份点心。我看了看盒子里的点心,是咸点,小巧精致,就想要送给檀谊沉,可是一想,便作罢了,不去打扰他休息。
送走冯经理几人后,我一时竟有些无事可做,到处坐不住。其实我哪里会真的没有事做,一堆堆的快乐都在朝我招手,引诱着……。可是想到那些闹哄哄的,便感到厌倦,无聊。我照例对那些邀请视而不见,就待在家,吃了一些點心,就去泡澡,一面慢慢喝酒。
我瞇缝着眼,背靠着浴缸壁,整个的身体几乎埋在热水里,正恍恍惚惚,十分放松的时候,突然听见外面有电话响起的声音。我霎时清醒,立刻从水里起身,哗哗地带起一滩的水花。我匆促套了浴袍,忙走出去拿手机,一看,不至于十分失落,可是也有点扫兴似的心情。不过我与檀谊沉也并没有说定打电话。本来没事的话,他也不会主动打。
打来的是谢安蕾,她提醒我,明天早上有一场私人行程,为新近结识的旅外画家方水晶女士的展覽開幕做剪綵。我根本没有印象,立刻听见谢安蕾说:“是您让我务必在礼拜天晚上提醒您的。”
我默默无语,但是完全记起来了。当日与她一块吃饭,她对我提到正在筹备开画展的事,为了场地烦恼。我家里有一间画廊位于西圆环的路上,赞助的一位画家的展期结束了,就答应为她安排。过后,我把事情交给谢安蕾,一直也没有过问。
她道:“剪彩预定在九点半钟进行,您打算先进公司一趟吗?”
我往床边的单人沙发坐下:“直接去画廊吧,你请成叔早上八点半再来接我。”
她道:“好的。”
电话挂断了。我继续坐着,突然瞥见旁边矮柜上的一本书,想了想,便往前一探,取到手上。这是老牌明星刘敏龙的自传,上次我生病,檀谊沉就坐在这张单人沙发座,仿佛很专心似的读着。我翻了几页,感到有点无趣,这位刘敏龙算得上我妈的前辈,红了半辈子,后来染上赌博的瘾,过去所赚的钱完全不够赔,为了躲债,避到国外去,在那时候他遇见了贵人——正是我爸。书上没有写太多详情,不过自传这样具有私密性的东西,示于大众面前,也说不定真假混淆,有点美化。书上不乏对我爸的恭维。他现在也还是我公司里的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