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可能问檀谊沉,她借机问了蔡至谖。
蔡至谖倒告诉她,近日他和一家药厂谈生意,他有意使用一款新药,然而价格压不下,本来要作罢,幸而有贵人牵线帮忙,这才谈定。他因此在昨天中午请客,找来药厂的业务,以及那位贵人。
其实她昨日中午与那位打过照面,她得到一张名片。那位叫作裴霆俊。
我一时感到没有主意,心情浮躁起来。我打开桌上的烟盒,取了烟打火,吸着烟半天,想想还是不行,便把烟按灭了,站起身。
正好谢安蕾进来,她像是一愣:“您这是要出门?”
我一面穿上外衣,道:“我要回去了。”
谢安蕾道:“后面的会议在十分钟就要开始了。”
我道:“取消它,另外叫成叔开车到楼下等我。”
谢安蕾听了,似乎有点吃惊。其实我这样临时放人鸽子在以往也发生过,反正公司的事也不至于出差错,这阵子我十分安于做事,大概她一时习惯了,忘记我这个毛病。她非常迅速地反应回来:“我知道了。”
我很快走出去,到了楼下,成叔刚刚把车子停妥。我立刻坐上去,告诉他地址,他答应着,一面将车子往前开了。
现在才四点,马路已经有点拥挤的迹象。虽然要去的地方不远,不过这样堵塞下来,差不多也要半个多小时才能到达。果然车子停一阵走一阵的,眼见时间一点一点地经过,我感到头脑里空荡荡似的,不知道该怎样想,总之心里生出一股子着急,简直恨不得立刻看见檀谊沉本人,听听他的想法。时间停在四点三十分了,我望着窗外,突然冷静下来了。我忍不住叹气。心里也晓得晚点就可以见到他,这样匆忙过去,前天又已经说定他看诊结束回去接我,必定会引他奇怪。
下个十字路口,右转可以往诊所去,左转便是通往公寓大楼的路。现在还来得及。想是想,也还是不开口。车子向右转了。
车子走到诊所附近的街口,我让成叔停下,徒步走过去。这一路,我心里简直七上八下,想了许多理由。天色微暗下来,灰灰黄黄的,日头逐渐隐在云朵的背后,远远的天边倒是挂上一抹圆的灰而模糊的小点。我慢慢走在安静的巷子,到了出口,可以望见诊所大门,此刻那里停着一部汽车,在旁边站了一个穿暗蓝西装的高大男子。
我停了一停。这可算我第一次看清楚裴霆俊的样子。上次在宴会里,并没有这次看得清晰,接近。他似乎在等着谁,不注意这边,十分专注地盯着诊所门口。我又注意到,他一只手上握着一束花,红艳艳的一蓬。
突然,诊所的玻璃门推开来——我听见心跳扑通扑通不停,整身僵住,脑子空白,怎样也走不过去。檀谊沉从里面走出来,他身上还套着看诊会穿的白长外衣。我呆呆地看着他向裴霆俊走去。
裴霆俊一看见他,立刻迎上去,笑着道:“病人都看完了?”
檀谊沉点了头。裴霆俊又说:“我几次过来,看你天天这样忙,真是觉得不行,也不敢太打扰,你又不答应我出去,只好又来这里等你,还以为又要等到很晚了,你今天倒是很早出来。”
檀谊沉才开口:“下午最后的两个病人突然取消不来了。”
裴霆俊一愣。我倒是听懂了,自微笑起来。要不是因为病人临时不来,檀谊沉必定五点钟过后才会从诊所里离开,到了那时,也正是他要回去的时候。不过我心里也还是有点酸溜溜的,因看见他的衣著,倒好像等不及收拾,就特地出来见人的。
此时檀谊沉从衣袋里拿出一纸信封,他递给裴霆俊:“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没有时间去听音乐会,给我浪费了,还给你吧。”
裴霆俊似乎又愣住,他倒是伸手接过去。我看着,想了一想,便走出去。我对他们笑了笑,开口:“好巧。”
他们两人朝着我看来。我与檀谊沉目光对上,那眼神也没有怎样变,心头也不免顿了一顿。我不敢多望着他,连忙转开,就看着裴霆俊:“还没有请教,敝人叶子樵,你是?”
裴霆俊把手上的票纸一捏,放进裤袋。他伸手过来:“裴霆俊。”微一抬眉,“我听见过你的名字。”
我与他的手握了一下松开,面上维持着笑容:“是吗?那真是不好意思,我倒是第一回听见你的名字。”
我不管他脸色怎样,就转过去看檀谊沉,硬着头皮问:“这是你的朋友?”
檀谊沉看了我一眼,开口:“算是吧。”
裴霆俊打岔道:“你也认识他?你们是朋友?”,口气听上去有点质问,又显然问的是檀谊沉。
檀谊沉便去看他,口吻平淡:“我们是不是朋友,与你有什么关系吗?”
我一听,不禁去看了看檀谊沉。他仿佛不察,并不理我,又对裴霆俊道:“我主要是出来把票还给你,我还有别的事做,就这样吧。”
裴霆俊叫住他:“等等!”一面瞥了我一眼:“你怎么不问问他有什么事?”
檀谊沉才看我一眼,他两手放进外衣口袋:“你有什么事吗?”
我望着他的双眼,吞吞口水,说:“……也没什么事。”
檀谊沉道:“哦。”就仿佛要进去了。
裴霆俊又开口:“等等。”看檀谊沉站住,道:“刚才我的口气有点不对,我向你道歉。”
檀谊沉道:“这没什么。”
裴霆俊便一笑,举起他手上的捧花,朝他走近:“这是要送给你的。”
我看见,简直忍不要为他窘起来。一方面也是因为心里十分不是滋味,我忍不住开口:“我想他不会喜欢这个。”
裴霆俊向我看来一眼,仿佛有点嘲讽的意思。他掉回去看着檀谊沉。
想不到檀谊沉竟说:“对。”
不说裴霆俊,就连我也呆住了。檀谊沉又说:“我对花粉过敏。”
我倒不知道,又一愣。
不知道裴霆俊这时脸色怎样,他反正拿着的花的手僵僵似的垂下来。口气平稳:“我晓得了,抱歉。唔,今天是打扰你太久了,既然你还有事做,我先走,你不要忙得太晚,我再和你联络。”
说罢,他掉过身,便要走开。经过我旁边,他停住:“叶总不走?还要赖在这里?”
我微微一笑:“我当然会走的。”
裴霆俊看看我,突然轻笑了一声,便上去拉开后车门坐上去。我等不及车子走远,马上转头,就看见檀谊沉没有走开,正对着我看。
有点说不上那是怎样的眼神,简直严厉似的。我感到心虚,强镇定下来,对他笑了笑。他神色淡淡的,开口:“为什么到这里来了?”看看表,又道:“时间也还早。”
事先想好的理由,这时一个也记不得了,我脱口而出:“因为我等不及了!”
檀谊沉一听,说:“你这么饿了?”
我霎时呆住,脑筋转不过来。我张张嘴,道:“有一点……”
檀谊沉道:“预定的是几点?”
我道:“……七点。”说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窘得脸红了。
檀谊沉默默无语,半天才道:“我需要进去收拾一下。”
我连连点头:“当然当然,你慢慢收拾不要紧。”
怪我说谎不打草稿。西餐馆那边预定的时间更动也来不及。这两小时的时间,也并不够回去又出来,势必要找个地方打发。当然我十分乐意,对象是檀谊沉,就算坐在一块不说话,心里也非常快活。不过檀谊沉不见得答应,除非一个好的理由。我很快想到了,正好这个机会,可以让他与我一块去挑东西送给邵正的猫。
没有等得很久,檀谊沉就出来了。他换上一件小领子深灰色风衣,那衣襬顺长,宽松合宜,分外托出他的身形。我盯着他看,半天转不开。他面色淡然,一只手携着公文包,走到我面前站了一站,就看着我,完全不说话。我顿了一顿,连忙回神,一时有点讪讪的。我咳了声,道:“可以走了吗?”
檀谊沉淡道:“可以走了。”便迈开脚步。
我跟上去,与檀谊沉一块走着路。刚才过了五点,半点不见昏黄的光,整个的淡墨的灰,起着一阵冷风。冬天天黑得早,在白天向来也安静的巷子里,现在更好像不见其余动静。好像走在这里的人也不便说话。我突然没有灵感,不知道谈什么,檀谊沉更不会开口了。空气充满一种肃穆似的氛围。其实他不交谈,十分通常的情形,照理也不奇怪,然而他这时的静默倒仿佛带了一点脾气似的。
沿路两边停放着许多部汽车,黑的,白的,红的,甚至银灰的,总是经过去,不曾停下。眼见快要走出巷子,我看看檀谊沉,他直视前方,步伐慢而稳健。我想了想,开口:“我倒有点认不出你的车子。”
檀谊沉听了,忽停下来:“在这里。”
我便去看,旁边的一部汽车果然是他的。他已经绕过车头到另一边,解开锁上车。我也就开了这边的门上去。他系着安全带,默默地朝我看来。我连忙把安全带也系好了。他发动汽车,倒没有立刻开出去。
檀谊沉两手握住方向盘,开口:“现在才五点,预定的是七点,还有两小时。”
我一听,马上道:“我们先到别的地方买点东西,怎么样?”
檀谊沉不说话,就往我看来。我说下去:“是这样子,这次王小姐的事麻烦邵正帮了大忙,我公司里一位范总监认为要好好谢谢他,想要送一份礼物。不过我想要是送普通的礼品,邵正那里不方便收下,大概也不会喜欢,正好想到他养猫,不然买猫的用品送他。”
檀谊沉神气不变,却道:“刚才你不是说很饿了?”
我便一笑,道:“哦,那不要紧的,反正很快可以吃了。”
檀谊沉淡淡地道:“不行。可以感觉到饥饿的话,表示胃酸分泌太多,要立刻吃东西,一旦饿过头,胃部会损伤,造成更严重的疾病。”
我一时呆了,又听他说:“必须现在就去吃饭,把餐馆那里取消掉。”
我张张嘴,可是感到无法反对。然而取消的话,今天特地请西餐馆那里为今晚预备的东西全部浪费了。我倒不是担心西餐馆那里微词,本来那里也是我家里开的。檀谊沉也根本不会知道我这里的用心,只是,心里不免有点闷。也只能怪我自己。
我看着檀谊沉,半天讲不出话。因他的话十分合情合理。
檀谊沉也看着我,不说话。我心里叹气,嘴里说:“……我知道了。”便拿起手机,打通谢安蕾的电话,要她去电取消。
檀谊沉掉过头,将车子开了出去。他并没有说打算到哪里去,我只好主动:“现在到哪里去吃饭?”
檀谊沉才开口:“假如你吃完饭要去买东西的话,到商场会方便一点。”
商场那里会有什么好吃的?我可想不到!然而也还是顺着他的想法。倒不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偷看看他,还是看不出他神气变化。根本从刚刚到现在,他脸上也都是淡定的样子。不过我追求他这样久了,也可以摸索出来他的脾气,十分微妙的。我心思微动,怔了怔。
我不禁问:“你在生气吗?”
檀谊沉道:“没有。”
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这口吻,我听了,心里反而不怎样怕惹他不高兴,又道:“但是我感觉你就是在生气。”
正好红灯,车子停下来,檀谊沉朝我看来,面上平静:“感觉从来都是很主观的东西。”
我微笑起来:“谁说不是呢。”
檀谊沉默默不语,转开了脸。
我看看他,道:“抱歉。”
檀谊沉安静一下子,道:“为了什么道歉?”
我道:“我应该照着约定的时间等你来。但是,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想你了。”看他看来,又说:“我事前真的不知道会有人来找你,要是知道的话,我,我就更早来了。”
檀谊沉听了,往我看来一眼。我感到心跳砰砰的加快起来。他什么也没说,我却觉得他已经说了什么,
绿灯了,车子不得不走了。檀谊沉掉过头,望着前方,专注似的开车。我自微笑着,便往外看了看,想了想,提议到附近一家饭馆吃饭,那里不必预定,是我认识的一个导演带我去过,虽然店面不大,不过东西非常好吃。
我道:“你觉得怎么样?”
檀谊沉道:“可以。”
我说出地址,这又想到了,那边店里常年摆着盆花,都是大把大把的花卉,刚刚我才知道檀谊沉原来对花粉过敏。我正要告诉他,突然记起来,礼拜天他到我那边吃饭,茶几上摆了兰花盆景,他看上去似乎也没有不舒服的样子。也不一定,或许他当时很忍耐着?
我开口:“我想起来,那天你来吃饭,我还摆了盆花,抱歉。”
檀谊沉彷佛要说什么,又顿了顿,只说:“不用为这个道歉。”
我有些懊恼,看着他:“我倒是今天才知道你对花粉过敏。”
檀谊沉口吻淡然:“没什么,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自己对花粉过敏。”
我先没有反应过来:“你今天才——”就睁大眼,呆住了,简直不敢相信。突然他把车子往旁边一停,熄火。他便往我看过来,那唇边带着隐约的笑意。
我痴痴地看住他。他面色又是十分平淡了,就靠过来,我霎时屏气,却看着他伸出手解开安全带。他道:“到了,下车吧。”便又掉回去,开了车门。
我顿了一顿,心情简直复杂。我闷声道:“……噢。”
那饭馆就在这条街上的巷子里。那边不便停车,便停了外面。这时间也并不容易停车,天黑后车子与行人好像逃难似的纷纷涌出来,沿街的停车格几乎停满,刚才因为是有一部车开出去,檀谊沉看见了,不然要兜一大圈,白费时间,又不一定可以找到空位。
街上一排的商店,招牌灯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比一个明亮、鲜艳,仿佛白天一样。我与檀谊沉走路到饭馆去。这一带,我一向不太会来,上次会来,也是因为与一个做导演的朋友在别处吃饭,吃完了送他回来,经过这边,他提议再去喝点东西,就来了。当时比现在更晚,商店大半打烊了,沿街黯淡无光,一眼看去黑鸭鸭似的。我忍不住四处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