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注意到就在这一句话间,顾怀余的眼睛又变得像一个月前的晚宴上那样湿漉漉的,有刚刚燃起的微弱的光。
傅立泽觉得很有趣,右手掸掸烟灰,俯身轻声叫他,“小余?”
他们一起侧耳听了片刻盛夏空寂的蝉鸣,许久,傅立泽才抽完烟,伸手去拨了一下那几缕缠绕在脖颈上湿而黏腻的头发,自然无比道,“该剪一剪了。”
顾怀余坐在那一动不动,半晌才说,“嗯。”
作者有话说:渣渣泽又在边利用人边瞎撩了。
第六章
两天后,傅立泽的特助亲自过来办完保释手续,陪顾怀余出了最高调查局的大门。
一个多月前还被围得水泄不通的门口此刻一片寂静,顾怀余走在梧桐树漏出的疏离光影中,望见转角低调地停了一辆车。
等他上车,傅立泽象征性问候两句便挥手让司机直接开回傅家老宅。顶罪的事弄得顾怀余如今身份敏感,总要等事态逐渐平息下去再露面活动。此刻无论是顾家别墅还是医院都是各方关注的焦点,有太多不便。
两人在路上交流很少,好像又回到了早些年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时侯。
“饿不饿?”傅立泽问。
倒不是他刻意找话题。算起来前后一个多月的时间而已,顾怀余的变化让人没法不怀疑他在监禁处遭到虐待。整个人仿佛一堆骨头松垮堆就的产物,脸上透出一股病态的苍白。
顾怀余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答道,“还好。”
他边说边去拿一旁为他准备的联络器,并不检查,直接戴在耳后,问道,“我昨天约了人,能让他们到你这儿来吗?”
傅立泽愣了一下,快速答应下来,又问有谁。
顾怀余报上几个长辈的名字,稍稍迟疑,说还有方霆。
并非他想隐瞒和方霆的关系,实在是清楚方霆对傅立泽没多少好感,万一发起脾气来又是谁也镇不住。
对方明显讶异了一下。
方霆的父亲是军部举足轻重的人物,虽然头衔落不到这个最小的儿子身上,但平常对他算得上偏爱。有赖于此,方小公子在年轻一辈的贵族里很吃得开,怎么看都不像和顾怀余这种个性沉闷的人有深交的类型。
傅立泽重新用审视地眼神看他,但被盯着的那个人却并无解释的欲望,靠着车窗阖眼休息了。
“你家附近都是记者和你叔叔的人,先住在我这儿吧。”
到了庭院,两人从车上下来,并肩走进别墅。傅立泽边说边上楼,打开一间内饰豪华的客卧,回头问道,“怎么样?”
顾怀余从小就很好养活,对衣食住行向来不太挑剔,“嗯。”
原本傅立泽是要就势离开的,转了脚步,却又停下问他什么时间方便去医院看顾怀沛,“改天去一趟,免得被你叔叔拿来做文章。”
面前的人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看见顾怀余表情不太高兴,顿了顿,又像哄人似的说道,“去看一看而已。人没醒,不用担心。”
顾怀余闻言,仰头看他,语调很平地反问了一句,“我不用担心什么?”
问题问得尖锐,房间里气氛一瞬间冷下来。
但事实如此,傅立泽也明白,顾怀余跟自己是不一样的。他什么也没有,比起满脑子权势算计的男人,无所求,自然输得起。顾怀沛醒不醒过来,其实与他毫无关系。
“算了……”
大概是觉得和一心同他谈交易的人聊这些问题没什么意义,顾怀余用手掌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作势要开口赶客。
他的手正要放下来,却被一把握住了手腕。傅立泽眯起眼睛,低低地笑了,玩味道,“你说得对,是我担心。顾怀沛睚眦必报,要是知道这次我甩开他……”
他想了想,往前迈出一步,按着瘦削的肩,缓缓地说,“小余,你心里很清楚啊。”
傅立泽的脊背微微躬起,距离近得叫人几乎以为他要吻上来。
顾怀余霎时间连呼吸都屏住了,脸上那点冷淡的神色不知何时悄然瓦解,变成紧张的潮红。
静默片刻,傅立泽眼睛转了转,捏着他的手腕朝浴室那边推,“先洗个澡,待会儿下来吃东西。”
他的手在推了人一把后自然放开,颇为绅士顺手替顾怀余关好门,上楼去了。
顾怀余站在门口怔怔失神,一面用两根手指轻轻摩挲还残留一点不属于他自己温度的手腕,一面像要把他眼前的古董花瓶盯出一个洞似的,呆了好一会儿,才转身走进浴室。
傅立泽从顾怀余的房间出来,回到自己常用的书房。陆崇正一个人坐得无聊,见他进门勉强爬起来打招呼,“回来啦,顾家那个小家伙也接回来了?”
他嘴上没遮没拦,左右没外人。
“在楼下。”
“那小子肯配合么?”
“嗯。”傅立泽坐下说,“他已经约了军部的人,下午会过来。”
陆崇点点头,又正色道,“医院那边的最新消息,顾怀沛情况稳定,但能不能清醒过来很难说。”
“知道了。”傅立泽头痛地揉揉额角。
“偏偏卡在两批研发试用的节骨眼上,啧。”陆崇抱怨道,“只能让顾怀余出面谈了,审核委员会不都是他爸的老部下吗?”
不多时,他又补充一句,“不过你有信心拿捏得住他?这种一直被打压的小孩上位了,说不定会反咬人一口。”
陆崇有意挤兑道,“怎么说人家遭了两个月的牢狱之灾是拜你所赐啊。”
“你还是小心点吧,万一他跟你秋后算账——”
秋后算账。这话在傅立泽脑海里滚了两圈。
他恍惚听见窗外聒噪的蝉鸣,勾起两三天前那个下午的记忆。几缕贴在顾怀余颈窝的湿发,涌动着细碎光芒的眼睛。
还有他刚才那张微红的脸。
“欸?你笑什么?”见人半天不说话,陆崇叫道。
傅立泽回过神,把玻璃杯放下了,杯底沉沉叩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望向桌上散落的几份项目文件,笑了笑,道,“有什么不好拿捏的。”
陆崇狐疑地盯着好友,心里还是有些打鼓。
但他知道傅立泽从来是不喜欢讲大话的,约莫是顾家那个小少爷走霉运,有什么把柄落在了这人手上。
顾怀余洗过澡下楼,只有佣人在等他,傅立泽没露面。吃完餐点,管家进来说他约见的人到了。
等他送走两拨长辈,一杯茶还没喝完,方霆又风风火火地到赶到门外了。
方霆没造访过傅家,但父辈总搭得上关系,一路进来畅通无阻。他脸上阴云密布,像憋足了一股劲等着发出来。走进房间却发现,他要发火的那个对象并不在场。
“姓傅的呢?”
顾怀余肩上的伤口见好,行动方便许多,自己倒起茶来,“应该有事在忙吧。”
“哦?”方霆大为不满,冷哼一声,“忙着计划怎么把你用完了就扔回调查局?”
然而他的话被顾怀余轻飘飘地搁置不提了,“喝茶吗?”
方霆被噎得脸都皱到一起,恨恨道,“喝。”说着往对面的沙发一倒,扔出一小包东西道,“喏,你要的东西带过来了。”
那一小包东西是一些基地内部研发试用的纸质资料,以及一个他早前放在方霆那儿修理的沉浸设备。
“是情绪感知器的问题,已经解决了。记录也按你说的备份了。”方霆拿起那个装置晃了晃。
顾怀余接过来放到一边,“谢谢。”
“不用。”方霆用指节敲了几下桌面,忽然试探着对看资料的人促狭地挤挤眼睛,凑近道,“对了,阿余……我备份的时候不小心打开了两个片段。”
顾怀余侧过头,望着他不说话。
被盯得浑身不自在的少年撇撇嘴,缩回去小声道,“就两个。”
要都是那两个片段的内容,都公开也没什么,方霆心想。跟一些有着奇怪癖好的贵族相比,顾怀余的沉浸记录应该完全激不起花边小报记者的报导热情。
沉浸设备并不是帝国的合法流通物。只要完善足够多的信息,它基本可以营造全感的虚拟沉浸环境和对象,而在虚拟世界里完全掌控真人形象是否合理一度引起过很大的伦理争议,生产也因此被叫停。
除了一些嗜好奇特的人,现在还会用这种设备的人并不多。不过,方霆对顾怀余的这种行径倒不怎么意外,毕竟用脚趾头想也能猜到顾怀余的沉浸对象是谁。
“你怎么在沉浸器里都不知道占点便宜啊?”方霆心虚没两秒,恨铁不成钢道。
顾怀余目不转睛地翻那些资料,终于开腔搭话,像在和他认真讨论,“怎么算占便宜?”
“先打他两顿——”方霆不假思索道,随即促狭地笑了一声,压低声音说,“然后睡一睡?我听说其他玩这个的都……”
话说到一半,他被顾怀余猛然抬头露出的眼神刺了一下。方霆吓了一跳,识趣地比了个手势,迅速消音。
方霆闹腾了很久,但直到晚餐,傅立泽也没出现。他准备好的一肚子损人的话无用武之地,吃过饭便悻悻地离开了。
顾怀余送走人,时间已经临近十点,上楼随意查看了几页资料,照常躺下休息。
这两个月在监禁处的生活过得很规律,大部分情况下,十点钟他就能准时入睡。
可这晚时针转过十二点,顾怀余仍旧睡意全无。
他睁着眼睛在黑暗里注视那个收着沉浸设备的抽屉良久,下床翻上露台,左手轻轻搭在右手的手腕上,嘴里衔着一根烟看深蓝天际的那轮满月。
烟快抽完,顾怀余听见斜对侧的门口一阵吵嚷的动静。陆崇跟在傅立泽身后一起出来,正要朝不远处的一辆车走去。
他来不及躲,傅立泽已经看见他。
楼下的人站定,楼上的人夹着烟的手停在半空。
两人谁也没开口说话,上下几米的距离,却像隔着一条河遥遥相望,都在看对方是否有渡河的打算。
作者有话说:渣渣泽:有什么不好拿捏的,睡一睡就好了。
第七章
司机从另一边过来,朝楼下的两人微微躬身示意,“先生,现在走吗?”
陆崇看了一眼旁边的人,全然未察觉出局面有什么不对,客客气气地向楼上的顾怀余点点头,拿出交际场上常用的客套语气,道,“顾先生这么晚没休息。”
“我们还有约,就先走了。”
黑暗中那点火光抖了一下,顾怀余的声音轻轻飘过来,“嗯。”
他的语调拖得长,像有许多未尽的话迟疑着要不要说出口。
“那……”陆崇转过来看身旁的好友。
路灯黯淡,傅立泽看不清靠在露台上的人的表情。他脑内转了几个心思,顺势开口道,“小余,一起去吗?”
陆崇以为自己幻听了。
但傅立泽确实说了那句话,因为顾怀余好像短短犹豫几秒,一晃眼便从露台下的木门后慢慢走出来了。
……这么简单就叫得动人?
陆崇开始相信顾怀余是真有把柄在他手上。他打量青年两下,又拿眼偷觑傅立泽的脸色,总觉得有几分说不上的奇怪。
而傅立泽正面带微笑,等着人自己走到他身边来,“跟几个朋友喝酒的局——会玩二十一点么?”
下楼的时候顾怀余把烟扔了,身上却还萦绕着一点微末的烟味。他走到离傅立泽两步远,不再靠近,似是有意缓解下午那一场算不上争执的对话的尴尬,脾气很软地回答道,“不太会。”
陆崇瞠目结舌地看傅立泽搭上人的肩,听见他说,“教你玩几把就会了。”
他们去了一家半岛中心的会所,才到午夜,夜场的各种正式的娱乐活动刚露了个影。大厅里开起数盘赌局,人头攒动,时不时爆发出几声怒吼和喝彩。
登上电梯直达顶楼,有间傅立泽常用的包厢。推开门,果然已经有一票人在等。
“哟,正主来了。”一个明显喝多了的人站起来率先打招呼。
“喝多少了?”陆崇走在前面,嫌恶地推了一把,“牌都还没开始打。”
“他掷骰子输多了。”坐在卡座沙发的一个少年笑着说,“刚刚还打算不认账。”
傅立泽带着顾怀余落座,不咸不淡道,“跟你赌输了不认账也没什么稀奇的。”
这是明摆着说他出千了。苏岸嘀咕一句,悄悄伸腿轻踹他一脚,没得到回应便注意起坐在傅立泽身边的顾怀余。他放下手中的酒杯,上下扫视着沉默寡言的青年。
“陆先生,这是谁啊?”苏岸没问傅立泽,转头去问一边正在倒酒的陆崇,笑嘻嘻说,“傅哥的新欢?”
陆崇尴尬地看向傅立泽,摸摸鼻子表示不想卷入傅立泽身边人争风吃醋的漩涡里,解释道,“顾先生,是之前见过的顾少将的弟弟。”
苏岸愣了一下,转头看向顾怀余,刚刚肆无忌惮地表情收敛一些,低头问了声好。
顾怀余没有刻意为难人的习惯,抬抬手就算是不计较了。
包厢另一边坐的几个人却就势低低讨论起来,“这位顾先生好像没见过啊。”
“什么没见过,两个月前顾家那个晚宴你没去么。”
“哦哦,那他跟傅少的关系……”
傅立泽好像根本不关注其他人的对话,随手摸了一副桌上的牌,侧头教顾怀余二十一点的玩法。
陆陆续续有人过来敬酒,聊起和顾家有关的几桩生意,都在冲顾怀余陪笑脸请他多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