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大起大落,每一句都有转折。
调动着他的心绪,到最后,又成了这样一句。
他眼神飘到一边。支架上,电子书已经翻过很多页。钟奕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本纪实,多半是池珺随意找来、打发时间。
他声音压低一点,问池珺:“你愿意和我说吗?”
池珺没有讲话。
钟奕看着他,从池珺额角已经结痂的伤痕,到眉眼,到鼻梁,到嘴唇,再到白皙优美的颈,还有下方的锁骨。
再往下一点的地方,就藏在衣领内。
太脆弱了。不能动,不能有太大情绪波动,什么都做不了。
这里没有其他人,池珺又不看他。有短暂的几秒钟,钟奕是很肆意地用目光描摹着自己深爱的、虚弱的爱人。直到池珺视线转回,他骤然收敛,又是平日里温和平静的模样。
池珺问他:“你想好了吗?”
钟奕:“……嗯?”什么意思?
池珺轻声说:“我也有觉得很奇怪的地方。我也想要知道。但你先前一直不讲,我就觉得,你是不是不愿意。”
钟奕心头一颤。
他明白,池珺这是在和自己提出一个交换:用你的秘密,来换我的秘密。
此前很多次,他们都有聊到类似的话题。但到最后,不知是哪一方先止住,总归从未真正聊下去。
可眼下,由抽屉里的戒指开始,到丛兰的语焉不详。钟奕很清楚,池珺一定、一定有一些心理上的阴影。表现出来的,仅仅是睡觉时不愿关灯。但这兴许是全部的冰山,兴许只是浮在海面上的一角。想让他完全康复,自己就必须了解这些,再与心理医生配合。可池珺大抵不愿意说。
他像是把这当做一个底线、一个安全绳。他和钟奕已经非常亲密无间了,可即便是这样的关系,都有不能告诉彼此的事情。池珺似乎是觉得,钟奕对自己的事严防死守,自己如果先讲,就失去了某种……主动权,或是其他。
钟奕想一想,问他:“比如?”
池珺看着他,眉眼间,像是有点懊恼。一周过去,他先前不能讲话,钟奕就只能从池珺的神情来分辨他的什么心情。从前也能做到,但现在,似乎一切清晰了更多。钟奕清楚地看到,池珺的懊恼之下,是:两人一个坐着,一个躺着;一个能对对方的全部纵览无余,一个却只能抬眼,自下而上地仰视——这样的差异。
让在谈判桌上历来一往无前的小池总颇不习惯。
但池珺很快调节好心态,说:“我看过很多人对我的评价。说我太大胆、太敢赌。连你也说过,我很爱冒险。”
钟奕“嗯”了声。
池珺:“所以……我前几天,一个人,没有其他事情做。”不像现在,好歹能与陪护的人讲讲话、看看书。之前在ICU里,他浑身上下都是管子,睁眼是天花板,脸上是呼吸罩,身侧只有护士走过。前后都是一样的病人,整个重症监护室,俱是凝重气氛。
他分不清时间,只有护士来换药的时候,知道:哦,又有多久过去了。
这样的情形里,池珺起初很痛,于是迷迷糊糊,思绪反复。后来好一些,一半是伤口在恢复,一半是止痛药作用。他可以想事情了。
池珺:“我想,你在外面,一定能把盛源的事处理好。然后又开始想,我之前一直觉得,自己能拿到盛源,可是之后呢?”
钟奕捏住他的手。
池珺平静地说:“读大学的时候,我对你说过,要盛源,是为了自保。这的确是原因之一。”
池珺:“但也有一部分原因,在于:是奶奶给我这些股份。我就想,她希望我拿到……这或许是她对我的‘补偿’。但其实,我不太需要。我更希望她能好好的。”
他停了停,有些挣扎的模样,说:“前面很多年,我都把‘成为盛源的一把手’当做目标。但现在,目标达到了……我开始想其他事情。”
钟奕问:“比如呢?”这已经有些偏离两人从前的话题了,但钟奕从善如流。
池珺却只是轻轻说了句:“我不知道。”
他身体这样糟,再有想做的事,一年半载内,都什么都做不了。
池珺闭上眼,片刻后,又睁开,看着钟奕,眼睛亮了很多,说:“我也有问自己,为什么那么相信你呢?相信你可以成功,相信你的确看到了未来的发展潮流。甚至相信……的确有人要害你。”
钟奕身体一僵。
阳光透过窗子,与屋内的灯光一起,落在池珺的面孔上。
他消瘦一些,可仍然是那张漂亮的、让钟奕心折的脸庞。这会儿说:“我想了很多次,花了很长时间,都不能得出一个结论。”
“……是因为芭蕉的确一炮而红,还是因为更早之前,你挑出的材料一定能迅速占领市场。还是再早,你买股票,总能卡到最高的收益率上。但股票这种事,靠眼力、靠判断,多花一点工夫,我也能做到。材料的话,如果足够熟知市场……或许一样可以?但我和猴子聊过,他是专业的,说对材料的研发,很像对投资项目的选择。哪有一定成功的道理,只不过赌一个概率。或许会花十年研究出一堆废料,也可能用三个月时间做出一捧珍宝。钟奕,我到现在都觉得很不可思议,大一刚开学,你就能拿出那种可以上核心期刊的配方。”
他一下子讲了很多话,到后面,呼吸都急促起来。钟奕按住池珺的肩,看到他显得干涩的唇。从前明明和花瓣一样,会被亲到更红一点,带着水润的颜色,一声声叫自己的名字。
钟奕说:“我去倒水给你。”
池珺看着他,平复片刻呼吸,像是冷静下来,有些意兴阑珊的样子。眼神像是在说:你还是不愿意告诉我。
带着点控诉。
钟奕说:“你当时就问过这点了。”
“是啊,”池珺恹恹道,“你怎么回答的来着?”
钟奕:“是巧合、运气,误打误撞。”
这句话一出来,池珺眼里的情绪更加明显。钟奕接完水回来,池珺不能直接喝,只能拿棉签沾着,将嘴唇润湿。
钟奕耐心地动作,池珺也很配合。房间里渐渐安静,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钟奕没有看池珺的眼睛。他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手上的棉签,还有池珺的唇上。
有一刻,这样安静,他觉得池珺是否又要睡着。这样很不好。
既然都说到这里……
钟奕忽而道:“你那个时候就觉得,好像我原本就知道配方,对不对?”
池珺瞳孔一缩。
而钟奕直起身,将水杯、棉签放在一边。他看着池珺,眼睛睁得很圆,很惊讶的样子。
钟奕好整以暇,说:“你其实可以早点问我。”
池珺缓缓眨眼。
钟奕笑一笑:“嗯,虽然一开始,我不可能告诉你。但你都,”一顿,“……了。”
这样一个省略,像是掩去无数旖旎色彩。
他想:你都是我的了。
那就没什么不能说。
钟奕:“我们应该早点坦诚的。”
他说:“是,我知道那个配方。知道几年后房产市场会有很大变动,但最终房价总会上升。我知道经济下行、娱乐盛世,知道买哪个节目会达到利益最大化,知道如何操纵舆论,让消费者心甘情愿掏出钱。知道在IP运作的时候要如何兼顾原本的粉丝,还有未来被吸引的受众。”
“我知道的这些,都是原本会被时间检验、大浪淘沙,留下的答案。”
他温柔地说:“你没有想错。你的确应该相信我,我爱你……我不会骗你,我们在一起,那这些东西,我都愿意分享给你。”
钟奕停了停。
他看着池珺从原本的讶然,到后面,慢慢平静,最后没什么表情。
他只觉得可爱:是太过惊异,所以本能地“保护”自己?但在他面前,池珺不用这样的。
他看过池珺最隐秘的样子,知道池珺所有的心情。池珺是他重生至今,所得到的,最大的快乐,那池珺也该对他展现出所有秘密。
此时此刻,他问池珺:“所以,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愿意关灯吗?”
池珺像是还在消化钟奕方才的话。
过了很长、很长时间,才“唔”了一声。
第180章 受苦
钟奕提醒池珺:“所以——”按照我们谈好的“交易”, 你是不是也该说点什么?
池珺语气发飘, 说:“让我缓缓。”
钟奕看着他, 觉得好笑, 道:“我以为,你会有更多心理准备。”毕竟先前, 丛竹的事情里, 池珺的态度已经非常明显。他仍然相信钟奕平白无故的“感觉”,只是觉得男友需要搜集更多证据,才能说服家人。
池珺承认:“是有一些。”但亲耳听到钟奕承认, 仍然太过刺激。
池珺:“之前,”他停一停, “我说信你, 在其他人看,多半是因为那些表面的事。”他剖析自己,“但追根究底,总有一半,是因为你给我的这些……感觉。”
钟奕明知故问:“另一半呢?”
池珺轻轻笑了声。脸颊上的梨涡陷下去, 钟奕看在眼里, 很想用手指戳一戳、碰一碰。他的确这样做了,而池珺无法拒绝、无从拒绝,多半也不想拒绝。他微微眯起眼睛, 在钟奕的手下,像是一只慵懒的猫咪。
钟奕想:啊,是我的小豹子。
受伤了, 躺在我身边,尾巴都要卷上来。
池珺说:“……因为爱你。”
他说:“费洛蒙会蒙蔽我的眼睛。”
钟奕心动,又叹道:“其实你可以不加后面一句。”
有这样的插科打诨,往后再说,就顺畅很多。池珺做了片刻心理准备。这是他心里潜藏已久的陈旧伤痕,有朝一日,要撕开、直白暴露在阳光下,需要非常大的勇气。
他先问钟奕:“你其实也猜到一些吧?”
钟奕承认:“是。和你奶奶有关,‘导致’周女士过世,但你那时候才六岁,又有其他人的态度。我觉得,不会是你的错。”
池珺垂眼,眼下就是一片雪白被褥。
他说:“那时候,我在爷爷家住。家里有一个园丁,是奶奶的同乡。”
他慢慢地,陷入从前回忆。已经过去近二十年。如今他二十四岁,而那年他尚是年幼孩童。要读小学,每天穿着背带裤,在家里花园乱跑。
钟奕看过池珺从前的照片,也见过池容屋前院落。他很容易在脑海中勾勒出画面,“嗯”一声,轻声问:“然后呢?”
池珺:“那个人大概三十多岁吧,看起来老实巴交,勤劳肯干。奶奶是很温柔慈和的人,对这些同乡都要力所能及照顾。爷爷也由她。家里原本不缺园丁,但多一个人做事,也只是多发一份工钱,不碍事。他在我四岁的时候来,到我六岁,干了大约有两年。”
“当时,家里做事的人很多,院子打理得比现在漂亮,一年四季都有花在开。最多的时候,会有几十个佣人吧,各司其职。我所有人都认得,会和他们一起玩游戏。现在想想,都是他们没办法,只好陪我。但我一个人太无聊,有人一起玩,就很高兴。其余时候,不可能那么自由的。哦,我那时就有很多课要上了。”
池珺:“那天还是捉迷藏。覃叔负责找我,我躲在屋子里,是一个角落。还挺有信心,觉得覃叔一定找不到。后来才知道,只要在屋子里,脚步声就总是很明显,‘找得到’、‘找不到’,都是看他们有没有时间,愿意陪我玩多久。”
幼稚、又真的很天真。现在回想起来,也说不上好还是不好。
池珺:“那个园丁过来,对我说,我躲在那里,肯定很快被找到。我有点不服气,但还是问他,有什么建议吗?”
“他说,他知道一个地方,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想了想,觉得可以。也不是没有防范意识,但觉得那是在‘家里’……就站起来,和他出去。中间有一次,要转角,险些撞到覃叔。园丁很惶恐,把我拉到一边,让我躲在柜子里。我还觉得很新奇,在柜子里,能听到外面的人讲话。等覃叔过去了,园丁才让我出来,再往外走。”
池珺:“他把我带到一个车上。车子启动了,我觉得不对劲,要走。可那天下雨,没什么人在外面。又是面包车,前座和后座隔开。我没办法。我喊很大声了,外面却没有人能听到。”
他停下来。钟奕又拿棉签过来,给他沾湿嘴唇。池珺低声抱怨:“好累啊。”
说几句话,就很疲惫。
钟奕:“不舒服的话,算了吧?”听到这里,他已经能猜出七七八八。
池珺却摇头。长久不提这些过往,如今讲起来,倒能让心情舒畅一些。
他说:“他开了一段时间,下来,打开后备箱。我很生气、不知轻重,说你这样是绑架。他说,对啊,就是绑架。”
池珺:“然后拿出绳子,把我捆起来,又把嘴巴拿胶带沾上。”停一停,“我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啊。”
胶带的味道,粗粝的绳子在手腕上摩擦。车里很闷,带着泥土的气息,还有中年人身上的汗味。
“我终于觉得害怕了。他开车开了很久,我不知道具体到了哪里。总之是一个村子。那个年代,路上的监控没有现在多。后来才知道,是他老婆赌钱输了,他没办法,想让我家里掏赎金。”
池珺停一停,深呼吸。
他说:“要赎金的时候,他让我发出点声音,证明我还活着。我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