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有一巴掌落在脸上。六岁的小孩子,牙齿磨破口腔,满嘴都是血。
这会儿说起来,池珺却能笑一笑,说:“当时在换牙,有一颗乳牙直接被打掉了。”
钟奕一顿,眼里浮出一丝怒气。
池珺握上他的手,十指交扣,指缝间轻轻摩擦,像是安抚。
继续道:“我觉得不能哭,太没骨气。可那么疼,怎么忍得住。他还踹我,踹在肚子上,好在没伤到内脏。摔了一跤,身上都是擦伤,手腕上最严重,被绳子磨着。”
池珺:“原本,爷爷、妈妈,是想瞒着奶奶的。那时候,池北杨也还算关心吧,一路跟着警察安排,和那个园丁通话。但奶奶就是听到了。”
池珺:“她心脏一直不好,要休养,不能动气。平时在家里,和她讲话,爷爷都会放轻声音。但可能是我哭得太惨了,从电话里传出去,好像开着免提。总之——”
周秀君一下子就背过气。
家里兵荒马乱,原本小少爷被拐,就有许多人兢兢战战。现下老夫人都倒在地上。
池容主持大局,好在有家庭医生,先过来给老夫人急救、喂药,然后叫救护车,送老夫人去医院。
等周秀君醒来,联想一下前因后果,最近家里总不见到园丁,就问池容,是不是那个她的老乡把小珺带走了?
池容无可奈何,承认下来。
周秀君便哭,觉得是自己对不起孙子。池珺没找回来一天,她就难受一天。池容很想宽慰妻子,可他自己都焦头烂额。
池珺:“那时候,多半都没有想到,对奶奶的刺激能那么严重。虽然暂时抢救过来,但还是有很多隐患。可急着救我……医疗条件又不如现在,虽然送到了海城最好的医院,可奶奶是心病,迅速恶化。有人建议去国外,有更好的专家。可奶奶不愿意,一定要留在海城,等我回来。”
“说起来,前前后后,大概有五六天吧。奶奶的身体就撑不住了。”
池珺:“……我其实不太知道这些,都是后来,慢慢听覃叔、听我妈告诉我。还有池北杨、姑姑。每个人的角度都不一样,在他们的话里,我的责任要么大,要么小。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挣扎,觉得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跟着那个园丁走了,如果我没有轻易相信他,他要来硬的,其实很容易被发现。但我主动地、安静地和他出门,又是那种天气,雨声很大,连车轮的印子都被冲淡,警方后面排查很久,内部还有争执。”
他说:“那几天,我被关在一个很小的屋子里。现在想想,可能是柴房,旁边很多草料,晚上睡在上面,可以暖和些。屋子里很黑,有虫子,有老鼠。第一天我被吓到崩溃,可到后面,一天一碗稀饭,身上伤口发炎,又发烧,全身都痛,就没有心思想其他。”
他说:“不知道过去多久,有人踢开门,把我抱出去。外面好亮,觉得都要看不清东西了。”
他说:“昨天晚上,其实梦到这些。”
要池珺承认这些,是有些难为情。但面对钟奕,又好像什么都能说。
池珺:“……好像又回到那间屋子里,不能动,嘴巴被封住,喊不出声。嗓子又疼,嘴里还有血味。身上被绑住了,可以走,但手在身后不能动。有虫子从身上爬过去,害怕会不会有毒。”
钟奕打断他,说:“不会了。”
池珺抬头看他。见到男友眼里压抑的愤怒。
钟奕说:“再也不会让你这么难受了。”
池珺微微侧头,笑一笑,说:“可你现在看上去,好像比我还要难过。”
钟奕一顿。
在过去许多天,他都在祈祷:命运待我很好,愿意让我有重来的人生,也愿意把池珺带到我身旁——所以可否再眷顾我一次,让他醒来陪我。
此刻,他则想:可池珺怎么总要这样受苦。
他再抬起池珺的手,仍然是亲吻。吻到手腕,池珺的脉搏在他唇下跃动。好像这样,就能确信,池珺还好好的,会对自己讲话,会对自己笑。身体情况糟糕,但总有一天会恢复如初。
他深呼吸,拿出戒指盒。
问池珺:“我看到了这个——”
池珺说:“你说过了。”
钟奕郑重地,问:“现在,我可以给你戴上吗?”
第181章 畅聊
两人说到这里, 不过七点钟。外间天光大亮, 行人如潮, 能听到街道的喧嚣。
这样的背景音里, 池珺看着钟奕。两人视线相对,池珺唇角弯起一些, 说:“我想象中的求婚场景不是这样。”
钟奕挑眉。
池珺佯作叹息:“你怎么能把我的台词抢走呢。”
钟奕便笑道:“那小珺哥哥重说一遍?”
池珺躺在病床上, 竟真的认真想一想,方回答:“算了。”
他说:“还有下一次。”
真正的婚戒。
这样的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他笑盈盈地抬手,很从容地要交付一生。而钟奕握住爱人修长的手指, 将戒指套上中指,回答:“好。”
池珺礼尚往来。没有其他人在场, 没有香槟, 没有热烈气氛。可两人十指相扣,两枚戒指挨在一起。钟奕望着池珺,静静看了片刻,像是想用眼睛记录眼下一刻。
他问:“我可以吻你吗?”
池珺笑一笑,说:“可以啊。”
他想到两人之间的第一次亲吻, 是池珺问一句这样的话。那时候, 池特助觉得既然已经“在一起”,就该开始另一份亲密关系。从亲吻,到深入的、体温交融的接触。他做了主动的一方, 可不过片刻功夫,形势逆转。钟奕扣住池珺下颚,在他唇上辗转, 又长驱直入、让池特助丢盔弃甲。
可这一次,钟奕要更加珍重。没有丝毫情`欲,只是一个很轻的、近乎不算是“吻”的触碰。他爱池珺,不会在池珺身体不好时做出任何出格的事。这样一个吻结束,钟奕问:“那我们,算是都交底了?”
扯平了?
池珺沉吟片刻,说:“其实还有些问题。”
钟奕:“比如?”
池珺看他:“大一刚开学,你问我,有没有朋友在材料系,是因为知道猴子吗?”
钟奕一顿,略觉意外,但还是承认:“是。”
池珺:“那你后来说,我比你想象的来路大,也是……”
钟奕:“……”
怎么说呢。
池珺的眼神,明显是颇有兴致。
钟奕想:对,我知道。当初他戳破我喜欢他时,也是这幅模样。兴致勃勃、玩世不恭,很想从钟奕口中得到一个“我果然猜对了”的结论。
只是那时候,池珺还要克制一点,毕竟他和钟奕只是“朋友”。
不像现在,就差把心思写在脸上。
池珺侧头,手指抽出来、挠一挠钟奕手心:“别想敷衍我。”
钟奕掌心发痒。他微微笑一下,反手扣住池珺作乱的手指,说:“是。我知道你是谁。只是那时候,我没有理由‘知道’。”他稍稍为自己解释,“之后说开了,就轻松很多。”
池珺问:“你和那个‘我’关系很亲近吗?”
钟奕:“……”他开始头痛了,“是。是最好的朋友,‘他’毕业回海城,我先是‘他’的助理,后来单另主持项目。再后来,是开了一家地产公司,直接与盛源地产成为竞争关系。”
池珺不咸不淡:“哇哦——”
钟奕问:“你会介意吗?”
池珺一顿,莫名其妙,反问:“你会介意猴子吗?”
钟奕就笑一笑。池珺的意思很明显,他相信自己的话,相信自己和那个小池总是好友。而说到“朋友”,池珺身侧的友人,比钟奕身边的多出很多。
所以没什么好介意。
这也是一种自信。池珺相信他的观察力,相信他得出的、“未婚夫没有说谎”的结论,明白钟奕与那个“池珺”真的是朋友关系;同时自信,笃定钟奕对他的感情,不会患得患失、犹犹豫豫。
他知道:我也是很优秀的人,我值得被钟奕爱。
池珺说:“我比较想知道,‘竞争’的过程。”
他想一想,说:“之前在ICU,你和我讲了一些。昨天下午,爷爷和妈也给我大致说过。是,他做的那些事,让爷爷寒心。可说到底,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他也一定会狡辩……到最后,很可能是池北杨全身而退。最多李医生被吊销执照,根本不伤筋动骨。”
“所以,”池珺道,“我想知道,你们那时候,是怎么对付池北杨的。”
来借鉴一下经验。
钟奕整理思绪,回答:“也没什么特别,只是比较有针对性的‘商业竞争’,去抢盛源地产的标,同时再对内部进行一些渗透。上辈子,我和他要艰难很多,没有现在这么雄厚的资金。每一步都要算计……但是,”他话锋一转,“在二十八岁那年,出了一个意外。”
池珺屏息看他。
钟奕:“我和‘他’,原本已经达成共识。这是一场持久战,可能要打十年、二十年。也不是打不起。可那一年,池北杨忽然就倒了。”
池珺:“倒了?”他斟酌着这个用词,有些玩味。
钟奕淡淡道:“中风,在一个情妇床上。”
池珺看着他,没说话。
钟奕能看出来,池珺的表情很怪,像是惊诧、好笑,又难以置信,仿佛之前的所有努力都化作流水。
钟奕:“池铭接手了池北杨留下的东西,但他不能服众。所以,他去找池南桑。”
池珺“嘶”了声,“有些难办。”
“当时,爷爷他……也不在了。”钟奕说,“他的16%股份,给了你和池瑶,一人一半。一定程度上,这反倒拉小了我们和他们的差距。剩下的,就是散股,还有说服股东。那年董事会前夕,你去京市,想再搏一搏。情势和现在差不多,看来当初的局面,都是有迹可循。”
池珺打断他:“等等,你说爷爷?”他神色一紧,语速加快,“爷爷怎么了?”
钟奕回答:“病故,癌症晚期才查出来。”
池珺沉默,脸色渐渐难看。
钟奕轻声说:“是,我这会儿才明白,为什么老爷子明明会定时体检,却会出那种事。”
池珺喉结一滚,说:“然后呢?”
钟奕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过去”了。与他无关。
他想要确保未来。
钟奕:“我在接‘他’的时候,出了事故。”轻描淡写,“再睁眼,就是大一军训。”
池珺沉默片刻,问他:“车祸?”
钟奕一顿,点头。
池珺看他,眼里多了点心疼。
钟奕顺势道:“小珺哥哥之后要安慰我。”
池珺轻声道:“好啊,怎么说?”
钟奕:“在车里,消除一下我的心理阴影?”
话是这样讲,但有些事情,心照不宣。
钟奕的车祸,已经过去六年。至于上周那一场,到现在,很显然,并未让钟奕留下什么不愿坐车的后遗症。
他提这个,是为了池珺。
池珺听明白了,回答:“好。”
他愿意试一试。
迈出第一步,看看那次车祸,为他留下多少创伤,然后积极配合治疗。
两人都停下,片刻后,池珺又开口,问:“那你也早就知道,唐怀瑜是你妹妹了?”
钟奕承认:“是。大一的时候,见到你请客的人是她,我有点惊讶。后来你又给我介绍唐德,说他有场地。之前那时候,我们要到后面才熟悉起来,我也没有开厂,当然没有这两出。要到很后面,才知道,原来我和唐德有血缘关系。是他们主动来找我。”
池珺“唔”一声,像是在思索什么。
钟奕:“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上辈子,他们是从哪里得知这些。”
池珺提供一个思路:“能知道,无非是查了DNA,或者知情人告知。”
钟奕:“唐怀瑾很早做过一次检验,已经知道了。如果唐德、谢玲想查,他会尽力阻止的。”
池珺若有所思:“难道是刘芳?”那个护士,“她进监狱以后,我就没太关注了。”
钟奕:“你的意思是?”
池珺:“有什么原因,促使她良心发现?我打个电话。”
一顿,“……我还有手机吗?”
之前车祸,他被推进ICU,意识全无。醒来到现在,没有参与工作,最多是丛兰拿来一个pad,给他放松、打发时间。到这会儿,池珺才记起来,自己的手机不知去了哪里。
钟奕咳一声:“可能落在现场。”
池珺:“帮我补一个。我问问监狱那边。”
这事暂且敲定,后面是张媛来给钟奕送资料,顺便跑了下腿。等拿到新手机、插上电话卡,池珺拨了一个号码。开着免提,钟奕清楚地听见对面说,刘芳因乳腺癌保外就医。
等电话挂断,池珺:“可以猜一猜。”哪怕作为护士,刘芳有经验、能及时发现,但癌症扩散,总要凭借运气。等到身体恶化,她或许会觉得,是不是自己做了恶事、遭到报应。
然后主动找上门,向唐德夫妇坦诚。算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钟奕沉默片刻,说:“现在再想,也不会知道了。”
池珺说:“也是。”
……
……
往后几天,池珺所想果然不错。池北杨暂且抽身,池铭仍在看守所。因人证物证具在——唐怀瑾,以及他过往为唐怀瑾提供住处、甚至提供车辆的痕迹——只能含恨等待判刑。